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小说“海洋三部曲 中精神生态失衡的解读
作者: 袁露寒 元雪莹近百年来的社会发展催生出与过去大相径庭的自然环境和社会条件,但人类的精神生态环境可能难以适应这种新变化,从而导致精神生态失衡。这一现象既是文学问题,也是值得关注的现实问题。以鲁枢元为代表的“生态三分法”,突出精神生态的系统性理论,认为精神生态是“以人的内在的情感生活与精神生活为研究对象的精神生态学”(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孙频转型后创作的具有代表性的“海洋三部曲”,将视线转向精神生态方面,写时间与存在,写人与万物,考察现代文明与生态之间的冲突和回归,或多或少都表现出对精神生态一定的关怀意识。
一、整体性视域下精神生态失衡的根源与表现
鲁枢元在《生态文艺学》一书将生态系统分为自然、社会和精神三部分,并指明三者间的动态平衡性。自然、社会生态危机的深层内蕴着人类的精神生态危机,因此,研究精神生态必须从整体性生态观出发。在孙频“海洋三部曲”里,作者在整体性视域下通过剖析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三个层面,呈现出三层生态恶化的根源以及人与万物难以自洽从而导致的精神生态失衡现象。
(一)自然生态变迁与群体阵痛
自然生态是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存在的基础和前提,随着城市化进程中的迁徙与入侵,城市建筑对自然环境的侵蚀已经成为当下自然生态失衡的突出表现。自然万物一直栖居的环境被剥夺,生态危机影响下的阵痛随之而来。
孙频《落日珊瑚》的内容显著体现了现代文明对自然方物的入侵和冲突,现代人失去了生活的意义,从而感到无助与绝望。在木瓜镇上,经济特区改变了自然生态,汽车、船都是不属于这里的产物,当菠萝地里开始长出汽车,即使是陆地的最边缘也躲不开现代文明的进程,城市现代化的吞噬与入侵避无可避,给木瓜镇的渔民带来群体的阵痛。在小说世界里,“木瓜镇”里的渔民遵循传统的依海而生、靠海而活的方式,日常生活深深根植于这片大海的自然脉络之中。然而,这样的桃花源式的生活方式却难以适应现代都市高速发展的节奏与文明形态,在海洋文化体系中,渔民这个群体赖以生存的自然生态不复存在,精神信念也随之崩溃。
城市化的过程总是会带走一些自然与天性,孙频通过小说向读者展示了木瓜镇万物因环境巨变导致的群体精神阵痛,呈现了海边渔民等群体在城市化入侵下的精神困境,如紧紧攀附在大地上的根藤,迁徙和流动牵扯产生的疼痛不仅仅是自然生态上的,还有内心的扭曲和疏离。
(二)社会生态挤压与人性扭曲
据鲁枢元教授在《生态文艺学》中对社会生态系统的阐释定义,可以认为社会网络在某种意义上亦是生态的一种,即社会生态,人的“社会性”又决定了人必然成为社会生态的一分子。现代人的身心都承受着来自社会外界的无形强迫和控制,贫富分化以及难以和谐的人际关系导致人性的扭曲,社会生态的多方面挤压造成精神生态的失衡。
孙频在小说中看到了人的行为受制于变异社会生态的影响,人类或许早已固化为社会环境的奴隶。《落日珊瑚》里的“我”则是在看到阿梁手下的艺术品时,从心底升起了嫉妒的心理,并且瞧不起这个从未去过大城市的年少玩伴。此外,金钱观的冲击也让纯良的精神世界开始扭曲,“那佬村的这些小洋楼鹤立鸡群,难免被另外两个村庄眼红,所以镇上开始出现攀比的趋势…”外部世界和内部竞争冲击着大海生养的渔民,他们遭受着关系网络破坏带来的伤害,处于金钱控制下的社会主体也陷入无力反抗的焦灼。孙频意在通过塑造这类具有社会属性的主体,传达出畸形的主流秩序对人性的挤压——即使回归了看似脱离了社会属性的原始环境,在如此壮美的环境里,社会规则也未曾消失,人与人之间无休止的钩心斗角让人痛苦。
在鲁枢元所提出的“生态三分法”中,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是互为表里的,呈现在孙频小说中,便表现为权力至上的社会生态和渐趋失衡的精神生态相互映照。所以,“海洋三部曲”更纵向地揭示出具有社会性的人在权力和欲望裹挟中精神的失衡,透视社会生态挤压下人群的灵魂。
(三)精神生态失序与个体逃离
精神生态是对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外延与对应,三者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划分出一个相对独立的关于精神生态的独立领域,来寻求精神生态的动态平衡。孙频小说中精神生态的紊乱,正是集中表现在人与人的疏离,人与自己内心世界的疏离等方面。
孙频近几年转型后的“海洋小说”《我们骑鲸而去》《海边魔术师》等作品开始重点关注被边缘人物的精神生态境况。作为零余人和来自欢腾热闹世界的溃败者,这些失败者在被打压和排挤之后,第一选择便是逃离,由此产生精神上“存在的疏离化”现象,这些因素相互叠加,最终导致了他们精神生态失序等一系列表现。《海边魔术师》里的刘小飞在母亲去世后主动担负起照顾妹妹的重担,为了让妹妹开心,偷东西成为他的常态,他以变魔术的手法来取悦妹妹,久而久之形成了偷盗的习惯,似乎只有在偷东西的过程中,他才感觉到被认可、被需要,这种畸形的渴求以致他最终走上偷窃的犯罪道路。刘小飞后来经历入狱、遭人遗弃等,妹妹和父亲也弃他于不顾。来自社会外界与亲人的针对和排挤,让他更加悲观厌世,后来选择躲避,产生逃离的心理,从南到北,从天涯到海角,即使已经改掉恶疾,但失去亲情的创伤一直不断地折磨着他。在失望与痛苦的双重压迫下,他在流浪途中沦为孤立的个体,无法自洽的心态导致自我精神中心的丧失。在《落日珊瑚》《海鸥骑士》中,“我”作为被时代潮推向边缘的存在,经历着身份认同的多重现实疏离。当生存动力在时代碾压中逐渐瓦解,人物最终以逃避的姿态具象地呈现了与直面现实背道而驰的精神选择一—逃避。
在外部环境的打压之下,孙频笔下的边缘人不停地与自然、与人、与自己内心世界进行疏离,选择了一条逃避和疏离的道路。这也侧面凸显出,在被主流打压和排挤的环境中,精神生态始终无法达到平衡的状态,进而引发精神失序与个体的逃离。
二、精神生态的书写策略
孙频小说中存在着极具其个人特色的关于精神生态书写的叙事手法及策略。在她近期的作品中,最为突出的特点即小说叙事中的人类中心主义的退散以及特殊的追寻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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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破人类中心的叙事方法
打破人类中心的叙事方法在孙频此次转型后的文学创作故事叙述中随处可见,“海洋三部曲”摒弃了以人类视角和利益为核心的讲述方式,转而尝试用非人类主体的叙述角度,从而强调精神生态和宇宙多元共生的理念。在孙频的小说叙事中,人类中心主义的退散也包括人类主体间性的取消,使得大海成为描写的中心,而植物和大海是有生命的物,万物所讲述的故事打破了以人类为中心的叙事方法。这样写的目的是以物观物又回归万物,让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三者达到平衡。
“海洋三部曲”内容主要着重于自然的自我修复,对山、河、湖、海等自然元素倾注热情,赋予海洋以文化符号,这里的自然在丧失了人类的文化和语言后,反而可以实现生态和谐。《海边魔术师》中将人与动物之间联系起来,以动物的动作等描写人,灵气、诡谪又有留白。孙频写木瓜镇的梅姐,“我和梅姐往回走的时候,梅姐顺路买了几条鱼,她拎着鱼的那种欢天喜地,让我觉得她是猫族,而我只是个人类”,这也恰恰是更为接近自然的表述。《落日珊瑚》中没有人类侵占的地方,花草自然才能真正生机盎然,成为土地的主人,这不符合自己潜意识中“人类中心”的想法,跳出此种先验的格套,才能理会到孙频带给大家的精神解困的文学性尝试。
孙频转型后的这几部生态系列小说趋向由人类中心主义转变为自然生态中心主义,关注点重点转向对精神生态的关怀,小说中万物与人处于平等地位,昭示着作者对自然的生态关怀和人文精神生态的反思。
(二)身份认同与寻找的主题
孙频创作的“海洋三部曲”更多地聚焦身份意识,以“寻找”为主题和目标导向,“身份”是指自身所处的地位,“认同”则是获得自我归属感和方向感的过程。在身份认同的过程中,对悬疑表象的探寻不是作者创作的主要目的,在找寻过程中的精神解困才是真正的意义所在。
几部小说叙事情节的最大共性就是以悬疑虚幻笔调再现寻找和回归的主题。“海洋三部曲”中写了很多人,总有些人出走,最后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回归大海。作者以追寻某件事或某个人为引子,作为小说主线,每一个主人公都在不停地寻找着什么,遍访陆地边缘或是海角天涯,寻找的过程中,身份的认同也在不断进行。《海边魔术师》中寻找哥哥的故事已经充满了巨大的象征和隐喻,妹妹按“信”索骥的过程,即刘小飞对自己精神进行解困的过程。《海鸥骑士》里的主人公“我”对父亲死因的寻找其实也就是在内心不断挣扎思考的过程一究竟是坚持自我理想还是任由自己裹挟入现代化的洪流?显然,“我”正是借“探寻父亲死因”重新找到并确认了自我,并在这个过程中完成自我身份的认同,也恰恰印证了“我”在寻找一种精神疗救的途径。
孙频笔下的故事都围绕着“身份认同”,在追寻主题下的身份认同过程中,个体完成了精神生态创伤的修复和疗救。现代社会的发展使得人充斥着越来越强烈的“认同的需要”—人类在一次次的“我是谁?”“我在寻找什么?”等充满焦虑的诘问中,深刻地追寻着让自己精神生态开满鲜花的办法。
三、探求精神生态平衡的文学性尝试
在分析精神生态失衡产生的原因基础上,孙频试图通过对精神生态这一文化语码的解读,来探索现代社会中人的精神生态和心灵真相,同时她也在自己的小说中构建了精神和谐的几种文学性尝试,对精神生态失衡危机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和方向。
(一)建构起另一重海洋空间
孙频小说中的海洋是另一重精神空间和流浪的地方,运行着与现实社会不同的规则,建构新的海洋空间规则和理想,是为了寻求新的情感寄托。“海洋三部曲”为读者建造起另一重世界,这个世界里有非同寻常的人和故事,他们是为植物赋予生命的真正艺术家阿梁,是和猫一般的梅姐和强哥,是木瓜镇的“鲤鱼精”这些人物的最终出路皆是选择入山归海,来探寻自己生命救赎的最终出路,这也是作者潜意识想表明的自然环境对疗愈、重塑人类精神生态强大的促进作用。
小说中精神生态已经失衡的人物,大多是把精神寄托在大海这片处所之中,在生态处所的想象中重拾自己的生态身份。孙频插入对陆地最南之处大海的描写,涉及这一生态处所的风土人情和自然风光,通过文学表达为人们构建生态理想,在文学表达中重建这些失衡人物生存的空间。同样,“大海”的意象兼具理想主义色彩,象征着人们在精神生态失去依托时的一种精神支柱,海岛这片理想的乐土能够接纳并消解他们所有的困苦与磨难。作者在《海边魔术师》里建构起一个神秘的所在,在陆地最边缘的海边桃花源里求索对生命和精神生态的救赎。
在探寻和窥视如此乌托邦世界的背后,是孙频在小说中建构起的另一重空间,这重空间存在于人的心灵和精神空间里。这片独属于自己的精神生态乌托邦也具有一定的象征和隐喻,是孙频带给我们解决精神失衡的途径之一。
(二)探索传统意象的现代化
精神的失衡容易导致现代人失去文化上的传统价值尺度。东方文化中过去有着“精神救世”的传统,因而孙频在作品中有意让中国传统文化更多地参与到构建当代精神生态文化的过程中来。小说中有远古水手、文物、神农等意象,分别对应了古代各种传统意象。岁月不断流逝,时代不断变迁,社会不断进步,作者将传统语境与现代话语之间的深层次对话置于文中,这也体现了当代思考的回响,力求重新回归精神生态的和谐。
所有人的血液都来自海洋,海洋本身隐喻着古老的时间。《海鸥骑士》中父亲和阿光代表了传统理想的化身,《海边魔术师》中木瓜镇的老中医隐喻着古代尝百草的神农,《落日珊瑚》中阿梁作为古时隐士的代表,在他身上体现了现代性中的齐物观现代人与传统意象在小说中进行着深层次的沟通。同时,“海洋三部曲”中刘小飞这类人,更像庄子一样,体现了中国古代隐士的风骨。木瓜镇、甜烧村的一切都是怡然自得的,“人、树、猫的界限已经变得很模糊了”,真正做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孙频在小说里形容他们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陶渊明《桃花源记》)。正是在这古老原始的陆地边缘启示下,大家才能找寻到自己精神生态的平衡点。
现代化发展与传统历史文化保留之间存在着张力,这些古老的传统凸显出作家对传统道德伦理与现代文化的反思,孙频借自然风景和古老的意象重新反思传统与现代,努力寻求人与自然如何实现真正的和谐统一。
在现代社会中,人类无尽的欲望导致了外部生态与人类内在精神生态的均衡状态双双崩溃,人类只有在解决危机四伏的自然生态的同时,关注自身精神生态,才能迎来与生态整体平衡发展的生态文明时代。同时,这也是本论文的目的,希冀实现人类精神与自然、社会生态的和谐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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