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 的空间叙事与悲剧解构

作者: 杨玉莹

空间理论的兴起,为解读文学叙事提供了一条新的方法路径。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提出“空间实践”“空间表象”“表征性空间”三位一体的概念,强调“空间并非物,而是一系列物(物与产品)之间的关系”。龙迪勇也强调空间维度在叙事中的交织与互动,打破单一的视角分析,为分析文学作品中的空间建构提供了新的视角。《喧哗与骚动》是福克纳的代表作之一。在小说中福克纳构筑了一个空间迷宫,将康普森家族波澜起伏的命运置于纵横交错的碎片空间中。小说以一种独特的空间叙事方式,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叙事顺序,给读者呈现了一个南方没落贵族家庭无可挽回的悲剧。空间在《喧哗与骚动》中既是叙事的载体,同时又具有独特的象征意义,它的延展性与多义性深化了作品的悲剧美。

一、南方地理空间的文化象征与悲剧隐喻

福克纳在哀叹乡土文明失落的同时,在作品中构建了一系列地理景观,来尝试突破困境。地理景观首先指的是地理形态,但它们不仅是物质地貌,也与社会文化联系在一起,“反映了一种社会的一—或者说是一种文化一信仰、实践和技术”(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喧哗与骚动》中的地理景观不仅承载着家族的兴衰与人物的悲剧命运,同时也反映了南方人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文化困境与身份挣扎。

(一)自然景观中蕴含的南方身份与矛盾冲突

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构建了一个富有多重象征意义的自然空间,该空间既是故事发生的背景,也是书中人物的家乡,同时又蕴含了南方的地域文化和乡土回忆。比如书中出现的“密西西比河”“森林”与“荒野”不是作为单一的自然景观存在,而是蕴含着深刻的象征意义。

密西西比河是美国南方的标志性景观之一,在小说中具有双重的象征意义。密西西比河是一块纯净的土地,尚未被工业化侵蚀,象征着自由,提供人们心灵的寄托;此外,作为一条新旧文明边界的河流,见证了南方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整个过程,并且将传统与现代区分开来。小说中还有一处自然景观反复出现,那就是象征着大自然力量和自由的“森林与荒野”,同时也是小说中主要人物心理空间的延伸。例如,小说中的森林对于班吉来说,是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空间,但随着工业化的不断发展,森林面积不断缩小,这也意味着班吉的自由空间受到了持续不断的挤压。这样的空间变化,既是班吉内心痛苦的一种暗示,也是对处在社会现代化浪潮中的南方人失落和挣扎的一种映射。

福克纳在小说中建立了一系列的地理空间,将南方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空间变化呈现了出来,更暴露了南方人在心理空间转型过程中的身份焦虑与心理忧郁。这些自然景观既是物理空间的存在,也是文化记忆的载体,更是人物心理空间的外化表现,共同构成了小说悲剧主题的空间隐喻。

(二)城镇景观映射的南方传统文化与社会结构

杰弗逊镇是福克纳笔下所创作的一个虚拟空间,它既是康普森家族所在的虚拟空间,同时也是整个南方社会的缩影。作者利用小镇空间的特殊布局,从而体现整个南方社会阶层等级、宗教文化传统等相关特征。小镇中心由教堂和广场两个部分构成,教堂和广场是南方社会精英的聚集地,象征着整个南方社会的宗教统治和政治秩序;而康普森家族所在的宅邸处于小镇的外缘地带,远离中心,象征着南方贵族阶级的衰落和没落。镇中心的繁华与兴盛与处在边缘位置的宅邸形成一种相对立的空间结构,而正是作者对小镇内外空间结构的对立描述,使得杰弗逊镇成了南方文

学地理空间的典型意象。

教堂占据了小镇的中心,教堂高耸的塔楼与庄严肃穆的祭坛交相辉映,无时无刻不体现着宗教的权威与神圣。在整个小镇上,教堂不仅是大家进行宗教活动的场所,更是他们传达信仰、寻求精神慰藉的神圣之地。小说中对于整个教堂空间的描写,展现了南方人在现代化进程中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坚守。与之相对应的是康普森家族的宅邸,在小说中福克纳描绘了宅邸以及周围整个地理景观的演变过程。起初,在密西西比河北部还只是一片布满森林的乡土景观,然而在先祖们建立杰弗逊镇后,他们的住处成了纯粹为享乐而盖起来的一所乡绅宅第。直到最后,仅剩的宅邸也沦为一栋栋“膳宿公寓”和“半城半乡式独栋小平房”(福克纳《喧哗与骚动》)。这一系列的景观变化,暗示着资本主义渗透后家族悲剧的发展变化,也暗示了南方贵族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遇到的困境。

福克纳通过小镇不同的空间布局,展现了南方社会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和传承,同时也将现代进程中南方社会发生的巨变呈现在世人面前。小镇的城市建设、变迁与发展书写了南方的历史,也见证了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从而使得小镇具备文化的双层象征属性,使之成为福克纳南方文学地理的一部分。

二、空间流动与人物心理的深层互动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将人物的心理与空间叙事相结合,让人物的心路历程和外界联系起来,既挖掘了人物内心深处的困境,又让故事的内涵更加丰富,不仅强化了人物的悲剧色彩,同时也突出了南方人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挣扎与无奈。

(一)混乱记忆与现实空间的断裂

班吉的智障者形象影响了他对空间的感知方式,使得对于班吉的空间描写成为最具独特性的篇章。福克纳在对他的空间叙事上,常常采取“碎片化”的方式,以求符合班吉“痴傻”的特点。在家族中,班吉所有的活动范围都被限制在住宅及其周围的狭窄地带,而在他的叙事中,周围所有的地理景观都频繁地以一种不合逻辑的形式出现,如儿时嬉戏玩耍的场景中混杂着成年后的生活场景,形成了一个零碎无序的空间。空间的破碎化描写,一方面凸显了班吉的智障者身份,另一方面也暗示了他内心深处复杂的情感。

对于班吉来说,他与姐姐凯蒂美好的童年回忆都被记录在宅邸的各个角落,宅邸里的一切活动空间,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居住场所,更多的是一种心灵的寄托。特别是庭院,对于班吉而言,这里充满了安全与自由,姐姐常常在此陪伴他。在这里,他可以自由地奔跑嬉戏,他将庭院当成了心灵深处的庇护所;然而原本充满生机的空间,随着家族的衰弱,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逐渐成为他内心痛苦的炼狱。人物心理与空间的联系通过这种人地关系的构建得以加强,复杂的人物命运关系与社会环境也得以揭示。

(二)空间位移映射出的身份危机

在《喧哗与骚动》中,昆廷的空间位移是一条关键线索。作为康普森家族长子,他离开南方家乡前往北方的哈佛大学,想要借此试图逃离南方传统的束缚,然而当他游走于北方街头时却难以融入。对于昆廷来说,北方城市是异己的,它既是资本主义现代化的进步代表,也是南方传统异己化的产物,北方城市并未给他带来解脱,反而加剧了他的身份危机。

在哈佛读书期间,昆廷虽然身处北方,但他的脑海中始终被南方的地理空间所占据。南方的景观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这些景观不仅承载了他的童年记忆,也蕴含着他对家乡的执着与眷恋。昆廷试图通过回忆南方来维系他的身份认同,但这一行为只会加剧他内心的痛苦。就像巴赫金所说的那样:“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中。”(《巴赫金全集)》)南北方的地理景观在昆廷脑海里交替出现,不断刺激他的内心,但他无法抉择,最终只能选择在查尔斯河结束自己的生命。“河流”空间在这里有着双重的象征意义,它既是昆廷现实生活中北方的自然景观,又是昆廷与南方传统的断裂点,源源不断的河流暗示着社会只会向前发展,南方的传统社会已经成为过去。北方的冷漠异化和对南方的执着眷恋,使昆廷陷入无法调和的双重困境,最终导致他投河自杀的悲剧。小说通过昆廷南北方的空间位移描写,映射出了人物的悲剧结局。

(三)空间困境下反映的女性身份与社会压抑

在《喧哗与骚动》中隐含着父权制度的压迫,而凯蒂的空间限制揭示了南方社会女性的困境。凯蒂从小就被限制在狭小的家庭空间内,日常的活动范围只能是房间、客厅和花园等家庭空间中。在康普森一家中,她的声音被忽视,权利被剥夺,每当她想要尝试走出宅邸时都像是被无形的墙壁阻挡。然而凯蒂并未屈服,她试图突破空间的限制,逃离压抑的家庭,来反抗父权制。但当她怀着期待踏入社会时,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同样充满了阻碍与偏见。

凯蒂的出走与归来,既是个人悲剧命运的缩影,也是整个南方传统悲剧性命运的共同写照。她试图通过“出走”这一空间上的变化,对抗被要求的南方淑女形象,挣脱传统道德的束缚,寻找自由;但踏入社会后她却发现无路可走,外面的社会只会一味地要求女性保持纯洁与贞操,她只得带着满身的伤痛回归家庭。但她的回归并未换来救赎,反而加速了这个家族的混乱和没落,最后只能落荒而逃。这种空间位移的变化,使社会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的困境得以深刻揭示。凯蒂所经历的每一个空间,都成了她内心挣扎与反抗的见证,从家庭到社会,再从社会回归于家庭,最后被社会排挤,这些空间位移的变化,并非单纯的外在环境描写,而是代表了南方女性的悲惨命运以及对自由的灵魂呐喊。

三、地理空间下的主题深化与象征拓展

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通过对时间与空间的复杂交织、权力与阶级的空间区隔等描写,深刻地揭示南方社会的历史困境、权力结构和现代化困境。小说中的时间叙事虽然受到了阻隔,但是空间形式是“通过以场景或者以主题为触发点的叙事单元的切换来完成的”(杨红梅、赵炎秋《〈喧哗与骚动〉和〈红高梁家族〉空间形式中的意象并置》)。这些地理空间元素不仅是故事的背景,更是主题表达的重要载体。

(一)空间交织下揭示的南方历史困境

《喧哗与骚动》的空间叙事呈现出鲜明的碎片化特征。小说中无论是康普森家族宅邸的幽闭空间、小镇街道的公共场域,还是自然景观的隐喻系统,其呈现方式都不是以一种连贯的方式呈现,而是如碎片般连接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一个多维的网络空间,这种独特的叙事肌理恰与南方社会历史的复杂与厚重融为一体,形成特有的美学共振。

在小说中,康普森家族的宅邸作为整部小说的核心空间,见证了康普森一家的兴衰以及南方社会的变迁。宅邸内部的空间构造与家族成员的悲剧结局反映了南方现代化进程对人物的影响。随着时代变迁,新的价值观冲击着每一个人,家族成员由于价值观的转变,关系也逐渐疏远,而这些转变都通过破碎化的空间而呈现出来。宅邸的房间慢慢空荡冷清、家具变得陈旧…曾经象征荣耀的康普森宅邸,如今沦为荒地。这种碎片化的空间不仅映衬了家族的疏离感,也反映了南方社会在历史进程中的断裂与不稳定;在小镇街道的喧嚣中时不时夹杂着寂静的社区空间,处处充满工业化气息的小镇中穿插着断断续续的传统生活气息,这些碎片化空间的交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将南方社会在工业化与现代化进程中的复杂性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不同类型空间的交织与冲突,侧面也揭示了南方社会的复杂矛盾。

(二)空间区隔体现出的权力结构

在《喧哗与骚动》中,空间不仅是外部环境的呈现,更是权力关系的具象化表达。小说通过不同空间的区隔,揭示了南方社会中阶级、性别和家族内部权力的分化。小镇的公共空间虽然是开放的,却被隐含的社会规则所区分,如小镇的街道和商店。街道本是公共空间,所有人都可以行走,但是女性在街道行走时却被要求必须时刻保持端庄;商店同样也是公共空间,所有人都应当是正常交易买卖,但作为贵族阶级的康普森一家享有赊账的权利,而其他阶级则必须当场现金支付,某些顾客还有可能会被限制在指定区域才能购物甚至还要受到店主的歧视。

作为一个封闭的空间,康普森家族的宅邸象征着传统贵族阶层的没落。宅邸内部的布局对应着家族成员的身份和地位,全体成员必须按照等级森严的次序行事,不得越界。比如,康普森先生的书房是一家之主独享的空间,任何其他家庭成员都不得擅自进入,书房就像象征着父权权威的核心空间一样,不容其他家族成员的侵犯。在小说中,不管是繁华的小镇还是衰败的宅邸,看似全员开放的公共空间,却处处暗含着森严的社会规则,深刻地反映了阶级与权力的不平等。

《喧哗与骚动》通过空间叙事深刻地揭示了南方社会的悲剧性与复杂性,自然和社会空间不仅作为叙事的空间背景存在,本质上也是人物心理的投射,并暗示着人物的悲剧性的命运结局,体现了南方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所具有的文化焦虑、身份危机、传统与现代冲突所产生的悲剧性内容;班吉、昆廷和凯蒂等人物的空间经历展现了他们在社会、文化和历史背景下的挣扎与困境,强化了小说的悲剧性。福克纳运用碎片化的空间叙事以及阶级与权力的空间区隔,呈现了南方社会历史困境与权力结构,进一步强化了整体的悲剧氛围。由此出发,这为理解《喧哗与骚动》的悲剧美的内涵作出更多元的理解,也为现代文学研究提供了新思考与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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