雨季里的童年

作者: 李雪

院角那株老樟树翻出银白叶背时,空气里浮动着咸腥的潮气。我总是在某个蝉鸣突然沉寂的午后嗅到这种气息。奶奶常说这是老天爷在磨墨,砚台里的乌云正从山那边漫过来,不一会儿就会把天空晕染成发霉的宣纸。

竹席里的稻谷正在进行第三次翻身,奶奶句偻着身子用爪状的耙子划出不规则的纹路,点点碎光在她的银色发间跳跃。当奶奶褪色的蓝布衫被风鼓成帆时,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身为农人多年的经验告诉她一雨,快要来了。奶奶瘦削的手指指向晾衣绳,喊道:“小女儿,快去把晾衣绳上的被单收了。”我仰头看那些翻飞的白布,像一群慌张的鸽子。东南方的天空开始渗出青灰色,云层裂开细密的纹路,仿佛被顽童撕破的棉絮。空气变得黏稠,能拧出铁锈味的汗。

“要落雨了!”奶奶突然拔高的声音像根银针,刺破凝滞的暑气。她冲进晒场的身影像只笨拙的企鹅,褪色的绑腿裤在膝盖处鼓起两个包,裤脚管似乎沾着去年收割时留下的稻芒。我学着她的样子张开双臂,把竹席上晾晒的谷子一遍又一遍往簸箕里拢,稻粒在缝隙间簌簌流动,如同千万尾金色小鱼游向陶瓮。我们将装好的稻谷卖力地往阶檐上搬动,紧张的抢收让我们顾不上疲累,只剩下对收回稻谷的渴望。

奶奶句偻的脊背起伏如浪,蓝布衫后心泗出深色痕迹,她抄起竹耙的动作让我想起戏台上挥旗的老将军一一那些稻谷在耙齿间翻涌成金色波涛,混着碎稻草与“蜻蜓翅膀”,在晒簟边缘堆起微型“山脉”。第一滴雨砸在铁皮水桶上,当的一下发出炸开金属的颤音。我仰头看见云层裂开细缝,无数银箭正穿透闷热的空气。奶奶的斗笠被风掀翻,打着旋儿滚进排水沟,银白的发丝沾着汗珠贴在额角:“快!快!”我们像两只抢食的母鸡,扑腾着把装了半筐谷子的箩筧往堂屋拖。稻谷在奔跑中簌簌掉落,在泥地上划出断续的金线,引得麻雀从屋檐俯冲下来,又被第二波雨点惊飞。

雨幕追赶着我们的脚跟漫过门槛。转眼间,天地被织进银亮的丝网,铜钱大的雨点把瓦片敲得郴郴作响。檐角垂下的雨帘将世界割裂成碎片,我看见晒场边的老槐树的叶片在雨雾中摇晃。奶奶瘫坐在稻谷堆旁,粗重的喘息里混着风湿膏药的气味,汗水顺着皱纹的沟壑淌进衣领。

堂屋顿时成了金色洞穴。新收的稻谷在墙角堆成金字塔,谷粒间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阳光的余温,混合着陈年木梁的霉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我蹲在谷堆旁,看水汽从门槛缝隙漫进来,在地面泗出蜿蜒的溪流。忽然有只湿透的壁虎从门楣跌落,在稻谷上留下蜿蜒的足迹,像用金粉写就的草书。“这雨…”奶奶突然顿住,因年老些许浑浊的眼珠转向门外。雨声不知何时弱了,云层裂开道缝隙,漏下一缕晃眼的阳光,像倾倒的蜂蜜缓缓流淌。晾衣绳上的水珠折射出细小的彩虹,麻雀抖着湿漉漉的羽毛重新跃上枝头。我们面面相覷,竹匾里的稻谷正蒸腾着白汽,在阴湿的堂屋里酝酿出微醺的稻香。

这样的拉锯战会在整个雨季反复上演。晒场边的泥地被我们踩出放射状的沟壑,像幅未完成的星图。有时,刚把稻谷铺回竹席里,雨点又冷不丁砸下来;有时,雨后迟迟不晴,冒雨抢收的稻谷堆在屋里发了芽,蒸出的米饭总带着一股酸涩。奶奶撑着膝盖站起来时,关节发出一声脆响,但她抓起木掀翻动稻谷的动作依然利落。“得把这些潮气赶出去!”我学着她的样子把谷子扬向半空,碎稻草与枇谷在光柱里起舞,恍若金屑织就的薄纱。突然发现谷堆里混着几粒青涩的野莓,定是抢收时裹进来的一就像那个慌乱的午后,永远封存在了谷仓深处。

多年后,当我读到“东边日出西边雨”,总会想起那些困在雨季褶皱里的午后。晾晒的稻谷在晴雨间辗转,如同在命运掌心颠簸的我们。奶奶坟头的青苔也该在雨季疯长了吧?不知道她是否还在某个平行的时空里,如老将军般守望着阳光下晾晒的稻谷,等待某个莽撞的孩童,踩着四溅的水花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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