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棉花

作者: 李俊涛

过了年,春寒料峭,麦子刚一筷子高,豫东平原上的棉花就开始育苗了。

育苗通常选在离家近的菜地里,根据家里种棉花的多少,挖出一个或者多个宽1米5、深15厘米、长15米或者20米的畦做苗床。挖出的土掺上农家肥和化肥用来制作育苗的营养钵。营养钵是一个直径6-7厘米,高10厘米的土柱,上面有个窝,用来放棉花种。制作营养钵的工具跟打煤球的工具差不多。打煤球是把煤装进一个钢筒里,压实的同时插出几个眼。打棉花营养钵是把土装进一个钢筒里,压实的同时用钢筒上面的一块凹形铁片压出一个窝。

我10岁之前就开始帮着家里干这个活,开始是坐在苗床里摆营养钵。父亲拿起营养钵机在土里墩两下,脚照着钢筒上面的铁片踩一下,我这时就得把一只小手伸过去,父亲把营养钵机抬起来,再往铁片上一踩,一个营养钵就脱膛而出。我把接住的营养钵递给另一只手,整整齐齐摆进苗床,这只手就要再伸出去。父亲打得很快,循环往复,仿佛没有尽头。

再大一点儿,我就要隔一阵子与父亲换换工了,打营养钵很累,长时间蹲在苗床里,腰也酸得受不了。我刚开始打营养钵时控制不住身体,营养钵出膛时人要单脚离地,同时伴随90度身体旋转,我把营养钵打到了父亲身上。几次之后,父亲起身揍了我一顿,然后让我回来接着打,果然我就把营养钵准确打到他手上了。

往营养钵的小窝里丢棉花种的工作主要由母亲来完成,一个窝里丢3颗或者4颗。我和父亲也干,但不如母亲丢得又快又好,她抓一把棉籽,指缝轻轻一漏,每次都是三四颗。

棉籽丢完,父亲会在上面洒上一层细土,轻轻浇上适量的水。水不能浇得太多,太多下面的营养钵就散了。然后在苗床上方用细竹杆或者荆条折出一个四五十厘米高的弧形框架,上面再绷上薄膜,一个迷你塑料大棚就做成了。

几天之后,棉籽就发芽了。塑料大棚透光、保温、保湿,但里面温度也不能太高,太高就会像夏天车里空调坏了一样,能把小苗热死。所以中午时要把大棚的两端打开通风,降低棚内温度。小苗在营养钵上扎稳了根,就要缓缓再浇一些水。随着小苗越长越大,浇水的频次也越来越高。麦子打苞的时候,棉花苗长到了一拃高,就该往地里移栽了。

麦棉套种,麦地里已经事先留出了棉花畦,种6垄麦,留出3垄空地。父亲赶着牛,先在棉花畦里犁出一道沟。每到这时,家里那头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老牛就变得婉约起来,它的身体宽度超过一米,可它竟然在三四十厘米宽的棉花畦里走起了猫步。麦叶在膨出的牛腹上轻轻划过,它的四只蹄前后走成一条直线,不徐不急地走着,一棵麦子也不会踩到。到了地头,我笑着用眼神对它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老牛!它也觉得不好意思,头一低,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盖住眼,吃起了地头的青草。

覆盖在棉花苗床上的大棚被掀掉了,棉花幼苗的根已经深深长进了营养钵,营养钵成了它的老娘土。营养钵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一排排装到小拖拉机的车斗里或者板车上,一车车地往大田里拉。路上要走得慢一些,颠簸得狠了,营养钵一散,老娘土没了,苗就种不活了。

到了地头,种棉花中最繁重的一道工序就开始了。车进不到地里,营养钵得一篮篮地往地里擓。一篮营养钵比一篮土重多了,这是一篮压实的土柱。擓着篮子走进棉花畦,把营养钵一尺一个丢进犁出的地沟里。大田越走越深,篮子越来越沉。母亲蹲在棉花田里,把棉花苗一棵棵扶正,封上土,压实。这项工作一开始就不能停下,棉花要赶快种完,然后浇一次水。浇不上水,在地里晾两天,营养钵里的土一干,苗就死了,前功尽弃。

全家人天一亮就出门,中午简单吃点儿饭接着干,一直干到天黑。老牛犁完几畦,会在田头停下来等等我们。它舌头上卷着一根草,卷来卷去不往嘴里放,漠然地看着闪腰叉气、灰头土脸的我,似乎在说:不笑话我了吧。天终于黑了,我们起身往家走,全都弓着腰,弯得时间太长,一时半会儿直不起来了。土里刨食、指甲开花,用来形容种棉花最合适不过了。

棉花苗从温暖舒适的大棚中移栽到大田里,一开始显然不太适应,十多天了,一棵棵还是半死不活、无精打采的样子。

麦子熟了。如果没有套种棉花,收麦子是一件挺简单的事情,联合收割机开进去,小拖拉机跟着接麦粒就可以了。但因为种了棉花,庞大的联合收割机就开不进去了,要用只能把麦子割倒的小收割机,或者直接人工用镰刀割。大多数时候都会选择人工收割,因为对小收割机也不太放心,怕它割到棉花。

收麦子的累就不多说了。收麦收麦,把人累坏,每年收麦子,人都要脱一层皮。麦子收进粮囤,经过一场夏雨,地里的棉花终于恍过了神,开枝散叶开始了生长。最先接受现实、勇敢把根伸向大田,因而长势最好的棉花苗会获得继续生长的机会。一个营养钵里三棵苗都活了,只能留下长势最好的一棵,另外两棵会被我们用剪刀齐根剪掉。所谓什么时候开始努力都不晚,不过是一句听起来比较舒服的话,懈怠的后果常常是掉出跑道。

没有了同根兄弟对养分的争夺,留下来的棉花长势更好了。它得到了我们更精心的呵护,为它们锄草,一次次施肥,喷洒农药,把侵袭它们的害虫杀死。棉花长出了枝,接着又长出了杈。枝与杈的差别还是挺大的,生长的部位不一样,杈长在枝与干相连如同人类腋窝的那个地方。颜色也不一样,枝是敦厚的深绿色,杈是轻佻的嫩绿。形态也不一样,枝粗壮叶密,一看就是稳扎稳打,准备开花结果老老实实过日子的样子。杈的另一个名字叫明条,一根直棍长出去,叶子象征性地长几片,一看就是吸家族的血,光顾着自己玩,一朵花也不准备开,一枚果也不准备结的流逛蛋。一家人的好日子不能让这些流逛蛋祸害了,所以杈坚决要打掉。流逛蛋很顽强,一直到棉花结桃时才会断了捣乱的念想,之前过几天就要打一遍,露头就掐,把危害消灭在萌芽状态。

棉花开花了,白的、红的、粉的、紫的,从下到上依次开上去,花的形状和大小都有点儿像木槿花,花瓣仿佛是彩色的皱纹纸做的。事实上棉花和木槿都是锦葵科植物,花开得像的确是因为血缘相近。

蜜蜂光顾之后,雄花落了,雌花结出了棉桃,初生的棉桃如绿豆那么大。与此同时,棉铃虫也出现了。考拉只吃桉树叶,棉铃虫只吃棉铃。棉铃就是棉桃,棉桃小时虫也小,大约5毫米,棉桃长大虫也跟着长,最大能长到两厘米。棉桃小时它把棉桃整个吃完,棉桃大了,它就把棉桃的外皮咬个洞,钻进去吃娇嫩的内瓤。

棉桃只所以叫棉桃,是因为它的形状像个桃子。但是比桃子小得多,大约像核桃那么大。棉桃生长时是青绿色,开出棉花之前随着棉桃里的水分消失会逐渐变成深褐色。村里人形容光头,真没头发的,会说像个瓢,有头发但贴着头皮剃掉的,会说像个棉桃。

棉铃虫是棉花的天敌,其实它一辈子的食量顶多一个大棉桃。但是它到了棉花上,如同孙悟空进了蟠桃园,一万年一熟的桃子,也只吃桃尖那最鲜嫩多汁的一口,一枚棉桃钻进去吃几口,棉桃稍微老点儿,就换一枚吃,从下到上一直吃上去。棉桃让它咬上几口,就会慢慢坏死,从枝上脱落。一棵棉花上生了几只棉铃虫,就别指望摘棉花了。

棉铃虫特别顽强,农药打上去,几只侥幸活了下来,几天之内就会迅速完成防御提档升级,抗药性提升一档,并且遗传给子孙,让同款农药对它们变成露水。农药的毒性一次次升级,人喷洒时闻味都中毒了,它们还是能活下来。最后只能人工捉虫了,一棵棵棉花从上到下找,父亲每找到一只都恨得咬牙切齿:日恁奶奶,你咋这么大劲呢!

棉铃虫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棉桃呢?乡里的孩子有自己的解释。每个棉桃里都住着4瓣棉花,十字形隔板隔出4个小隔间。棉桃在变成深褐色之前,里面的汁水丰富,而且甜丝丝的。小伙伴们都有过背着父母吃棉桃的经历,把青棉桃捏开,把里面湿漉漉的棉絮放到嘴里,像吃甘蔗一样,把甜水咂嗼出来,再把棉絮吐掉。不敢让父母看到,看到了就会给我们松皮。小伙伴们认为,棉铃虫和我们一样,也是为了里面的那口甜水。

从春到秋,父母几乎每天都在棉花地里干活,锄草、打叉、喷药、捉虫……立秋之后,棉花的叶子落了许多,棉花棵变得疏朗,阳光更多地照射到了棉桃上。棉桃渐渐变成了深褐色,接着桃尖裂出了缝,越裂越大。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躲开了棉铃虫重重围堵,棉桃终于开出了棉花。

棉花先是从棉花棵最下面的枝条上开出了零星的几朵。下面的棉桃长出来得最早,从母亲身上获得养分最多,桃形硕大。棉叶还未落完,它们藏在枝叶之前,像家里的长公主一样雍容华贵,仿佛棉花棵上开出白玉兰。长公主饱满绒长,一朵就能摘一把,摘下来要单独存放,出售的时候价钱高。如果要留棉花种,留下的就是它们的种子。

看过长公主几眼,棉花的寿命就走到了尽头,棉叶迅速脱落,留下累累的棉桃站立在枝头接受秋阳的曝晒。从春到秋,春寒酷暑,养育出几十个孩子,棉花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母体不再供应养分,棉花开始怒放,棉田里银光闪闪,如同阳光照射到了洁白的云朵上。每一棵棉花都是一位穿着繁复亮白婚纱的新娘,年轻而又圣洁,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渴望。

父亲和母亲脸上笑开了花。他们看到棉花盛开时的喜悦比看到金色麦浪时更进一层。麦浪是温饱,棉花是钱,是一家老小的吃穿、柴米油盐,是我的学费和作业本,还是我将来娶媳妇的房子。母亲最喜欢干的活就是摘棉花,摘得又快又干净,干活时一直在微笑。据说远古时代的男女分工,男性负责打猎,女性负责采摘。所以女性对于采摘的擅长,采摘给女性带来的愉悦是与生俱来的。我一天地都没种过,麦苗和韭菜都几乎分不清的闺女,一听说要带她去郊区的农家院里摘草莓、杏,立刻就两眼放光,去多少次都乐此不疲。

母亲腰上系着一个比袋鼠妈妈的袋子还要大的布袋,看着一地绽开的棉花,脸上的幸福仿佛是远古时代部落里的一位母亲发现了一片结满了果子的山野。有了这片果子,家里的孩子今天就能吃顿饱饭了。如果是在远古,她一定会发出一声长啸,宣布对领地的独占。

她走在田垄里,双手齐发,一次摘左右两行。女性的手特别适合摘棉花,五指围拢轻轻一扯,一朵棉花就干干净净离开了绽开的棉桃。男人摘棉花总感觉像捏锈花针一样捏不住。父亲各种农活都是行家里手,样样领先,唯独一到摘棉花就犯难。母亲都摘了半垄了,他还在地头踟蹰不前。而且他摘的棉花不干净,可能是把棉花捏疼了,棉桃里总会呲牙咧嘴剩下几缕,摘下的棉花里也总掺杂着棉桃下面的花萼。花萼干燥得一碰就碎,再想把它们拣出来就特别麻烦。母亲常会在扭头回望父亲和检查父亲摘的棉花时发火:你的手是脚吗?中啦,你去玉米地锄草去吧!父亲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扛起来时刻备好的锄头,大步流星向玉米地进发了。

母亲身前布袋一点点鼓了起来,她身后的一棵棵棉花仿佛一位位终于完成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母亲,直起了腰,疲惫而又幸福。到了地头,母亲身前的布袋已经鼓得如同当年我住在她身体里时的样子。她把布袋解下来,把棉花倒出来,坐在地头喝几口水,又起身把布袋系在了腰间。

卖棉花是个节日。

初冬时节,种进地里的麦子已经露出了头,阳光晴暖,忙了一年的父母终于有了一段闲适的时光。场光地净,院子里犁、耙、锄头、扫帚、牛笼嘴各归其位,开始了冬眠。老牛每天安安生生地吃两顿饭,毛色油亮,吃完早饭就被父亲拴到院外挡住了北风的柴火垛下晒暖。春天时,它又怀上了牛犊,过年之前就会生下它的又一个孩子,像它一样有着湿漉漉大眼、浓长睫毛的孩子。柴火垛是从地里拔回来的棉花杆,棉花杆有着灌木一样的质地,一抱就能做熟一顿饭,一年都烧不完。院外有柴,囤里有粮食,棉花能换回来钱,再没有这种日子让父亲和母亲踏实了。

卖棉花的日子几天前就和左邻右舍商量好了。前一天下午,家里所有的被单都找了出来,依次铺在院子里,塞满了半间房的棉花从屋里一包包拿出来倒在单子上,系成了一个个巨大的包袱。这个夜里,父亲要睡在初冬时节的院子里,守卫着这些棉花。左邻右舍天不亮一齐烧火做饭,家家会炒一盘油汪汪的鸡蛋,卖棉花是一天的活,得吃顶饿的饭,下一顿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父母都换上了赶集时穿的新衣裳,母亲在父亲贴身的棉袄里面缝了一个深深的口袋,别上了两个别针,卖棉花的钱要装在这里面,紧紧贴住父亲的胸膛。

天一亮,男人们互相帮忙把各家的棉花装到了小拖拉机的车斗里,再用绳子捆好。卖棉花的队伍出发了,男人们开车,女人们坐在车帮上,大声相互打招呼说笑着,马上就要变成有钱人的喜悦让每个人都容光焕发。虽然起了大早,镇上棉花收购站前还是已经排了长队。队伍行进得很慢,几乎家家都要为棉花的等级跟棉花站的检验员争执几句,家家都觉得把自己家的棉花等级定低了。

定完了等级去过秤,小拖拉机开到地磅上,称出重量,然后把棉花抬到收购站的棉花垛上。十里八村的棉花都来到了棉花收购站,棉花收购站堆起了一座座梯形大楼一样的银山。交完棉花再把拖拉机开到地磅上,减去拖拉机的重量,就是棉花的重量。接下来就要去领钱了,领钱也很慢,家家都是男人排队,女人在一旁当保安,钱从窗口递出来,男人数一遍,女人还要再数一遍。母亲会亲手把钱放进父亲棉袄里面的那个口袋里,把别针别上,扣子一颗颗扣上,再郑重地盯父亲一眼,父亲点点头,仿佛电视里的地下工作者刚刚交接了一份绝密的情报。

镇上街道两旁的小饭馆彩旗飘飘、锣鼓喧天,家家的老板娘都站在门口,娘家人一样亲切地吆喝:来吧,忙了一年了,吃点儿好的吧!有肉片汤、烧饼夹牛肉、烩面、肉丝面……好吃又实惠,吃了还想吃!老板娘最好穿得朴实一些,打扮得妖艳的店里反而生意不好。男人身边都跟着媳妇呢,吃了还想吃,吃饭还是看人呀!

中午这顿饭其实吃得不香,胸口上鼓囊囊的钱压得人喘不上气,觉得谁都在往这儿看。男人们都期待着晚上的那顿饭。回到家,把钱或者存折在箱子底下放好,男人开始聚到事先说好的一家屋里喝茶喷空儿,女人们开始在这家的厨房里忙碌。轮流坐庄,这是左邻右舍,一年一度的盛大欢庆聚会。饭要做三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孩子一桌。男人划拳喝酒,女人说着家长里短,孩子嬉笑打闹,家里、院里热闹得像开了锅。

男人们醉了,大着舌头晃晃悠悠回了家。孩子们磕睡了,睡梦中舔了一下嘴唇,一定是梦见了晚饭的肉香。女人们把男人和孩子一个个安置到床上,锁好院门、屋门,也睡下了,她们也倦了。老牛睡了,田野里的虫儿也都冬眠了。月光清冷,照着静谧的村庄,树影下农家院安详而又温暖。一天天,一年年,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啊,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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