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小说作品中的冲淡美学
作者: 邹珺玥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史铁生的笔下,清平湾不再是一段充满伤痕的过往,而是被赋予了别样的温度与色彩。尽管史铁生自身承受着病痛的重负,他却以一种温和的视角,平静地观察着那些在山村中日复一日过着平凡生活的老乡们。全书以冲淡为美学基调,难以寻觅到知青文学中常见的苦难渲染与理想化叙述的情感色彩,如同一曲恬淡的牧歌,回荡在读者的心田。
一、何谓“冲淡”
“冲淡”这一美学概念,意指平和恬淡,作为我国文艺理论体系中的重要审美范畴,其影响贯穿于文学创作、批评等多个领域。考其源流,最早可追溯至《晋书·儒林传·杜夷》篇,用于品评人物,特指个体所展现的高洁品格、谦逊态度与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这一概念在后世文艺理论发展中逐渐演变为具有独特审美意蕴的批评术语。初唐诗僧释皎然在《诗式》中首次将“冲淡”纳入诗歌批评体系,提出“以虚诞而为高古,以缓慢而为冲淡”的创作理念,为这一审美范畴奠定了理论基础。至晚唐,诗论家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对冲淡美学进行了系统性的理论阐发,“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在后世诗学研究中产生了深远影响。而宋元时期,冲淡美学发展至鼎盛。苏轼在《东坡题跋·评韩柳诗》中将其释为:“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即在看似枯槁平淡的外在之下,蕴含着深厚丰富的内在意涵,平淡枯槁的外在形式与深厚丰富的内涵,形成表里相异却又和谐统一的辩证审美,使冲淡美极具味外之旨。
综上所述,“冲淡”和“平淡”“清淡”等概念并不相同,“冲淡”并非索然无味,而是“冲而不薄,淡而有味”,在空灵中蕴含无限意蕴,于素朴处见出隽永韵味,以简驭繁,寻求“词外之情,文外之旨,言外之意”。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正是以独特的“冲淡”审美风格,细腻地描绘了陕北插队生活的深刻记忆。在史铁生的笔下,情感的表达不是直接而浓烈的,而是以一种自然而内敛的方式,将深沉的情感潜流融入朴素的语言之中。在“淡”的背后,是“浓”厚的韵味与情感。
二、语言之冲淡 凝滞而流动的陕北旋律
史铁生在《几回回梦里回延安》中写道:“我在写‘清平湾’的时候,耳边总是飘着那些质朴、真情的陕北民歌。”“而听后一种歌,我总是来不及做什么逻辑推理,就立刻被那深厚的感情所打动,觉得人间真是美好。”作为陕北高原最具代表性的民间音乐形式,“信天游”承载着独特的地域文化基因,其音调结构兼具高亢激昂与婉转悠扬的双重特征,曲式编排突破了严格的格律限制,展现出民间艺术特有的自由韵律,这种民歌形式实现了直抒胸臆与含蓄蕴藉的辩证统一一既以奔放的热情彰显生命的活力,又通过细腻的艺术处理传达深沉的情感意蕴,与小说中平实无华的语言形成鲜明对比,相互补充,为小说提供了一种更为丰富的表现手法。“铁生调动出所有他对那片土地的情感,使画面凸显出那种色彩凝滞的效果,让那信天游的动人旋律在这凝滞的效果中游动。信天游就好比是画面里透出来的牧笛,它哀婉动人,又那么轻快地游动着,在游动中又显出飘逸。”(朱伟《作家笔记及其他》)它为读者带来了强烈的听觉和视觉冲击,进一步强化了小说的主题和思想情感,使得小说的表现力更加深刻和生动。通过信天游的巧妙融入,小说不仅在艺术上达到了更高的成就,也在情感上与读者产生了更深层次的共鸣。
除了保留陕北特色,让小说浸润在淡淡的古老陕北文化芬芳外,史铁生在语言句式的把控上也别具匠心。他善用短句与句号构建独特的语言节奏,频繁的句号停顿打破语流惯性,制造回响与留白,避免平铺直叙,这种节制性表达既增强了文本张力,又体现了对叙事节奏的精准把控,为文本增添了独特的韵律和深度。例如,“从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黄的山峁或一道道黄的山梁,绵延不断”“傍晚赶着牛回村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崖畔上,红的”“声音拉得很长,虽不洪亮,但颤巍巍的,悠扬”,这种独特的句法结构以形容词后置为显著特征,突破了常规语序的束缚,长句被分解为简洁有力的语言单元,既增强了表达的灵活性,又丰富了句式变化。更重要的是,这种非常规语序产生了突出的强调效果,使文本获得独特的节奏感与表现力。史铁生在叙述上并不追求华丽的装饰,也不在语义的转折和波动上做过多文章,使得作品背后蕴含的苍凉感更为深刻地渗透出来,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三、目光之冲淡 返璞归真的文化洞察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有一段对陕北清明节风俗一蒸白馍的描写:“白馍被染得红红绿绿的,老乡管那叫‘zichui’。开始我们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跟着叫‘紫锤’,后来才知道,是叫‘子推’,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期一个叫介子推的人的。破老汉说,那是个刚强的人,宁可被人烧死在山里,也不出去做官…春秋距今两千多年了,陕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黄河。譬如,陕北话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不说‘喊’,要说‘呐喊’;香菜,叫芫萎;‘骗人’也不说‘骗人’,叫作‘玄谎’…连最没文化的老婆儿也会用‘酝酿’这词儿。”作者通过对白馍别称“子推”的考据,展开对陕北地区两千年文明积淀的深度思考,在历史长河的冲刷下,这片曾经繁华的土地如今仅存黄土高原的苍茫景象与浑浊的黄河水脉,然而,正是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淳朴的乡民们通过世代相传的口头传统,将“呐喊”“芫萎”“玄谎”等承载着古老文明记忆的语词完整保存下来。这些语词犹如文明的回声,不仅折射出陕北地区曾经的文化盛况,更成为研究该地域文化传承的重要语言标本,读者不难感受到一种深刻的情感共鸣。
作者的文笔始终保持着一种平和、宁静与和谐,他以一种朴素而真挚的语言,娓娓道来历史的进程,给人一种历史的必然感。在这些简洁的叙述之中,他巧妙地融入了深邃的哲学思考,使得语言虽然简练,却寓意深远,令人回味无穷。这种写作手法,不仅成功在读者心中激起了情感的涟漪,更引导读者深入思考历史的深层含义和生命的根本问题。同时,“言简意赅”的表达方式赋予了文本一种超越语言本身的艺术魅力,并体现了作者深邃的思想深度,如同一杯清茶,初尝时似乎平淡无奇,但细品之下,其深藏的芬芳与余味却逐渐显现,给人以持久的思考与感悟。这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境界,正是史铁生作品独特魅力的体现,也是其文学价值的重要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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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在农村务农的段落中还有这样一句话:“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吆牛声有时疲惫、凄婉;有时又欢快、诙谐,引动一片笑声。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又漫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面对着日落息耕、相互扶持着回家的一行村民,落日余晖不仅落在每个人光荣的脊梁上,也在他们朴实的面庞上投下了斑驳的阴影。这阴影,仿佛是历史的笔触,带着一丝朦胧,一丝深邃,它模糊了个体的面部特征,却在无形中增强了他们作为群体的一致性。在那些或弯曲或挺拔的身躯中,我们所见不再是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而是构成了一个整体的一一人民。史铁生拥有哲学家一样的洞察力,他立足于乡土,以深邃的目光透视乡村的苍凉。在这里,日复一日的辛勤耕作,年复一年的沉重劳碌,不再是单纯的生存方式,而是化作了现代都市文明背后一道淡淡的余音,回响着时代的变迁与生活的艰辛。他的文字,如同一位智者的沉思,透过表象,触摸到了生活的本质,引领我们去感受、去思考那些平凡而又伟大的存在。
四、景情之淡 史铁生与清平湾的诗意距离
文字中透露的苍凉之感,并非源自清平湾的偏僻与荒芜。相反,尽管陕北山村的生活条件艰苦,但清平湾的景致与人情却呈现出一种轻盈的诗意,与单调的城市生活形成鲜明对比。小说的标题可从这一视角解读:“我的”表达了作者对清平湾的个人记忆、情感与想象;“遥远”则不仅指地理上的距离,更涵盖了时间与审美的间隔。十年的光阴,见证了“我”由健全步入残疾的艰难历程,从都市的喧嚣到乡村的宁静,再到最终的回归,往昔变得遥远而模糊,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却越发清晰,成为沉思与回味的宝贵财富。正是由于“我”与清平湾的生活有了一定的距离,才得以从审美的高度,发现一个充满田园牧歌色彩的乡村世界。
在无尽的回忆中,“清平湾”成了青春记忆的河流,尽管小说题为《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却鲜有专门描写清平湾的段落,唯一较为集中的描述出现在两位盲人讲述故事时的一句不经意的话语中。有人认为《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的生活是原生态的背景色,在“我”及破老汉等乡亲的心目中,清平湾不过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它自然地融入日常生活,无须特别关注或以欣赏的眼光描绘。
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史铁生通过独特的叙事策略构建了一个疏离化的人际关系网络。文本中呈现的各类社会关联,无论是血缘纽带还是地缘联系,都呈现出一种若即若离的疏离特质,这种人际互动的淡化处理,在叙事层面形成了特殊的审美距离,使得人物关系始终保持着某种克制的张力。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作者有意弱化了传统小说中强烈的情感联结,转而以冷静节制的笔触勾勒出一幅疏离而真实的人间图景。即便是小说中“我”与破老汉的关系最为密切,叙述也最为频繁,史铁生仍旧保持着一种平和与淡然的态度,并未过分着力。比如,“那年冬天,我的腿忽然用不上劲儿了,回到北京不久,两条腿都开始萎缩”。住院期间,一位回京探亲的同学来探望“我”,临走时,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十斤的粮票,是代破老汉捎给我的,“粮票很破,渍透了油污,背后用一条白纸相连”。通过对文本的细读,我们可以深切体悟到这份馈赠所承载的珍贵价值及其所蕴含的破老汉的深厚情谊。这一情节本是小说最具情感张力的高潮段落,但史铁生却刻意抑制了叙事者“我”的内心波澜,避免直接的情感宣泄,后续的叙事视角被巧妙地转移到了探亲的同学,“我对他说这是陕西省通用的,在北京不能用,破老汉不信,说:‘咦!你们北京就那么高级?我卖了十斤好小米换来的,咋啦不能用?’”这里读者很难不联想前文破老汉儿子的死,破老汉舍不得十斤米面送给大夫,儿子的病就耽误了,这让他一直悔恨。
在描写留小儿父亲离世这一本应充满戏剧张力的情节时,史铁生采用了独特的叙事策略。作者并未直接渲染死亡场景的悲怆,而是通过“据说”“听说”等间接引语构建起一种疏离的叙事距离。文本中唯一流露情感色彩的,仅是一句简短的感叹:“那些年月啊!”这种克制的叙事手法,使得十斤小米所承载的沉重代价一破老汉儿子当年未能换得的生命希望,在转交至叙事者“我”的手中时,仅以看似轻描淡写的口吻呈现:“唔,我记得他儿子的病是怎么耽误了的,他以为北京也和那儿一样。”这种陈述性而非渲染性的表达方式,恰恰在平淡中蕴含着复杂的情感张力,通过叙事留白的手法,让读者在字里行间体味到深沉的悲悯与无奈。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有诸多的苦,包括留小儿父亲的死,留小儿对北京的向往,破老汉和亮亮妈之间的情愫,甚至可以包括在苦水里泡着的民歌。它们就像是沙粒中偶然闪现的微小火星,光芒一现,即刻被细沙覆盖。作者有意让读者窥见那些深藏的痛苦,但在表现时却刻意收敛了笔力,只是以一种几不可察的轻柔,缓缓揭开那些尚未愈合的伤痕。让读者感受到疼痛,却是一种不会蔓延的疼痛,这种疼痛是如此微妙,仿佛是被外层裹糖的苦药,其苦味被表面的甜蜜所掩盖,让人在初尝时几乎难以察觉其中的苦涩。通过这种克制而细腻的描写,史铁生成功地在读者心中激起了对清平湾生活的深刻感悟,同时又不失分寸感,避免了过度的情感宣泄。这样的写作手法,既展现了作者对人性深刻的洞察力,也体现了他对文学表达的高度掌控能力,使得作品在传递深刻情感的同时,又不失艺术的美感和深度。
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史铁生始终贯彻着自觉的审美距离意识,这种美学特质既体现在陕北高原意象的时空建构中,也渗透于人物关系的诗学处理上,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惯用的外显的戏剧化表达,作者选择通过意象的叠加与留白技法,使情感潜流在看似平淡的日常书写中自然显现,构建了冲淡美学的典范文本,正如冰山理论所隐喻的艺术法则一—隐匿于水面之下的巨大情感体量,恰是引发读者深度共鸣的美学机制。作者有意弱化直白的情感宣泄,寓浓于淡,欲浓还淡,生命的苦难与温情皆以返璞归真的语言形态呈现,如同一幅用淡墨绘就的山水画,以最朴素的语言,勾勒出最深沉的意境。读者需在叙事的间隙感悟那些未被直言的情感,完成对文本精神内核的审美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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