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的天堂
作者: 祁娟一
在一个漫天霞光的黄昏,空气里浮动着荔枝和芒果的香甜气息,我和我的妻子并排躺在露台的躺椅上。她的双眼微闭,表情恬静而舒展,我对她说:我来讲个故事给你听。
喔?她转头看了我片刻,又调回原来的姿势,并伸过手,握住了我的手表示默许。
我记得那个日子,跟往常肯定不同。我惯有经常错落的记忆,竟然清晰地记得是去年八月十二号,我出差在马来西亚槟城的一个夜晚,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竟然看到一个令我呼吸几乎要停滞的人。
怎么是她?
那晚的天气清凉有风,月亮在灰白色的云层中隐约闪现,我从乔治酒店走出来,穿过两个繁华的夜市,走到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所谓的安静,无非没有像其他的街道显得人声鼎沸和流光溢彩,整个走过来,只看到街边一些蓊郁的槟榔树,和一些小吃门店,吃客们都安安静静地低着头,专注地吃着食物。我下午和客户见面是在一个茶餐厅,吃了些东西,原本不饿的,但走过了一段路后,胃部有点儿寂寞地鸣响了几下,再加上看到街边诸多的特色美食:咖喱面、炒粿条、娘惹膏、福建虾面等等,让人目不暇接,阵阵扑鼻而来的鲜香味道使我迈不开脚步了,我打量着一排排的门店和络绎不绝的人,暗自思量着点它们其中的任何一款,都完全能够迎合我的口味。因为这些我都品尝过,咖喱面是加了椰浆的白咖啡和面,口感绝佳,是槟城最具特色的美食之一。福建虾面是用虾壳、猪骨和辣椒熬制的汤汁,配上炸葱油、鲜虾等,咸辣带甜,十分美味,简直诱惑力十足,算啦,干脆来份福建虾面吧。我有滋有味地将那份虾面吃完,碗里连一滴汤汁都不剩,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打了个饱嗝,惬意无比地伸了个懒腰。这才注意到一只土黄色的狗站在我身旁,像见到了亲人般,抬着脑袋看我,眼睛里闪着温情的光。
嘿,哥们儿!
狗狗像是听懂了我的话似的,摇了摇尾巴并蹭了过来。我的情绪禁不住高涨并且激动起来,脑海里迅速地忆起童年里难忘的经历。其实很早以前,家里养过和这只基本一样的狗,它经常陪我到处玩儿。可是不幸的是,它在后来的某一天居然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了,为此我难过了许久。简而言之就是眼前这只狗,让我找到了久违的纯真童心,并想为它买点儿东西吃。很明显,这里没有它的主人,它皮毛干枯形单影只的样子给我传递出一个信号,它目前正处于流浪状态。
走吧,我们往前再走走,没准前面就有适合你吃的。我说着,弯下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于是它跟着我,大概走了一百米左右时,看到一个汉堡店,店面的墙壁是浅绿和橙黄两色,门前支起一个做汉堡的简易装备,两个男人正坐在一边的圆凳子上,津津有味地捧着汉堡吃。
我顺着店门口贴着的一排英文看下去,居然上面写着“天堂中式汉堡”几个字。
呵!还天堂汉堡,到底多美味呢。我在心里暗笑,不过,“天堂”这两个字让我的心还是狂跳了一下,并麻剌剌地痛楚了片刻。
来一个鸡肉汉堡,不要辣。我用中文对正在忙活的店主说,店主是一个俊朗干净三十岁上下的男人,既然是中式汉堡,那么他可能就是华人了。不过店主摇摇头,用英语告诉我他是马来西亚人,讲英文,我愣了一下,又用英文说了一遍需求。狗狗蹲在我身旁,一会儿扬起脑袋看着我的脸,一会儿又看着做汉堡的设备,表现出很期待的样子。
没过几分钟,一个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汉堡就做好了,我接过来,打开外面包裹的油亮有些硬度的纸,先把类似烧饼的外层拿给狗狗吃,这个家伙不挑食,大概是饿了,两三下便吃光。接着吃核心的部分,是烤得流油的鸡肉,和一些生菜胡萝卜丝,一点儿一点儿地卷起来给它,它陶醉地摇晃着脑袋,吃得格外香甜有味。
不远处传来类似寺庙里的钟鸣和音乐声,悠扬而动听,我听着这些声音,陷入一种短暂的愉悦之中。
突然,我说突然,一个令我无比熟悉又无比想念,且愧疚而痛苦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浅黄色的连衣长裙,裙子是颇具马来西亚风味的巴迪布制作,质地轻薄,上面印有大朵火红的扶桑花,被一阵微风吹得裙裾卷起来,映衬着她妩媚的脸庞。
你是,我吃惊得快要站不稳了,因为她消失了那么久,已经三年了,没有一点儿音讯,时间久远得几乎令我绝望。我使劲吞了口水,因为我看似平静的情绪即刻就要火山迸发,所以我努力克制着强烈的冲动,费劲地说了一句: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在这里?
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竟然会在异国他乡以这种方式相遇。已经吃饱了的狗狗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和她,看着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表达着,然后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另一个岔道走去。看着她不知所措,一脸错愕的样子,我悲欣交集的大脑迅速地倒回时光的河流,沉重地打捞出那段关于我和她的故事。
那时熟悉我的狐朋狗友都知道,我曾经过了很长一段无所事事且百无聊赖的日子,跟大多痴情的年轻人一样,我十分狂热地喜欢上了一个比我高了近半头的漂亮女孩,那女孩是我的邻居。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她总穿着一件浅黄色印有火红色扶桑花的连衣裙,很少见她穿过别的衣服。也许她喜欢那条裙子,反正南方的夏天气温很高,晚上洗的衣服,早上天不亮就干透了。可能整天穿的缘故,裙子的颜色略微有些发旧褪色。
我每天只要看到她,就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是的,那种很明亮的感觉,是她迎面而来的耀眼,令我的心情大好,因为我经常处于沮丧或者失望之中。我大学毕业后,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每天揣着厚厚一叠设计精美的简历,游走在罗湖最大的人才市场。那里人才济济,而我毕业于一所普通的学校,所学的专业也并不惊艳,所以两个月过去,投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偶尔一个电话打过来,也是简单地问了两句,发现我并没有什么工作经历,就礼貌地拒绝了。
真扯,刚毕业没有上一天班,哪有什么工作经历,你们都不录用我,不给我机会,我怎么可能有经验。我在接了无数个无果的电话后,忍不住对着空气骂了几句。其实我的英语学得非常不错,听、说、写相当流利,在学校还考取了八级证书,但这些眼下似乎都没有什么用途,因为人家根本也不会听到我的后续表达。
阿布,听我说,我那整日嚼着槟榔打麻将的父亲老梅,斜着眼睛看着我,并“噗”地把嘴里嚼成碎渣的槟榔吐到走廊边的杂物上,用蹩脚的普通话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好找工作就帮我收收房租好啦。老梅身边另外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一边甩着麻将一边附和,收房租不香吗,多轻松,不用看别人脸色。
那倒是,这栋六层高的楼房,和挨着的那栋一样高的楼房,全是我家的。
二
在南方这个寸土寸金经济发达的地方,赶上好政策,本地的城中村里像我们家一样两栋楼房的,或者更多的暴发户比比皆是。我们村子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云中亭。村子里散落着三个古香古色的小亭子,人们没事的时候,会到亭子里坐着闲聊,或者打扑克牌消遣。目光所及之处是成堆的三角梅,成片的大王椰、小叶榕,还有一些开起花来红彤彤美得不像话的木棉,绿色和彩色的花朵相映成趣,倒也别有一番风情。暴发户们仅仅靠收租金就过上了令很多人羡慕的好生活。可是我不想这样,尤其是重复和父亲一样的日子。
我那慈爱美丽的母亲在我读高二的时候,检查出胰腺癌,过了半年就去世了。母亲去世后,我和老梅难过了一阵子,老梅不断地自责怎么不早点儿去做检查,看她那么消瘦,越来越瘦,好像一阵风吹过来就能把她吹倒,就应该想到有问题。而我则在心里埋怨自己,从来就没有关心过母亲,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在高中一年级下学期时,因为功课的压力,彻夜失眠,大脑不能集中注意力,情绪持续低落,以致每天到了学校门口就感觉不对劲,心跳加速简直要跳出胸腔,濒临昏厥的样子。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包括脑核磁共振、心电图之类的,全部一切正常。医生把我的父亲和母亲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孩子可能是压力大产生了厌学心理,不行就先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虽然他们尽量压低了嗓门在交流,但还是被我捕捉到这个令人欣喜若狂的消息,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不去学校。我在家休学的一年时间里,整个人看起来再健康不过了,吃、喝、睡包括出去游玩都惬意无比。母亲在我身边事无巨细地陪伴了整整半年,给我做各种美食,带我出去到处跑着玩,附近的大小梅沙、红树林以及神秘的维多利亚港都玩个痛快。再加上一些药汤的加持,我渐渐恢复正常,回归到了学校中。我至今还能想起母亲时常牵着我的手,在一个又一个的夕阳下,漫步在绵软的沙滩上,看海鸥在头顶旋转着飞过。
谁想到母亲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当我看着躺在医院呼吸急促、说话都费尽全身力气的虚弱不堪的母亲,泪流不止。我不知该怎么办好,悲伤的心情无法形容。老梅自己亲手做好母亲爱吃的虾饺云吞,我端过来拿勺子喂到她嘴边,她都摇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说自己吃不下。
我清晰地记得母亲去世前的样子。她消瘦而苍白,像一个纸片人,躺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白色床铺上,眼睛充满眷恋地看着我。
我要走了,她努力地挤出一点儿笑容:不要难过,那里有鲜花,有美好的一切。阿布,以后我们会再见面的。她稍有点儿力气,就给我灌输这些,我知道她是为自己即将离世,怕我难过而做的铺垫。
我知道我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一段时间内,我变得无所适从、孤独和懒惰起来,如一只受伤的小兽,窝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除了吃饭,就是不停地看电视节目,然后什么都不做。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去几天,休几天,老师了解了我的全部情况后,对我的表现不再过多干涉。
老梅好像不在意我的任何变化,他无视我变得涣散的眼神,和不可理喻的懒惰。他一如既往,召集了几个牌友,坐在走廊的通风处,呼呼啦啦地在麻将桌上神游,一天又一天。老梅的眼里只有他自己,我一度这么认为,并悲观地设想他没准看我哪天犯下了什么过错,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扫地出门。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些偶然也是必然的情理之下,我不得不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是后话。
母亲去世以后,老梅变本加厉,边打麻将边嚼槟榔,以前打麻将是上午和下午,后来持续到夜里十二点。我在高考前复习的夜晚,都能听到麻将之间相互碰撞的清脆声音,夹杂着老梅和牌友们粗俗的玩笑声,在静寂的夜里,是那么的刺耳。
日复一日地,我就是在这刺耳的声音中,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
而现在,老梅他们在走廊里打麻将,持续到深夜的恶习依旧。最主要的是我挺担心楼里的邻居们,尤其我们这一层的住户,担心左边挨着住的女孩睡眠被影响,人家第二天还得去工作。右边住的是个干体力活的建筑工,从他每天傍晚回来那沉重的脚步,沾满涂料的蓝色工作服,总散发出酸溜溜的浓重汗味,夜晚隔着门都能听到他震耳欲聋的呼噜声来看,我就知道他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那段时间我因找工作早起,经常和邻居女孩几乎同时打开门,遇到穿浅黄色印有扶桑花连衣裙的她。女孩冲我点头微笑的时刻,像一朵风中的扶桑,明艳里带着点儿夺人的娇俏,好看极了,我暗自喜欢她,还有谁能这么温柔地对我笑呢。我不记得她在这里住了多久,好像在我大二的暑假期间就看到她住在隔壁,她走路轻手轻脚的样子,像一只可爱的猫咪。我有着和父亲一样瘦小且并不出众的外形,在身体蓬勃的年纪,却没有引起女孩子们的注意,好像我被全世界遗忘了,而只有她的笑容让我感觉到被关注的温暖。所以我不可遏制地喜欢上这个近在咫尺的美人,我只能暗暗地喜欢,我可不敢主动跟她表白。
我的内心是自卑的,也是脆弱且不堪一击的,我很清楚我这样的心理大概率是经历了一些挫败所致。你看我的外表总是衣冠楚楚的,我留着眼下男士流行的碎盖发,每天都如父亲般把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还喷上了定型发胶,无非就是掩饰自己内心无法言说的怯懦。但老梅就不一样,他那保持得油光可鉴的头发,是给自己的猥琐形象加一点儿可怜的分数罢了。他总在收房租的那一天,趾高气扬地站在人家门口,亮大了嗓门。
交租金啦,到日子啦。整个楼道都是老梅地道的南方口音。租户们赶紧去房间的隐蔽处取出早已备好的钱,快步走出来交给他。那些拖欠一两天或者一周左右的租户,老梅说是看他们的态度怎样再决定,态度好点儿的带着乞求的声音说,工厂发工资推迟几天,等拿到后马上交房租。也有个别偷奸耍滑的租户,但他自有办法,他会拿自己备用的那串钥匙打开门,扬言要撵人滚蛋。或者在楼下贴一张招租启事,让不断上门看房的人前来骚扰。他的办法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