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游来

作者: 叶剑秀

田小垄明知河里没鱼,还是坚定地沿着河边蜿蜒的小道往上走。边走边盯着缓缓流动的河水瞅,冷不丁就飞起一脚,把一个桃子大的石头踢入河中。希望砸死一条鱼,或者把一条鱼砸伤砸晕。只要受伤的鱼浮出水面,他会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凉的河里,把它抓牢、攥紧。不指望那是一条很大的鱼,哪怕只有筷子长,甚至是一条小鱼也知足,他太需要一条鱼了。

田小垄他爹其实年龄不大,才四十多岁,秉性豪爽,在村里算得上精明能干、仗义疏财的人物。前年夏初的那个下午,他爹去十里岭领取卖三轮车的钱,傍晚回来的路上遭人抢劫,头被打了个窟窿,一万三千块钱被歹徒抢走。他爹捂着顺脸流血的伤口回到家,嘴上还不服,说,想不到他们从暗处冷不防蹿出来就是一石头,要不是他们两个人,还不一定抢走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爹没有选择报案。当别人质疑时,他爹拧着脖子说,荒山野岭的,天都黑了,报案有啥用。

两年后他爹倒下了,不是因为头伤,而是患上了重病。

谁也想不到鬼都怕三分的爹,会败在那个叫癌的病魔上。自从爹和癌交手,不屈不挠地抗争两年不曾倒下,村人的感叹和敬畏,诠释了爹的倔强和坚强。田小垄清楚地记得,两年以后爹实在扛不住才倒下的。爹患上绝症,娘应该是知道的。田小垄他娘天天絮叨着“报应、报应”,吵吵闹闹几个月甩手走了,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候田小垄刚刚考上高中,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爹硬撑着这个家,无论如何不让儿子辍学。那天爹骑着自行车艰难地赶到县城,为他送去生活费和一瓶亲手腌制的咸菜。田小垄看到爹苍白的脸和额头的虚汗,分明感到了爹的身体在一天不如一天地塌陷。面对爹虚弱无力的身躯和憔悴无光的神情,田小垄没有流泪,没有哭泣,只有动摇,心里更加坚定了退学的念头。田小垄在一个月前回家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爹咬紧嘴唇说,都高二了,再熬一年,有爹呢。爹能挺过去。

现在爹没有挺过去,还是倒下了。半个月前,田小垄不得不辍学离开校园。

爹说话和喘息已经很困难了。田小垄只能默默陪伴,除了做一些喂吃喂喝、端屎端尿的零碎事,他不知道还能为在死亡边缘游弋的爹做点儿啥事,哪怕做一点儿慰劳爹的小事,也算尽了最后一点儿孝道。

他想到了鱼。

弄到一条鱼,炖一碗鱼汤,给爹补补身子。尽管他可能做不出什么好的味道,但他只要亲手把鱼汤做好,一勺一勺喂进爹爹嘴里,心里就会好受些。

田小垄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条鱼。

天空像河水一样灰暗。冷风似乎变态,无缘无故地发飙。田小垄无心理会。他茫然地朝天仰望,有急促的雪粒打在脸上。他忽然懊恼地伸长脖颈对着浑浊的河水大吼一声,鱼都去哪了?小鱼游来吧。

河里什么时候开始没鱼的,田小垄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几年前,或许是更早。自从他到镇里上初中,又到县城上高中,已经没有时间去河里捉鱼摸虾了,偶尔从家乡小河的身旁匆匆走过,从没有在意过河水的浊变。记得小时候河里有很多鱼,河水也清澈,只要肯下功夫,就能捕获很多。即使在冬天,河里稳水处大片的藻绵里,也会藏着黑色的鲶鱼,虽然光滑,也能捉到。现在,他更加不怕冷水刺骨,乡下人的勇敢和坚强他都有,可河里什么鱼也没有了。他闭上眼睛,迷蒙中仿佛有一条小鱼游来。他睁开双眼,面前仍是一片迷茫。他心里生起一团怒火,但又不知道该怨恨谁,就近乎疯狂地朝河水吐唾沫,你养的鱼呢,养不出鱼还叫河吗。

北面是一座不大的山,隐现在空濛的云雾中。山沟里冲出一条浊流,肆意升腾起刺鼻的怪味。听老人们说,山上有一座化工厂,污水排放出来,河里就再没有鱼了。这条泛着白沫的污水沟两边二三十米范围内不长草,污水沟就显得更加放荡不羁,像一条扭曲腥臭的大肠,裸露着肮脏的身段。飞鸟不在这里休养生息,偶尔有无知无畏的小鸟喝了沟里的水,飞不出多远就会终结一生的飞行。

河里没鱼也不能怪罪河。

田小垄走出村子很远了。四周空旷寂寥,没有一个生灵的踪影。他的喊叫声被风声和水声淹没。

天色趋近黑了,田小垄不愿回家。他心里明白,爹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恐怕是很难熬过这个春节的。围着爹看也看不了几天了,但守在爹身旁看他痛苦地喘息,心里就会更加难受。

这两年爹是怎样过来的,看病吃药哪来的钱,没钱就这样煎熬着?

他想弄到一条鱼,让爹慢慢地品咽、享用……

田小垄的眼里涌满了酸酸的泪液。

走到河的上游,田小垄有点儿疲惫,更像是心力交瘁。他坐在河坝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墩上。眼前一片荒凉,枯萎的野草在风中挺立抗争,他听到了它们嘶哑哀鸣的声音。

他想起了离家出走的娘。

在田小垄的印记里,娘长得很齐整,不惧苦累,过日子精打细算,话不多,性子闷倔。自爹把钱弄丢以后,娘就像变了个人,疑心爹没说实话,终日追着逼问、吵闹。那段日子家里弥漫着火药味,爹娘的情绪像夏天的云雨,说来就来。田小垄很想知道事情的根源,可爹娘的吵闹总是断断续续,含糊不清。记得娘在早上喂猪,忽然黑着脸,恼怒地吼,我这是给谁喂的呢?这事你不给我说清,说不定哪天我就离家出走。爹似乎更委屈,一听就来气,说:我头都被打烂了,我想被人抢?

娘坐在院里发呆,闷不声就来一句,反正我也没找到啥证据,有本事你就掖着藏着,怄烂在肚子里吧。

田小垄看到爹暴起脖筋,奔跑过去抱住爹,及时熄灭一场战火。

田小垄不理解大人之间的事,懵懂中常常抱怨娘不通事理。

后来在左邻右舍的眼神和七言八语中,田小垄隐约理出了头绪,爹和娘的仇怨似乎与花婶有着密密麻麻的关联。

娘最终还是离家出走了。

无论怎样,田小垄认为,娘的心不该那么狠,甩手一走,这个家破败了,才弄成现在的样子。

远处传来鞭炮声响,开始是零碎的,后来就是此起彼伏,密集而杂乱。田小垄突然想起,今天是腊月二十三。他记得小时候爹也会买来鞭炮,他把长长的鞭炮拖在院子的雪地上,兴奋地点燃炮蕊,捂着耳朵躲在一边嬉笑。可现在他已经无缘这些欢乐了。

田小垄缩紧脖子,预防雪粒从衣领的空隙侵袭。这时候他生出一个有悖人伦的奇异想法,心中祈愿老天尽早把爹召走,免得爹爹再遭罪了。

风依然冷峻,带着哨音,雪粒一波一波急骤起来,灰暗的田野里已经有了片片落落的雪白。田小垄站起身,在空旷的河坝上来回走动,这样或许能增加一些体内的热量,驱寒御身。

他想起语文老师曾经说过,当一个人心里的温暖和情感熄灭,必然会有无情的行为,任何的劝诫和阻挠都是徒劳,因为他的心已经死了。

田小垄不再恨娘的无情,毕竟一个高中生了,早已开始学会宽容和理解。娘那种性情和见识,守着爹和家是她该有的本分,或许她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自己已经长大了,有他陪爹走最后一程,足够了。

至今他也不知道花婶的真实姓名,从小就喊花婶。他和花婶的女儿小鱼同岁,自幼是好伙伴儿。他经常去花婶家玩耍,小鱼性情和善,凡事让着他。花婶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嘴里有很多故事,总是讲不完。记得花婶的手脖上戴一个大镯子,时不时发出亮光,他就缠着花婶讲镯子的故事。花婶很幸福的样子,说,这是金镯子,是我家的祖传宝贝,我奶奶给我的陪嫁,很值钱,戴上它就会护佑全家平安。

可花婶家没有平安。

那年花婶家盖起新房,落下好多债,小鱼的爹为尽快还账,贷款、借钱买了一辆小型货车跑运输,谁知半道上出了车祸,撞死两个人,自家的车和人也毁了,还要支付受害方大笔赔偿。花婶家的天嘎嘣一声塌了,小鱼的脸上布满阴郁,生活里再也没有晴天。

后来田小垄他爹也跟着出事了,好在破财消灾,人无大碍。

爹出事不久,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田小垄睡觉前,忽然想到弹弓忘在小鱼家的石桌上了,急忙去拿。小鱼家院门半掩,他轻手轻脚走进去,意外听到了爹与花婶的对话。

知道你最近日子不好过。爹说。

东庄二更家的一万块要得急,愁死了。花婶说。

我给你送来了。爹说。

我不能要,你拿命换钱。我家是个大坑,填不满。花婶说。

慢慢填,再大的坎也能迈过去。小鱼爹我们拜过把子,兄弟一场,留下你和闺女,我得帮。爹说。

又过了几个月的一天晚上,爹不知去哪里了。娘发烧喝水,却找不到爹。娘唤醒田小垄出去寻找。田小垄出门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花婶家。房门关着,他透过门缝看进去,窥见了推推让让的一幕。

我最后一回帮你了。爹说。

你家也不富裕。花婶说。

嘴紧点儿,村里的唾沫能淹死人。她疑心重,知道了能闹到天上去。爹说。

这钱算你借给我的。花婶说。

田小垄鼓足勇气推开门的时候,花婶的神色分明带着慌乱和不安,爹惊诧地看着儿子,急促地向外瞭望。

田小垄跟在爹的身后,一路无话。

娘抓起床头的茶杯朝爹砸去。死哪儿去了,我死活你不管了?

娘,我从牌场里找到爹的,爹在看别人打麻将。田小垄不知道娘为什么火气这么大,更不知道自己为啥撒谎。

麻将里有幺鸡,你跟麻将去过吧。

娘哭闹不止,不依不饶。爹把她背进了村卫生室。

事后,爹抚摸着田小垄的头,低声说,像我的儿子。

娘离家出走的时候,田小垄刚刚接到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脸上的笑意还没绽放开,就凝固成了枯萎的花瓣。

收拾完东西,娘把一个大包重重摔在桌子上,一只手来回比划着。我咋都不信你的鬼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两口子心里隔着一座山,过不到一起我就走。

爹居然没有劝说和阻拦,蹲在院里的石头上,满脸涨红,憋着脖筋一句话也不说。田小垄扑通一声跪在娘的面前,娘,还有我呢。

娘看他一眼,扭过脸去。娘心凉了,至今没得到他一句实话。

娘起身走了。田小垄没有追赶,抱头瘫坐在门口。

弄到鱼其实并不难,可以到集镇或超市买一条,可他衣兜里饥荒,身无分文。离开学校时,学习委员付小艾塞给他的三百元钱,给爹买药用光了。还有一个地方能弄到鱼。田小垄想到了附近的一个鱼塘,那里养有几塘鱼,正是节前出售的时候。想弄到一条有两个办法,一是去恳求人家施舍。田小垄摇摇头。人家操劳一年,也不容易,咋好开口,说自己买不起一条鱼,伸手白要,他做不出来,人家也未必就给。第二个办法是偷。当这个想法闪现的一瞬,田小垄脑海里蹦出一个贼字,不禁哆嗦一下。如果这样做,侮辱的不仅仅是爹的一生清白,更无法面对曾经倾力关爱自己的老师和付小艾,以后还怎样做人呢。

想来想去,无奈地摇了摇头。

田小垄将近十七岁了,以前大小事都有爹这片天罩着,他从没有操过心,更没有独立挑过家庭重担。爹是一棵大树,他是一棵弱不禁风的树苗。现在他似乎一下子明白,尽管读了高中,个头已经成年,但严格地说,自己还没步入成年,羽毛还没长成,还没来得及做好足够的准备,去面对苦难而又纷杂的现实。

田小垄开始懊恼,悔恨自己成长太慢,一点儿小事也办不成。

该回去了,他已经出来很长时间了,爹还在家呢。

就在转身要走的时候,田小垄发现了一只狗。

那只狗毛色浅黄,蜷缩在河坝一处的树丛里。田小垄发现它时,心里又惊又喜,眼睛发出惊异的神光。天赐良机,没鱼却有狗。狗肉也是好东西。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喝上一碗喷香的狗肉汤,那该是多么美好的送行啊。

田小垄拍一下脑袋,怎么只想到鱼呢。

如果小鱼在身旁就好了,二人做事配合默契,一起围攻把握会大一些。小鱼外出打工后给他写过几次信,都是劝他好好读书。田小垄梦里见到过小鱼,梦境里她幻化成一条真实的小鱼,总是在他面前游来游去。

现在只能靠他一个人来完成了。田小垄机敏地躲在一棵树干后,轻轻猫下身子,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攥在手里。他盘算着怎样绕到背后,慢慢接近那条狗,而后猛地飞奔过去,出其不意,用力掷出坚硬的石头,最好是击中头部,一招毙命。他知道,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手,那狗就会惊慌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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