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飞满天
作者: 杨秋里1962年春,我不到四岁,外婆说,等老家杏树花开了,果结了,你就好活了。这句话,成了我生命最初的希望和力量。
外婆名字叫叶同果,在我家护我长大到十六岁。在这段光阴里,我家院子里曾有两棵杏树,在我早年记忆中,它们总与外婆相伴一起:树上花叶果子在阳光下摇曳,外婆满头白发站在树下,衣裳宽大,缠过的小脚边放着小木桶,慈祥温润,干净明亮,很像一棵花动果摇的老树。我呢,就像只小鸟,成天在枝繁叶茂的杏树上嬉闹。
外婆讲过她的身世: 娘家在桐河街开有制香铺,她是我外公的童养媳,叶同果这名字就是外公所取。年轻时常到外公做事的讲堂学识字,听善书,常年耳濡目染让她懂得不少道理。
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爹爹独在远乡劳动,妈妈带一群孩子艰难生活在县城郊区。我生在寒风深秋,因先天不足,瘦得像根小树枝。冥冥中似有前缘,远在汉口小姨家的外婆,日夜挂念未曾见过的我,甚至梦见蹒跚学步的我牵她上坡。这牵挂让她毅然返回县城,就在我患麻疹命悬一线之际赶到我家。她对我妈妈说:“死马当活马医,把她交给我吧!”
外婆颠着小脚奔走寻药,又日夜不休地守护着我,奇迹般的我退烧了,第三天就会对着外婆笑了。外婆对我妈妈说:“你瞧小秋命多大,眉眼多好看,多活灵,咱想办法养活吧!”
大难不死,外婆说我是“渡劫来的”,从此愈发疼我,我则深深依恋上她的怀抱、她的后背和她“叶同果”这个名字。在我最早清晰记忆里,有在她怀里听故事、学歌谣、看画书,有她背着我在院子做游戏。因为饥饿,我也常摇晃外婆这棵“叶同果”树,想摇下点儿好吃的。
过春节的时候,外婆见我饿得连画书都看不进去,就拿出藏了很久的一点儿红糖,还让我背过身去,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小匙酸腊菜,然后用腊菜蘸点红糖让我吃。我从未尝过这般又甜又酸的味道,美得乱转。外婆说,你画书里画的杏、咱城里老宅杏树结的杏,都和这味儿差不多。从此,我每天都缠着外婆讲老家那棵大杏树的故事。
开春后一个晴朗暖和的日子,外婆带我回城里的老宅看杏树。路过老城墙根,坡上的桃花开了,粉红一片。外婆说:“桃花开了,咱家的杏树也该开花了。”
我们歇歇走走,终于进了院子,看到了那棵大杏树。当时那个场景,几十年来在我脑海中不知回放了多少遍:我仰着脸望杏树,只见亮晶晶的树枝兴奋地举着数不清的花簇,纯净的蓝天上映满了粉白色杏花,蜜蜂穿梭花间发出嗡嗡声响。我看向外婆,她在笑,那是只有几颗牙的嘴巴绽放的笑,这样的笑我从未见过。我说:“外婆你笑了!”她说:“花开了,结杏了,你就好活了!”在婆娑光影里,我好像看见美丽的杏仙也在对我笑,顷刻间感觉一切都充满了新奇和神秘。
看到杏树开花没多久,我们全家就做梦一般迁回了县城。妈妈和我哥、姐有空就到城墙根开荒种地,我则天天巴望着杏树结出杏来。
盼望着,盼望着,杏花谢了,叶子绿了,小小的青杏密密匝匝地冒出来了,几只黄鹂鸟和我一样,只要不下雨,就会在杏树上滴滴呖呖地叫着,催着杏儿快快熟,那叫声既兴奋又焦急。有时它们太心急,会不管不顾去啄那青杏,杏儿掉在地上,我跑过去一尝,酸涩的滋味让我只能接着苦等。外婆怕我心焦,便让我听黄鹂唱歌:“青杏青杏酸死猴,黄杏甜坏小丫头”“芒种芒种,收麦吃杏,啊哈哈”,于是,我全部的心思都拴在了那一树日渐饱满的杏子上。
随着杏们一个个从浓密的叶子底下探出头,我看见东隔墙幼儿园那棵高大的苦楝树,在替我观察着小朋友们的动静,风一吹身子一激灵,抖得满树淡紫色小花扑簌簌落下。又看到西邻家门前那棵老槐树,戴着一头青刺和不好惹的几串花儿,也在替我瞭望着放学的小学生们的去向。先来的黄鹂们和飞来侦察的燕子、喜鹊吵闹着,叽叽喳喳,我肚子也不停地咕咕叫着,醒里梦里都握着外婆给我做的小弹弓。
可是,天不遂人愿的事陡然间发生了。
我家院里,杏树所在的南山墙处,有一排一人高的扫帚苗,作为我家和县直幼儿园之间的院墙。这天,我和外婆刚从池塘洗衣回到家,突然听见“吭吭”的砍柴声,接着就看到几个人在墙那边挥着砍刀砍扫帚苗,有个地方已砍出了豁口。
外婆见状,颠着小脚快步上前,抄起地上的竹耙子,大声呵斥质问他们要干什么。这时,威严的张园长从豁口处走出来,严肃坚定地说:“老太太,前几天已通知你女儿,幼儿园盖食堂需要砍了这棵树。”
外婆还没反应过来,张园长就下令让工人进来锯树。外婆扔掉竹耙子,一下冲到树前,紧紧搂着树干,大声对园长喊:“这棵树栽在我家地盘上,你怎么不讲理啊?”园长说:“任务紧急,您就别挡着了!”僵持片刻后,外婆长叹一声说:“要锯也得等一两个月以后,我外孙女一直在等着杏熟了,续命呐!”
我这时已听明白是怎回事,拿起竹耙子去打工人的头,园长把我硬拉到一边,对工人说开始吧。只见外婆一下坐到地上,双手抓着锯不放。她剧烈地摇着头,更大声地说:“今天就拼了,我看你们谁敢锯!小秋,你快到城墙根把你妈他们叫回来!”
我飞跑去城墙根找妈妈,等妈妈我们赶回家,只见外婆独自坐在杏树下。妈妈急切询问,外婆说:“园长同意食堂等暑假里再盖。” 妈妈听说杏树短时不会锯,松了口气,我也为还能吃到熟杏手舞足蹈。
可当傍晚我在杏树下找到外婆时,看到她正坐在捶布石上,黄瘦的脸上淌满了眼泪。见我来了,她马上擦脸,说刚才小黄鹂打喷嚏,喷了她一脸水。
等待杏熟的日子,我充满了欢跃的期待。跟着外婆挖野菜,随姐姐拾麦穗,帮妈妈翻土坯,我总是亢奋得活蹦乱跳的。树上的青杏们每天也在努力膨大、变黄,有的小脸儿都憋得发红。”
终于在这天清晨,杏树下落了十几个橙黄色的杏果。我飞快地把它们拾到小竹筛里,端到外婆跟前。外婆说:“快尝尝!”当外婆把第一颗杏放入我嘴里,那种软浓香甜略略带酸的味道,让我根本停不下来了,鸟叫虫鸣没有了,世界只有这个味道笼罩着我。吃到剩下几颗时,我让外婆吃,外婆说嫌酸,我便毫不客气地吃光了,这一刻成了我幼时最幸福甜蜜的回忆。
接下来的季节,早晨到傍晚,我不是举着竹竿赶跑叽叽喳喳、贪得无厌的鸟儿们,就是随时拾起那些不约而落地的杏儿们。这些黄橙橙的杏,多数都是自愿降落,也有被一阵风吹下来的,有被偷吃的小鸟不慎啄掉的,有被哥姐们用力摇树或踹树落下的。
最初几天我十分忙碌。外婆把收获的杏分成几小份,分别是我的、家里的、邻居们的。送杏给邻居我很不舍,外婆就让我说说从春到夏吃过谁家的洋槐花、无花果啊,又问我园长那天为啥没把大杏树锯掉啊。我明白后,外婆把送杏的大权交给我。那几天,我每天都会用花遮襟兜着杏,送给左邻右舍,包括送给幼儿园。园长夸我大方,有个小朋友还塞给我一颗蜜枣。
天气越来越热,夜里全家人铺席睡在院子里,杏树下空着,那是熟杏落下小憩的地方。夜风吹来,空气中甜丝丝的都是杏味儿。那时每天我们吃的杏,差不多都是夜里啪啪坠落、清晨由我拾起的。树上的杏们也像商量好了似的,细数着凌风而下的时刻,尽量延长着我们吃杏的欢乐时光。
月光下,外婆和妈妈睡在我两边,一个为我摇着蒲扇,一个摸着我鼓起来的小脸和小胳膊。她们轻声商量着院子里种树的打算,我一边听一边想象,朦胧睡去。
记得大杏树被锯掉,是在那年阴历六月六,小姨一家放暑假已经回来。那天,外婆早早带着我和一兜杏去小姨婆婆家作客。一个白天,表哥表姐带着我在大院子里吃糖吃杏、逮麻雀、戳马蜂窝,欢快无比。晚上一回到院子,外婆就急忙拉我进屋里,让我看带回来的画册。煤油灯下,我看了一本又一本,竟忘了每晚要围着杏树转几圈的事儿。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乱七八糟的鸟叫声吵醒了,就迷迷糊糊地走往杏树下拾杏,可地上哪里还有杏儿的影子。抬头一看,杏树也没影了,那一树繁绿浓黄的地方空空的,只余几块红红的早霞。低头再一看,看见了杏树留下的一截苍白中掺着猩红的墩面,我顿时清醒,明白大杏树在昨天被锯掉了!我一头扎进外婆怀里,不知哭了多久,心里只想着大杏树当时得有多疼,外婆一直急切地说着什么,我却一句都没听见。
那天早上,家里没做早饭,院里石桌上放着两大篮子杏儿。一向少言的妈妈对围在桌边的哥姐们说:“前阵子你们都舍不得吃,今早儿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吧。”又对我说,“小秋,上午把篮子里的杏分一分,给邻居们再送一回。唉,听说杏树就是兴旺的意思,咱这日子刚好过一点儿,树就没了。”妈妈说着,眼圈红了,外婆赶忙说:“咱今年吃了这么多杏,兴旺已经在咱家扎根了。”
当时我家西邻有个叫兴旺的男孩儿,是我的小伙伴儿,后来我一见到他,就想起我家杏树,心里就一阵甜一阵酸的。我想念大杏树,想念每天清晨落在地上的黄杏们,想念那几只在树上叽里咕噜唱歌的黄鹂们!每当外婆见我坐在杏树墩上不高兴,就会说:“你想它们,它们也想你,瞧着,它们很快就会回来了!”我相信外婆说的每句话,只要听她这么说,我马上就又像只小鸟飞来飞去。
那一年,一半有杏树,一半没有杏树。有杏树有杏花有杏落下的半年,是我一生的童话。没有杏树的半年,我还一直住在从春到夏的童话里——
那年夏天,园长说新食堂要挪地方建,这让我很高兴也很心酸,我对着树墩呼唤大杏树快回来吧。外婆和妈妈在原来种扫帚苗的地方,用土坯垒了一道带花眼的院墙,说这样既能保家护院,又不耽误我观看幼儿园小朋友唱歌跳舞。
那年秋天,我很快活。外婆和邻居坐在黄叶飘飘的槐树下做针线,大娘说我牙白,二娘说我嘴甜,三娘说我虽黑瘦却很滋嫩,外婆笑说都是吃杏吃出来的。听见我肚子咕咕叫,三娘就带我到她家院子,用竹竿打枣给我吃;四奶知道我最爱看画书,就领我去她家看大饱眼福。
那年冬天,在飘雪的早上,外婆总带着我,把我家和邻居门前甬路上的雪,扫到大马路沟里。不下雪时,我和外婆就去邻近小学食堂后面捡煤核儿。我们听见音乐老师在教学生唱一首非常好听的歌儿,我也不捡煤核儿了,站在教室后门边听,但听不够,高兴得直想跳进教室里。回到家,外婆拿出大姐的课本,对着歌词唱,大姐听了惊奇不已。外婆说:“这歌词儿好,调子也好,让人有盼头,得教小秋唱。”
于是,大雪封门的日子里,我和外婆就坐在床上依偎被窝里,她教我唱这首歌的第一段:“雨后青山绿融融,凉山顶上出彩虹。彩虹搭成桥一座,横跨蓝天像支弓。……”我学着问着,外婆指着课本上的图画,一字一句给我讲。我会唱且也懂了,我对外婆说:“等新杏树结果了,咱带一篮子杏儿,跨过彩虹去天边,看望看望杏姑娘吧。”外婆听了,笑着拍手说:“以后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能跨过彩虹,想去哪就去哪儿。”我这时就故作神秘学外婆没牙的模样说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盅粟,千盅粟,吃成圆肚肚。”外婆见我淘气,就揪着我小耳朵,让我给她讲画书。
可就在那个时候,外婆也总让我用小脚蹬她的肚子,有时甚至让我站在她肚子上踩。她说肚子每天都在胀疼,踩踩就舒服些。外婆有时脸很黄,有时还会出很多汗珠,但我根本没在意,还依旧快乐地唱着歌。有时我又要摇外婆这棵“叶同果”树,母亲一看见就过来阻止。我听见妈妈几次让外婆去小姨那里治治病,外婆都说:“不要紧,看到院里再栽棵杏树开花结果了,病就好了。”虽然我不知道外婆究竟怎么了,但心里就盼着春天快点儿来,“杏姑娘”快点儿来!
初冬从亲戚家移来的小杏树,种在大杏树树墩旁。第二年春天,它就开了几枝花,这些花引来了蜜蜂和小黄鹂,也让我每日在树前流连。一日,我摇着小杏树对外婆大声喊:“叶同果外婆,快让它结果子!我饿!”外婆揽我入怀。我嘟囔:“外婆,咱俩换换名字吧,我想叫叶同果!”外婆轻叹:“你的名字真没我这名字如意。好,外婆这就把叶同果传给你!”她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毕生的生机与期盼都注入我的生命。一阵开心的挠痒痒过后,外婆说:“瞧,叶同果,都传过去啦!”
自我进入小学,我家院子就生机盎然起来:院内桃花红了,院外葵花黄了;南边石榴笑了,北边小枣熟了;一串串紫玛瑙似的葡萄从架子上垂下,我在葡萄架下石板床上看书或小憩,张嘴就能够吃到葡萄。当然,还有那棵蓬蓬勃勃的小杏树,这时它在我心中,已然是外婆的化身,是我生命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