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二爷
作者: 孙全鹏一
31号,3月的最后一天。公司部门经理老王又给我打微信电话,问我走到哪里了,咋还没到?说真的,他多少有点儿怨气,语气也不怎么好听,但我也能理解。他说:“这个月就缺你这一单,赶紧办了,不能再拖咱们部门奖金的后腿,你看现在都几点了?”我的声音里满是笑,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王哥,我马上到。”他又说:“我这是在给你办事好不好,拜托,你还不上心,却让我在这瞎等。”
坦白地讲,老王这人不错,作为团队的带头大哥,总是想给我们每一个人想办法完成任务——这个月我没有完成任务,单位规定每个人都要完成,部门才有奖金,目的就是讲究团队意识。老王帮我想办法弄了一单,算把我的任务完成。来陈城这十来年,我交的铁哥们不多,但老王算是一个。
老王又催我,明显很着急,真的,比我都急,他又特别提醒我,别忘记带身份证。哎呀,这下完了,这事一急怎么忘了带身份证,我赶紧打电话给母亲要,就是拍张照片我打印出来也行,有个身份证号也可以。母亲说:“你这孩子,谁随时随地带在身边呢?我在你三姨家走亲戚,你给你爹打电话要,身份证号我也记不清。”我赶紧拨打父亲的微信电话,他没接,我只得打电话。总算通了,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嘈杂声,夹着响器声和说话声,还有一声高一声低的哭声。父亲说:“我听不见你说的是个啥,你这孩子,没听见我正忙着哩,你二爷死了,现在招呼着办事哩。”我愣了一下,二爷不是早死了吗?父亲怎么这样说呢。我怀疑听错了,还想再确认一下消息真伪,父亲已挂断了电话。我再把电话打过去,好长时间,父亲都没接。
那天保险的事儿没办成,没有身份证的原件,就连身份证号也没有,超过了时间,单位规定每月最后一天17:00前统计结果,超出这个时间的任务要算到下个月里,以此类推。可想而知,当月任务没完成,这事当然不能怪老王,他带着埋怨说:“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到底咋回事?说得好好的,也不上上心,我在帮你呀!这任务要是没完成,扣了奖金你要负责任。”我真是无话可说,只得点头说:“好好好。”说实话,老王作为领导能帮到这个份上,已经挺够意思了,不过说真的,这几年我跑保险业务,多少冲着他的哥们义气,跟着他干心里得劲儿,要不早就跳槽不干了。那天事儿办完了,晚上请老王吃饭,喝酒,我知道,人家对咱好,咱也要有个差不多,何况又捅了这么大的窟窿。老王没说别的,只是闷闷喝酒。我赔笑,静静地给他倒酒,乖得像个孙子。
九点多才回到家,我想着父亲这时也该有时间了,马上与父亲通了微信视频,这真要好好给他聊聊二爷这事儿。微信视频接通了,我一上来就问父亲:“上午在电话里说死的是二爷吗?”父亲在视频中说:“你这不是废话吗?你二爷,你不记得他了吗?”父亲顿了一下又说,“也难怪,你忘记也正常,上学、工作在外的时间多。”我说:“我咋不知道二爷呢?爸,肯定记得呢。不过,他不是早就死了吗?”父亲说:“你这孩子,啥呀,你喝多了吧,你二爷死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你瞎说啥哩。今天才下葬。”母亲这时也说话了:“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哪呢,”我说,“这几天还好,从海南旅游刚回来,看大海去了。”
接父亲的电话时,为了确保我记忆的准确,我又重温一下记忆,在心里描绘起二爷的特征。二爷经常顺着将军寺河去捕鱼,划着小木船,用杉木做的——父亲曾经告诉我,这船比村里的都结实耐用。记忆的闸门一打开,我又想起了他住的那个破烟叶楼,那个桐木门老锁着,一把老式的铜锁,横着的那种。在将军寺村捕鱼是不错的行当,我们将军寺河通沙颍河,沙颍河通淮河,当然也达长江,他喜欢顺着河捕鱼,换几个小钱。小时候我经常听父亲说,二爷在他小时候就是渔夫,应该是坚持时间最长的渔夫,捕鱼可以养活一家老小,更何况家里就二爷一个人。“你不知道吗?”母亲说,“那一年,你二爷划着船带小风去捕鱼,正好遇到了旋涡。”我说:“我当然知道,他们两个人都掉进水里面,鱼鹰还啄瞎了我二爷的一只眼。”
从亲戚上讲,小风是比我小一岁的弟弟。我记得很清楚,那次小风去捕鱼前,他还舞动着双手向我炫耀,说要去将军寺河捉一条大鱼,比猪娃子都大的那种鱼,他还许诺我回来时分给我一个鱼鳔。我当时撇撇嘴,真不信,吹大气谁不会,也不怕闪了舌头,二爷不可能捕到那样的大鱼,再说将军寺河里也没有那样的大鱼。到了第二天,我没有见到小风,倒看见父亲和几个年轻人开始忙碌起来,有骑着自行车顺着河往下游去找的,也有划船往下游去找的,三两个年轻小伙子结着队一起出发。小风娘愣在那时,眼眶红红的,母亲在一旁安慰着小风娘说:“没事的,再等等,小风一会儿就回来了。”中午的阳光很毒,树都是静止的,只有烦躁的蝉鸣声,不知道疲倦地嘶哑着叫,小风娘的眼泡子都哭肿了。母亲转过身子,对着堂屋里的那香炉拜了几拜说:“老天爷你行行好,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让她孤儿寡母的咋活呀!”
我知道,小风娘现在是一个人,从我记事儿起,就没有怎么见过小风爹。别人都取笑说,小风没爹,是在将军寺河里捡来的。小风经常和别人吵架,小风娘知道这事,总会哭上一阵子,抱着小风。小风哭着要爹,但小风娘就是不解释。我曾经问过母亲,小风爹呢?母亲说,你小孩子这么多嘴,管这么多事干啥?不该问的不要问。在大部分时间里,小风娘一直在忙,家里家外,比起同龄人,她显得略老一些。
现在想想,“大海捞针”是多么难,就是河里找个人也难着哩!直到第三天,两具尸体才被船驮回来,那个傍晚,夕阳流着血,洒在将军寺河里,血红血红的。
我现在还清楚记得那件事情的整个过程,那个场面我永远不会忘记,不仅仅因为害怕,更多的是好奇,人生第一次近距离与尸体接触,既恐惧又新奇。父亲和几个年轻人轻轻抬着,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放在二爷家的院子里,二爷的家不大,人一多就挤满了院子。站在烟叶楼前的大人们开始吸烟,也不怎么说话。说实话,对于尸体我是害怕的,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不可能记错,真的,即使到现在我依然能清楚地记起,这绝对不会错,就靠在西面的墙角。但父亲的话又不得不让我陷入深思,他不可能欺骗我二爷这个时候才过世。那是七月,除了蝉鸣,还有将军寺河涨起的水,像喝饱的老汉把我的童年淹没。
大人们嚷嚷着让我们这些小屁孩闪开,我和珍珍、河生几个人确实害怕,但心里更好奇,一点儿也不怕大人们吓唬我们。小风娘拉都拉不走,她躺在地上打着滚哭,后来被我母亲强行拉走,可是小风娘又挣脱,对着二爷尸体又踢又骂,把盖在二爷身上的床单都掀掉了,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二爷的眼睛少了一个,只剩下一个黑洞。我看见母亲一直拉着小风娘,小风娘没有往常的平静,鼻涕都流到胸前的衣服上了也没擦。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一个母亲对于一个孩子的爱,还有我忍不住悄悄流下的眼泪,这绝不仅仅是见不到小伙伴,也不是简单因为小风娘的哭泣,我感觉那是发自内心的情感。父亲依然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坚持他的看法:“你这孩子,你真记错了,他怎么可能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呢?你一定把湾柳村的事和这个搞混了。”母亲显然更清楚里面的事儿,现在她才六十岁,记忆力还好,她同样坚持说是我记错了。我有点儿恍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我真的记错了吗?我试着问母亲:“二爷怎么会才去世呢?过年时我怎么没见到他?”母亲笑着说:“这个呀,你见不到他就对了,他白天睡觉,晚上才出来,跟咱们的时间不一样,怕人。你知道,他的眼睛少了一个,成了个‘独眼龙’。”我说:“不就是那次死的时候没眼睛的吗?听说死的时候被鱼鹰啄瞎了眼睛。”母亲说:“不是,是一个晚上捕鱼时眼睛撞在了鱼叉上,扎瞎了一只眼。”母亲刚说完,父亲对母亲说:“不是,是碰瞎的吧?捕到了一条大鱼,抱着走时,那鱼尾巴打瞎了眼睛。”我问:“这些年我怎么一次没见?”父亲说:“他出来得少,但也出来过,当然,这些事你是不知道的,那时候你在城里,那几年你都没有回来过年,咋可能知道?其实还有一次,烟叶楼换檩子,你也不在家,那时他没地方住,就住在咱家的东屋里。”
母亲讲的那个烟叶楼就是炕烟叶的地方,那时候每家种的都有烟叶,小时候我经常帮大人侍弄烟叶,我是知道的。那时常到里边玩,怎么说呢,大多是捉迷藏,因为小风对那里面熟悉,我也跟着他去。二爷他家的后墙上挂着一副鱼骨,鱼的头骨上有根钉,鱼尾骨断了,两侧的刺倒一根也不少。我敢说,那是一具非常漂亮的骨架,方圆十来里,找不出来第二具那样的架子来,就是后来我走出将军寺村到外面上了大学,也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骨架。我和小风曾不止一次问过二爷,那鱼有多大,二爷总不回答。我和小风想偷偷去摸一摸那鱼骨,那种感觉一定很美。有一次二爷在晚上去打鱼了,我们溜进去,那屋子里真黑,有一股股潮湿的气息,还有酒味儿。小风摸了摸,我也摸了摸,当我们把鱼骨放回去时,有一只鸟从烟叶楼上面扇动着翅膀飞出去,随着那声音呼啦一声响,小风的手一抖,鱼骨从墙上掉了下来,结实地摔在地上,碎了!我永远记住了那个场景,一段段鱼骨躺在地上,我们赶紧去拼,可怎么也拼不全,鱼骨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我吓跑了。
二
“你二爷死的时候,下起了大雨,那河水猛涨,有鱼往岸上蹦,村里人就去拾。你二爷应该喝了几口酒——他这个习惯没有改掉,人们说身上有酒味。我去过他家,他喝了酒,嘴里吐着胡话,嘴角边还沾着一小片芫荽,那鱼鹰跟在他身后,也好像喝醉了,胡乱地朝天叫。”父亲在电话里一字一句对我说,他仿佛要让我相信这个事实,还特意加了一些细节。
说起鱼鹰,我想起来了,可以这样说,二爷船上的鱼有一小半是鱼鹰捕的。二爷喜欢养鱼鹰,二爷家里有十几只,出船的时候带着他们,他扎起鱼鹰的脖子,扔进河里,那鱼鹰能帮上大忙。现在回忆起小时候在烟叶楼到底飞出来了什么,我猜想那飞鸟很有可能就是鱼鹰,当时应该受到了惊吓飞出来,但很快我否定了猜测,鱼鹰比那鸟大得多,也飞不高。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不敢见二爷,怕他,怕他脸上的皱纹,更怕烟叶楼中的鱼骨。真的,二爷不爱说话,脸上到处是皱纹,不是一条条,而是一根根,像弯曲的蚯蚓,仿佛要咬人。因为太阳晒的缘故黑得吓人,还有他眼睛里的血丝,特别恐怖,血管都要露出来。二爷的头发剩下几根了,白的,风一吹活像一个老神仙,反正我是害怕,小风不怕,小风喊他爷——爷比二爷要亲,你从这喊的称呼上就能听出来谁跟他远,谁跟他近。
可是,现在我还是不怎么相信父亲的话,我试着从父亲的话语中找到一些漏洞,来印证我的猜想。当听到他说鱼鹰时,我就对他说:“那不可能,二爷死的时候是在傍晚,我记得很清楚,日头都快不见了,你们划着船把他们拉回来的,那几只鱼鹰就待在船头,赶不下来船,后来准备抓住时,鱼鹰跳进将军寺河,像犯了什么错一样,跑了。”母亲听了,她在一旁帮腔说:“你这孩子,你瞎说啥哩?你怎么编得跟真的一样。你爹比你知道得清楚,要我说,你怎么才信呢?”显然母亲也要说服我。父亲接着说:“这几年你二爷年龄大了,不怎么打鱼了,只是他喜欢吃鱼,没鱼的时候就舔舔那鱼骨头,这能有什么吃头?我见过一次,他喝着光肚子瓶酒,那滋味美极了,感觉比牛肉猪肉都好吃。”母亲说:“他也有苦恼,一个人过,没儿没女的,捕了不少鱼,大小也是一条命,现在有些后悔了,杀生的事干多了人都会忏悔。他晚年怕水,怕鱼鹰,怕光,更怕见到人,这怪不得别人,天天像只夜猫子。”在微信电话里,我对父亲和母亲说:“你说的那鱼骨头不是碎了吗?就在那烟叶楼的东墙上,我和小风摔碎的,真的,这事我记得呢。”母亲说:“孩子,你咋了?到底咋了?现在还在他家的烟叶楼东墙上呢。”父亲劝我说:“你别嘟囔了,让孩子把事情说清楚不就行了吗?还提那东西干啥,不吉利。”母亲说:“就你知道得多,不是你先说的吗?我说那东西又咋了?”两个人在微信视频里互不相让,都认为各自说得对,我打断他们的谈话,嘴里也嘟囔一句:“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们还不行嘛。”为了让我相信,两个人吵了起来,这也真难为他们两位老人家了。
自从那件事之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一切如初,在城里我依旧挤地铁,上班,见客户,签合同,卖保险,这事和上月一样,没完没了,向月度保险任务一点儿点儿靠近。怎么说呢,这个月我要长长记性,一定要完成任务,不能再拖团队的后腿了,也不能再让老王帮我想办法了。人都要一张脸的,自己的事经常让别人关照,心里老亏欠着啥。人嘛,都要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