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山微表情志

作者: 赵会宁

我不止一次地想用语言为商山画一幅画像,但是越靠近商山,越不敢动笔了,尤其身处商山的褶皱中时,自以为的许多词都失去了意义。

还是把商山还给商山吧,就像把自己还给自己一样。请务必蹲下来,越低越好,以四十五度的仰角,如摩挲一样,从最细微处去看商山。

一块山上石的站姿

车子一直向南行驶,太阳就在正前方,不是被最高的山尖儿挑着,就是被稍低一点儿的山尖儿挂着。云在山腰,云在峰间,云在山尖,云在云上。在商山,云像一条条鱼儿,围着山峦做圆周运动。在这里,第一次看见有大块大块的云被山尖儿开膛破肚,被比灰白稍白的银白和米白一层一层翻出来。与这些云朵不同的是那些漫步在山坳的云,稀薄、透亮,白中含着几丝青,少了凝重和惆怅,甚至是戾气,比蚕锦还丝滑轻柔。更像一句呓语,把一座座山头都念叨得轻轻的。

再向低些,一道山梁凸出来。就在它的鼻梁上,一块石头单足站立,视端容寂,望向对面山坳随意卧着的几片瓦屋。

背着光,这块石头灰中带青、灰中露褐。背着光,这块石头终年潮湿,有水渍浸出来。背着光,这块石头上的小凹坑被细密的苔藓填补了。立冬刚过,山上已被风挑拣,疏朗着,苔藓虽有些瑟瑟,但趾爪却抠得紧,头缩了再缩,风奈何不了它们。有几痕枕着石块进入冬眠。

这块石头的身后站着一棵树。树的多半截身子被石块遮挡着,只露出梢。梢是簇状的,呈倒圆锥状。枝上有枝,杂乱地把天空割成许多三角形。枝上有稀稀落落的叶子,叶色黄中带灰。越向上,叶子越少,细密的枝条像毛细血管,都一头扎进天空。树身有多大,根系就有多大。我想象不到,这样一棵树的根系是怎样扎向石头缝隙,寻找水源的。石头缝隙逼仄黑暗,它的根尖上是不是也有一双眼睛;或者,这块石头早已把一些水的蛛丝马迹暗示给了树根?我看到,有几条裸露的树根紧紧抱着石头,它的眉头上蹙起怕丢失的恐惧。

向大地深处扎根,汲取水分,又向辽阔苍穹觅找光芒,一棵树一生走着两条路,目标永远明晰着。这块石头呢,它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十年,百年,还是几百年?一直一个站姿,也不知道换换脚,或者躺一躺,它站得累不累?我见过风在黄土崖上留下的爪痕,一绺挨着一绺的,绺绺清晰。有些深得像刀子刻的。特别是那些棱角分明的地方,一年两年之后,棱没了,角没了,成了圆弧状。土,经不起风吹。眼前的这块石头虽不规则,但它的棱像刀劈过一样,有着瘆人的锋芒。角尖尖的,刺过来,天生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曲高和寡吗?又不像。允许一棵树藏在身后成长,允许一棵树的毛根探进纹理,允许一枚一枚叶子躺在它肚皮上晒太阳,允许一根根树枝在它的脸上画影子——一块石头显现出足够的耐心和爱心。

一棵柿树的凝望

阴历十月一日后,商山又一次精简着自己。

山脊任一痕一痕自在屈曲的脊线在愈来愈空旷的天空自由勾描。一道儿又一道儿,一道儿又追着一道儿,由北向南依次铺陈开,直到天边。有几道有意地把臂膊伸到另外几道的腋下,挠痒痒似的。若蓝天的蓝藏起一些锋芒,只略使一层薄薄的蓝底子,就是一幅绝佳的宋人山水画了。众所周知,宋人是极简主义者,最擅长用线条作画。眼前这景致,是哪位丹青大家把天空当宣纸,几笔就勾勒出了初冬时节商山的神韵。更像水细细的波纹,天边的那一道引领着,后面的那些彼此间保持匀称的距离,不挤不嚷,静静地跟随着。最后的一道臂弯最长,从东到西,全拢起来,生怕有一道掉了队。此刻,鲜有风声。它像知性的主儿,把自己隐匿起来。不该介入的,就绝不介入,多年与商山相处,它知度又知止。风把商山还给了商山。

走近山头,走进山坳。少了草的粉饰,山头、山坳都露出本相——如果沉默有代名词,那一定是它们。不知道承载了三季草木、庄稼、禽雀、虫兽和风雨雷电的它们,累不累。此时,抖索一两下,或伸个懒腰,或长舒一口气,肯定会无比的惬意。

山依旧沉默,它们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托举者。当一切都走向沉寂的时候,一树柿子的红被托举起来,摁住树梢,树又摁住山头。这一刻,一山的柿子红就是商山最好的代言人。

看向这棵柿子树。它的叶子全部脱光了,一片都不剩。这些沉不住气的东西,就让它们尽快回到土地,准备下一世的轮回——就这样,一棵柿树的红被擢拔出来,或摁在山头,让山伏身脚下慢慢归于平静;或翘首山坳,填补山坳因缺失而生出的恐慌;或拄杖门前,滋饶一扇柴门的流年;或守望村口,使一条条远去的路回望时,不会迷路。在这里,是谁让一棵柿子树也有了一颗玲珑之心?

像一条主河道走到平坦处时,任肉眼无法看到的一些低凹、曲折细沟壑的引导,集中的水四散流开,大地上就有了一棵自如生长的流水之树。在这里,天空更允许一棵柿树按照流水的样子生长。枝上长枝,杈上长杈,可以呈几何数字衍生。就这样,千万条生命的溪流被阳光领着奔跑。想扭几回腰,就扭几回,没人限定次数。树瘤随便长,不要像人一样,压抑自己的痛苦,树想倾诉苦楚就任其倾诉。枝杈想分几个,就分几个,不用担心分得多了,它们之间会起摩擦,谦让的它们都会让彼此摸到阳光。

细密的枝条,曾一度争着向天空跑,每一片叶子都支棱起耳朵,捕捉风声雨声。此刻,在静寂的初冬,每根枝条都低下了头,弓起背,把一个个柿子托举起来,让阳光彻底照透,把一束一束的暖变成耀眼的红。冷峻的寒气,是个思考者,最善于从纷繁中拎出要旨。去掉绿,去掉青,去掉硬核,只留下红一种颜色。从内到外,全是玉的晶莹,玉的剔透,玉的温润。

商山的骨头里藏着珠玉之声。这样的细软,怎么能轻易示于人,一把硬骨头就轻而易举地就软在了一颗柿子中。闭着眼睛,盼一阵风吹过来,一树的铃铛响起来,珠玉之音从山头、山坳、村口、门前清泠泠地飘过来,一下一下地敲打耳蜗,敲打耳蜗里密集地神经。珠玉之音,每深入一寸,身体里的浊和重就被赶出一分。

更像一树红灯笼,正倚门远望。眸光追随着山脚的路,不是送了一程又一程,就是盼了一次又一次。有一树灯笼高悬,路的身后是暖的,永远不会生出荒凉。

一树柿子红,生于商山,又高于商山。

一只喜鹊的花容

花喜鹊!

同行朋友一声压低嗓音的急呼,唤回了沉浸在一树柿子红里的灵魂。

就在你右边的树枝上,我车开慢一点儿,你抓紧拍照!

打开摄像机,对准喜鹊调焦距。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却总感觉手指不听使唤,此刻的脑袋更像是别人的。

还是惊动了喜鹊。只见它回头看到停下来的车,翅膀轻轻一震,飞走了。起飞时,它长尾的末端微微开启一寸,如挣脱扇箍,自然微开的扇子一般。另一只圆睁着比黑米粒稍大一点儿的眼睛,只回望了一下,就自顾自地从这一枝头跳到另外一个枝头。跳动时,双翅只是微微一抖动,就带动得整个身子轻松腾空而起。落下时,趾爪紧紧地抠住树干。静静站立时,它双翅紧贴圆润的腹部两侧,没有一根羽毛是凌乱的。长尾微微上翘,从树杈间肆无忌惮地伸出来,与连着的躯体勾勒出一段优美的凹弧。单就肚腹而言,在双翅裹敛下,极像一个线条流畅的梭。

树是核桃树,一棵毫无形状的核桃树。它枝条生硬,枝枝直直地戳向各个方位,对面的山峦、村舍、堤岸,被横一刀,竖一刀,又斜着一刀,割成了碎片。

此时,我极力希望留下的这只喜鹊跳动得更欢愉些,把这些冰冷的枝条暖一暖,让它们的体温也是三十七度。我更极力地希望,这只喜鹊叫一两声。就一两声,剪开这枝杈间凝固的冰冷,闪烁出流水的光。

但喜鹊没有叫。哪怕它的颈项稍微鼓一下,有一个鸣叫的动作,那也是一种暖。但喜鹊始终没有叫。圆润的黑头上,一尖短粗的喙上下用力紧闭着,只见上喙尖以一个细小的弧度向下回勾,有不容改变的执拗在流泻。从头顶沿着颈项,到背部的黑色细羽,被精心梳理般顺畅地紧贴身体。湖蓝色的双翅沿背部两侧紧扣下来,翼尖紧贴着长尾的根部,整体上形成一个有着优美弧度的三角披风。它的长尾呈暗蓝色,腹部和肩羽下全是白色,腰部灰色和白色相间。特别是静止的时候,肩羽和腹部的白清晰地勾勒着颈项、双翅与长尾的界线。

花喜鹊,若仅仅是缘于它的毛色黑、灰、湖蓝、暗蓝、白相间而命名,那太肤浅了。在北方的大清早,若有喜鹊的叫声如花般在村舍的上空盛开,那该是多么喜庆。

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

单音,双连音,三连音、四连音,如此地反复回环,如水般鸣溅,如花般争奇斗艳,还有什么凝重化不开。这又多么酷似宋词或元曲,撷取乡间俚语这朴素的生活元素而发出的清唱。有如此神女(喜鹊古时被称为神女)照应的村庄,谁家的烟火还不软和几分?

顺着河堤抬眼望去,被初冬的寒整饬的树木束枝站立,似乎大气都不敢呼一口,但盘踞树杈上的鹊巢聚成的一团黑压下去,又放长眸光看过来,瑟瑟的树梢有了七分安然,一条河道因这树上之家的安抚,恬静地流淌着。

初冬的商山,静静颔首咀嚼着一段过往,它想把自己还给自己,花喜鹊又怎么不知道呢?

三两簇瓦屋的檐语

在北宽坪,白墙青瓦的屋舍要么就枕在溪水的臂弯里,任溪流绕着脚踝浅唱而去,要么就卧在山坳里,任山恣意地搂抱。有青山依靠,有溪水滋润,瓦屋们舒坦着。把一片片散着的屋舍当孩子养,把一柱柱炊烟当稻黍养,把一斑斑牛羊的蹄印当种子养,这是商山最乐意的事情。

试想,如果一座连绵不绝的大山里,只有高大的灌木、贴着灌木长成簇状的荆条、委身在荆条下的小草,只有群居的麻雀、孤单的乌鸦、偶尔蹲居在悬崖的老鹰,只有一年四季一成不变的轮回,就太没有生气了。若能有几缕炊烟从林间山坳袅袅婷婷起来,山就不会没有生气。这缕缕炊烟,不就是山的呼吸吗?长长一柱从靠近半山腰的屋顶上慢悠悠升起来,那一定是采山货采累了的二狗子的长哈欠。有几柱从屋顶腾起没多高时,就七拐八拐地拐进东边的巷子西边的院子,那一定是在王奎家唠嗑刚结束,飘在屋顶的言语一看自己的主人出来了,就急着去告诉屋里的女主人。烟一旦没扯开腰,就忧忧郁郁地贴着屋顶不愿离去,那一定是家里有了糟心事。早出晚归的羊倌,一个白天都不在村里,但只要他站在高处望见炊烟时,一个白天在村里发生的事情,他都了然于心。

把屋舍建在向阳的河湾里。一层一层由低到高,你蹲在他的肩膀上,他站在你的掌心里。同一层就绕着河湾转一个半圆,你勾着他的肩,他搭着你的背。家家炊烟升起时,就是烟的森林。在大山里,这样十几户或几十户群聚在一起,成年累月地耳鬓厮磨着,怎么不像树呢?树也在教给人们生存之道。至于山坳里的那一两户,以山为背,把自己嵌进山里,适当地给山这一长句划出句读,山跑得就不至于很累。散开的缕缕炊烟绕着眉眼时,山正好可以做做梦。

在北宽坪,河道里的柳树上有鸟巢。有时,一棵树上不止一窠鸟巢,三五窠的都有。山坳里,一棵一棵的槐树挺立着,它的枝杈上往往顶着一窠鸟巢。喜鹊住在河滩,乌鸦住在山坳,这两种同属鸦科的禽类隔河而居。不过,在春夏早晨或黄昏的河滩上,它们也会擦翅飞翔。调皮的孩子联想丰富,他们大喊着:树上一个村,树下一个村,天上地下村连着村。

不过,在北宽坪不只有这经年的暖。

因四山合围,蜗居在襁褓里的北宽坪的黄昏比山外来得早。山与水积淀千年的静气早早就释放出来,把北宽坪深腌着。同行的几个人受这静气的感染,都默不作声,各自寻找着入眼的景致,从不同角度拍着照片。我独自一人从公路右拐移步到一座石桥上,扶着栏杆顺着河道望去,只见流水只有一个铜板厚,水中的砂石粒粒可数。时已初冬,水流得甚是寂寞,加之光线暗淡,感觉河道深处的黑重叠出许多魅影,便匆匆转身,出了桥向村口走去。

村口,有四位老者成弧状坐在马扎上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看见我来了,都将目光移过来,全力包裹住我。走近他们时,一个老者吐出的旱烟味先扑向我,像遇到故交一样。有这旱烟味的迎接,陌生感减去了一半。

把商山还给商山,从商州四面八方吹来的风簇拥的偈语再次在耳畔响起。

于是,退出商州,退出北宽坪,向北穿过大大小小的隧道,总以为能够逃离风声的牵引。殊不知,有一场风在骨头里已生根发芽,另一场更大的风早就长成一棵风之树,扶摇而上,庇佑着大地之上的村庄与城市,壮硕着一缕缕炊烟的骨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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