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坊方言中古汉语词汇研究

作者: 郭佳

潍坊话又称“潍县话”,起源于古代汉语,属于北方方言中齐鲁官话的一支。本文主要研究潍坊方言中对古汉语词汇继承与发展的部分,通过考察一些在古籍中曾经存在的、普通话中不再使用,但是在潍坊方言系统中得以保留和继承的词汇,从读音、古籍文献、文学作品等方面加以考释,并举出潍坊方言中的例句加以印证,从而分析潍坊方言对古汉语词汇的继承与发展情况。

一、潍坊方言中的古汉语词汇举例

潍坊方言中保存了大量的古汉语词汇,充分体现了语言发展演变过程中的连续性。下面从名词、动词、形容词、量词四个方面进行举例分析。

(一)名词

1.普通名词

【鸽】(qian)在今天潍坊的一些地区,啄木鸟被唤作“鸽木”。其中的“鸽”早在《广韵》中就有所提及:“鸽,鸟啄物也。”这就跟表示啄木鸟的“鸽鸽木”自然而然地联系起来了。此外,中唐诗人章孝标的诗歌《鹰》中写道:“可惜忍饥寒日暮,向人鸽断碧丝绦。”这里的“”根据语境也很容易判断就是啄的意思。这也印证了潍坊方言“鸽”字是对古汉语词汇的继承。

【机】(wu)在潍坊话中,“机子”义为“像椅子那么高,没有靠背的圆凳或方凳”(董绍克、张家芝《山东方言词典》)。《集韵》:“机,木短出貌。又祷机,人名。亦兽名。见祷字注。又不安貌。”《玉篇》:“机,木无枝也。”《尚书·秦誓》:“邦之机隍。”《国语辞典》:“机,名词。1.只有主干而没有旁枝的树。2.方形而没有椅背的椅子。”江淹《游黄蘖山》:“残机千代木,崒万古烟。”《宋史·丁谓传》:“遂赐坐。左右欲设墩,谓顾曰:‘有旨复平章事。’乃更以机进。”可见,古今词义发生了转移。

【秫秫】(shu)在潍坊话中,“秫秫”义为高梁。

《说文解字·禾部》:“从禾;术,象形。术,秫或,省禾。食聿切。”《汉语大字典》:“秫,黏高梁,可以做烧酒,有的地区泛指高梁。”可见,潍坊方言中“秫”字对古代“秫”字词义的继承性较强。

【南蛮子】(nánmánzi)在潍坊话中,“南蛮子”义为南方人。潍坊地区有“南蛮北夸”的说法,所以把南方人称为“南蛮子”。《孟子·滕文公上》:“今也南蛮舌之人也。”孟子称许行为“南蛮舌之人”,由于当时很多北方儒者很是轻视楚人,所以把他们称作“蛮夷”。直到今天,在大多数潍坊人眼中,“南蛮子”仍然是小气、狡猾的代名词,有一定鄙夷的意思。所以,“南蛮子”是带有地域歧视性质的词,是落后文化思想继承的结果。

【虹】(ding)在潍坊话中,“釘”义为蜻蜓(常见于老年人言语社团)。潍坊话举例:“虹虹低飞,估计要下雨了。”《尔雅·释虫》:“虹,龔打螘。”《尔雅·释虫》:“虹,釘蛭负劳。”在西汉扬雄的《方言》里,螳螂也被称为“虹”。可见,“虹”在古代不同时期表示不同的昆虫,与今天的潍坊方言差别较大。

【醭】(bu)在潍坊话中,“醭”义为面粉,又叫作“醭土”。《广韵》:“醭,普木切。”在古代,“醭”指的是醋、酱油等表面生出的白色的霉。南宋诗人杨万里在《风雨》中写道:“梅天笔墨都生醭,棐几文书懒拂尘。”此处的“醭”就是霉斑的意思。可见,今天潍坊方言中“醭”字的意义较古代来说,发生了较大变化。

2.专有名词

潍坊有许多地名有古语遗留痕迹,如“登州镇”“解宋营”“响水崖子”“金沟寨”“南寨”“望杆墩”“朱港堡”“三十里堡”“刘家台子”等,这都是明清时期的边防、海防驻军要地,这些古地名至今仍被使用。

【坊】(fāng)《说文解字》:“坊,邑里之名。”“坊”的古字是“堕”,通“防”。“坊”在古代是指土墙,特别是带有防御性的土墙。古驿道一般自州县向外十里为亭,二十里为堡,三十里为坊。在今天的潍坊市,还有一些城镇或者村庄以“坊”字命名,如“谭坊镇”“坊子镇”,但是仅仅作为地名继承了下来,其中的文化含义基本不复存在。

【丘】(qiu)《说文解字》:“去鸠切,土之高也,非人所为也。”现在潍坊的一些地名中仍带有“丘”字,如“安丘”,先秦时称“渠丘”。

(二)动词

【朅】(qie)在潍坊话中,“朅”义为让开或起开。潍坊话举例:“朅,让一让,别挡道儿!”《说文·去部》:“朅,离开。从去,曷声。”《楚辞·九辩》:“车既驾兮朅而归。”《吕氏春秋·士客》说:“富贵弗就而贫贱弗朅。”高诱注:“朅,去也。”以上文献记录都表明“朅”字早在古代就有让别人闪开、离开的意思,这个古汉语词的基本意思在潍坊方言中得以保留。

【】(li)在潍坊话中,“”义为割、划。潍坊话举例:“给我找个创可贴,不小心让小刀给手指头了个口子。”《说文·刀部》:“势,剥也。划也。从刀声。里之切。”再比如《荀子·强国》中:“剥脱之,砥厉之,则盘盂,刎牛马,忽然耳。”这里的“”可以根据上下文推出割的意思。这也印证了潍坊方言中的“”字是对古汉语词汇的继承。

【遍】(pián)在潍坊话中,“遍”义为夸耀、炫耀。潍坊话举例:“他打工挣了几个熊钱,到处遍。”《说文·言部》:“褊(遍),便巧言也。”《集韵·上弼》:“遍,巧言也。”《醒世姻缘传》七十回:“情管在酒席上偏拉,叫老公知道,要的去了。”可见,“遍”字的古今义差别不大,但是在潍坊方言中更多的是作为语素与“拉”共同构成一个新的复音词。“偏拉”二字连用同样也是表示夸耀的意思。潍坊话举例:“老李闺女给他买了件新衣裳,到处遍拉。”

【俺】(ǎn)在潍坊话中,“庵”的本义为持粉状物敷或撒在伤口上。潍坊话举例:“你这伤口俺上点药就没事了。”《玉篇·口部》:“唵,含也。”《广韵》:“手进食也。”此外,“唵”在古代还用作助词,表示佛教梵咒发语词。例如,《西游记》第六十五回中:“行者急了,却捻个诀,念一声‘俺静法界,乾元亨利贞’的咒语。”可见,今天的潍坊方言中只保留了动词的用法。

【跕】(ku)在潍坊话中,“站”义为蹲。潍坊话举例:“站累了,站低一会儿。”(“站”“低”二字连用同样表示蹲)《广韵》:“站,蹲息。”

可见,古今词义几乎没有发生变化。

(三)形容词

【艮】在潍坊话中,“艮”是个多义词,主要有以下两个义项:一是形容食物坚硬(读去声gen)。潍坊话举例:“这个萝北(卜)艮不啦唧的。”就是指萝卜不脆或者不好咬。二是形容人倔强固执,多含贬义(读上声gén)。潍坊话举例:“这人说话真艮!”就是指这人说话生硬,性格直。《说文解字》:“艮,很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很者,不听从也。”《广雅·释诂》:“艮,坚也。”王念孙《广雅疏证》:“《说卦》传云:艮为山,为小石,皆坚之义也。今俗语犹谓坚不可拔曰艮。”《方言》卷十二:“艮,磑,坚也。”可见,潍坊方言中的“艮”基本保留了古音义。

【默】(qu)在潍坊话中,“”义为黑。潍坊话举例:“开学军训把孩子们都晒得默黑。”《集韵》促律切:“,黑也。”可见,“”字的本义就是黑,现在潍坊方言中的“”也是指黑的意思,“駿”“黑”二字连用更加重了黑的程度。

(四)量词

【胖】(pao)在潍坊话中,“胖”是一个量词,表示大小便的次数,有“一~屎”“一~尿”的说法。《说文解字》:“胖,膀光也。从肉,孚声。匹交切。”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广韵》:“胖,腹中水府。”但是今天潍坊方言中的“胖”只能当作构词语素,不可以单独用来表示膀胱了。

二、潍坊方言中的古汉语词汇发展情况分析

将今天的潍坊方言词汇与相对应的古汉语词汇的词义进行比较,其词义演变情况总体可以概括为:方言词汇的意义和用法基本不变,方言词汇的意义和用法发生变化两种。

(一)方言词汇的意义和用法基本不变

潍坊方言与古汉语词汇关系密切,部分方言词汇具有明显的继承性,虽然已经延续了千年之久,但是它们的意义和用法基本没有发生变化。

通过分析以上为数不多的例证,可以粗略看到,无论在古代还是今天的潍坊话中,一些方言词汇的意义和用法基本不变,这便是古今汉语词汇继承性的体现。而这类词汇主要集中在名词这一类别中,如“”“南蛮子”等,当然还有动词中的“朅”“”,形容词中的“艮”。

(二)方言词汇的意义和用法发生变化

古今汉语词汇之间不仅仅存在继承性,现代汉

语方言词汇还会在古汉语词汇基本意义的基础上发展变化,呈现出一定的演变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1.词义范围扩大、缩小或转移

在上述例证中,词义范围扩大的,如“秫”,其在古代表示“稷之黏者”,“稷”指高梁,而今天潍坊方言中的“秫”泛指一切高梁。词义范围缩小的,如“庵”,其在古代有动词、形容词两种词性,而今天潍坊方言中只保留了动词用法,不再表示佛教梵咒发语词。词义转移,指的是该词语所表示的现实现象发生了变化。如果一个词语一开始是表示某类现实现象,后来词义发生了变化,表示另一类现实现象,那么这种变化就是词义的转移。比如,“机子”由表示人名、兽名、不安的样子转移成为没有靠背的方面或圆面的木制小型坐具,“醭”义由醋、酱油等表面生出的白色的霉转移为面粉。

2.词性改变

“膏”由表示溶化的油脂、无角动物的油脂的名词变成了动词,表示涂抹或润。“聒”在古代便是动词,表示声扰;发展到现代汉语普通话中,“聒”变成了形容词;但是在今天潍坊方言中,“聒”仍然保留动词的用法,表示发出嘈杂的声音。“胖”在今天潍坊方言中是一个量词,表示大小便的次数;但是“胖”在古代是名词,指膀胱。值得注意的是,今天的“胖”,不能单独用来表示膀胱,已经由单纯词变为合成词中的构词语素。

三、潍坊方言词汇与古汉语词汇之间的关系

通过分析以上例词,可以看出潍坊方言词汇与古汉语词汇之间的关系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词义

在词义方面,古汉语词汇词义在潍坊方言中的发展规律,与汉语史词汇系统的演变是相一致的:都体现了语言发展演变过程中的变异性和连续性。今天的潍坊方言与古代汉语相比较,大部分都是继承了该词在古代汉语中的某一个义项,所以一般是单义词。今天潍坊方言词汇所继承下来的义项,有些义项的表示范围扩大了,如名词“秫”等;有些义项的表示范围缩小了,如动词“庵”等;还有些继承下来的潍坊方言词汇引申出来了新的词义,甚至新的词性,如“膏”“聒”等。

(二)语音

在语音方面,从总体上来说,二者基本随着语音的发展规律进行了有规则的变化,且大部分从古汉语词汇中继承而来的潍坊方言词汇与《现代汉语

词典》中的注音是保持一致的,少部分的读音的声调有所变化。

(三)用法

在用法上,大部分潍坊方言中的古汉语词汇使用范围狭窄,只在固定的语境中使用。比如,“南蛮子”一词只能出现在当地人闲聊时,不可以直呼南方人;“虹虹”常见于老年人言语社团中,年轻一辈一般不说。有些从古汉语词汇发展而来的潍坊方言呈现出逐渐被现代汉语普通话吸收的趋势,如“騣黑”等。

(四)构词方式

在构词方式上,大部分潍坊方言中的古汉语词汇没有实现复音化,并且仍可独立成词;或者作为某一个词的语素来使用,如“聒”“醭”。但是也有一小部分单音节的古汉语词汇的构词方式发生了变化,比如以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近义词作为语素构成一个同义复音词,如“黑”;或者加词尾“子”,如“南蛮子”“机子”。还有一些单音节词重叠的形式,如“秫秫”“虹虹”;也有以该词作为语素与其他语素共同构成一个新的复音词,如“木”“遍拉”“跕低”等。

通过对潍坊方言中古汉语词汇的考察可以发现,这片土地上的方言不仅是日常交流的工具,更是一把打开历史语言宝库的钥匙。从“木”(啄木鸟)的称谓仍与唐代章孝标诗句中的“鸽”字遥相呼应到老人口中“虹虹低飞”的俚语暗藏《尔雅》对蜻蜓的古称,从“朅”(让开)延续《楚辞》的动词用法到“默黑”通过叠词强化表达的方式,潍坊方言在千年传承中既保留了古汉语的基因,又孕育出独特的语言生态。值得注意的是,某些词汇的演变如同文化切片—“机子”从《尚书》记载的“邦之机隍”到成为寻常板凳的指称,折射出器物与词义的共生关系;而“南蛮子”这类带有历史偏见的词,则成为研究古代族群观念的活态标本。这种语言现象提示我们,方言的存续绝非简单的“古董陈列”,而是在代际口耳相传中不断进行着创造性转化。当下,随着城市化进程加速,许多如“站低”(蹲下)等鲜活的语言表达正逐渐淡出年轻人的日常用语。保护这些语言遗产,我们不仅需要田野调查式的词条收录,更应关注其与地域文化、民俗生活的有机联结。建议后续研究可拓展至方言词汇与地方戏曲、民间故事等文化载体的互动关系,同时借助数字化手段建立动态语料库,让古语遗存在现代语境中焕发新的生命力。唯有将方言研究置于活的文化生态中,才能真正守护这份流动在齐鲁大地上的语言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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