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座的月光

作者: 刘贤安

高铁站台的玻璃映着我佝偻的影子,四月的风掀起藏青色夹克的衣角,那布料轻晃的弧度像极了母亲当年在晾衣绳上抖开的蓝布衫——那件被岁月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曾在无数个清晨掠过我的额角,带着皂角的清香和露水的凉意。手机屏幕上“常德—长沙”的购票信息跳着冷白的光,A座靠窗的位置固执地空着,仿佛母亲随时会握着褪色的蓝布包坐进来,指尖还沾着三十年前割荠菜时残留的草汁清香,混着土灶炊烟的暖味。

记忆里的绿皮火车是从女知青纤细的掌心爬出来的。那个总穿着洗得发灰的确良衬衫的北方姑娘,蹲在青石板井台边,把我冻得通红的小手按在她膝盖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裤料传来,像块焐热的鹅卵石。“火车头啊,就像只冒热气的绿虫子。”她用修得整齐的指甲在我掌心里画圈,腕间的银镯子轻磕着石板,“呼哧呼哧地爬过铁轨,肚子里装满黑黢黢的煤块。”母亲围着粗布围裙从灶台边探身,瓦罐里的野菜汤正咕嘟咕嘟冒泡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皱纹:“火车吃煤就能跑?比咱公社的老黄牛还厉害咧。”她额角的汗珠滴在我手背上,比灶膛里溅出的火星更烫,却带着咸涩的体温,像一枚小小的、会发烫的月亮。

我趴在堂屋门口的泥地上画火车,粉笔划过裂着蛛网状纹路的泥地,歪歪扭扭的车厢下歪七扭八地写着“娘的座位”。母亲蹲在旁边择菜,镰刀把上缠着她梳头时扯断的黑发,刀刃割过荠菜茎秆,暗红色的血珠渗进青袄肘部的补丁,像朵开在粗布上的小花开了又谢。“等我儿造出真火车,”她把晒干的野菜堆成小山,竹筛在夕阳下投出菱形的影子,“娘要坐头一班车去看海,看看浪花是不是真像书本里说的,白得跟棉絮似的。”

那些年的春天总带着铁锈味。母亲的竹篾凉席在檐下晒成暗黄色,边缘卷着细密的毛刺,像她逐渐弯曲的脊背。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冻库里,她裹着肥大的棉大衣,睫毛上凝着霜花,像撒了把碎钻。见到我时,那些冰晶簌簌落进塑料袋里化成的水珠渗进冻得发硬的猪肝纹理——那是她在冻库搬了整宿冻肉,才从工头那里求来的“奖赏”。土灶的浓烟熏红她的眼,她就着煤油灯补袜子,针尖穿过粗布的“噗噗”声,混着吹火筒“呼呼”的响,火星子蹦上她鬓角新添的白发,我总以为那是火车头喷出的蒸汽,会载着我们驶向某个温暖的远方。

母亲走的那年,冻库的铁门锁上了生锈的铜锁。我在作文本上画满火车,流线型的车身像被风吹扁的月亮,却总在车窗的倒影里看见她冻红的脸——那是某个暴雪天,她把仅有的围巾缠在我脖子上,自己的耳垂冻得发紫,却笑着说“娘不怕冷”。1985年新房封顶的喜宴上,我喝了哥哥斟的米酒,恍惚梦见母亲站在晒谷场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细长的铁轨。“你的绿皮火车呢?”她的声音混着远处的蛙鸣,“娘还等着坐你的车去看海呢。”醒来时枕头湿了大片,窗外的月光泼在墙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米汤。

穿上军装的那天,帽徽在穿衣镜里闪着冷光,却照不见母亲临终前的模样。追悼会上的悼词被风撕成碎片,我盯着墙上的遗像,突然想起女知青说的“火车靠煤跑”——原来母亲这辈子,就是把自己烧成了炭,用三十年的光阴,把我们姐弟几个从贫困的寒冬里暖到春暖花开。

高铁通车前一夜,我在旧相册里翻到母亲二十岁的照片。粗布衫裹着挺直的腰板,麻花辫垂在胸前,身后是青瓦白墙的老屋,远处的田埂蜿蜒如未铺完的铁轨。她不知道,四十年后的铁轨会穿过她踩过无数次的土地,不知道列车会以三百公里的时速掠过她曾弯腰割草的河岸,更不知道,她的儿子会在中年的深夜,对着手机屏幕发呆,把“阴阳两隔”拆成A座与B座的距离,像拆开一块完整的月亮,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天上。

安检仪“嗡嗡”作响,吞下我的背包,也吞下四十三年的光阴。检票口的电子屏跳着“G6988次列车首发”,我摸着裤兜里的车票,突然听见记忆里的汽笛声——不是绿皮火车的轰鸣,而是母亲在灶间喊我吃饭的声音,带着暖融融的烟火气。

车厢里的阳光斜斜切进来,A座的椅套雪白雪白,像母亲临终前盖在身上的被单。我坐下时,布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恍惚是她翻晒野菜时,竹耙划过凉席的响动。虚拟的对话在耳畔响起,我替空气里的她调整扶手,替她接过乘务员递来的热茶,看蒸汽在车窗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模糊了窗外飞退的油菜花田。恍惚间,她穿着过大的棉大衣在冻库门口转身,睫毛上的霜花落在围巾上,而此刻的座椅空得能装下整个春天的风,却再也装不下她单薄的身子。

“高铁靠电跑,没汽笛声。”我对着车窗上的倒影说,指尖划过玻璃,像划过她生前常摸我头顶的手势。她若在,定会惊叹小桌板的精巧,把矿泉水瓶拧开又拧紧,听瓶盖“咔嗒”一声轻响;会指着窗外飞逝的村庄说“比绿皮火车快多了”,眼里映着朝阳般的光。可她不在,只有我的影子陪着空位,看阳光在桌板上移动,像她当年在凉席上翻晒马齿苋时,手掌投下的细碎阴影,明明灭灭,都是时光的形状。

餐车送来的盒饭冒着热气,塑料盒里的胡萝卜丁让我想起冻库里的猪杂碎。母亲在土灶前咳嗽,浓烟呛得她直抹眼泪,却把炖得酥烂的猪肝分成三份:自家一份,王大妈一份,还有一份用旧报纸包着,悄悄塞进村头孤寡老人的门缝。此刻不锈钢餐具的反光里,我看见她年轻时的模样,麻花辫垂在胸前,正用袖口擦汗。她当年说“等火车通了去看海”,如今高铁能到天涯海角,而她的坟前,春草已经绿了十八回,比铁轨延伸得更远。

手机相册里存着她用过的镰刀,木柄上的布条褪成浅灰色,却还留着她握了四十年的弧度。还有她补了又补的蓝布围裙,口袋里永远装着一颗水果糖。冻库的工作证,照片上的她戴着棉帽,眼神里透着坚韧;女知青留下的半张车票,褪色的油墨印着“北方”,像她没走完的旅程,永远停在岁月的中途。

列车穿过隧道时,光影在脸上交替,明灭如心跳。我想起那年除夕,她从冻库回来,睫毛上的冰花簌簌掉落,怀里抱着用围巾裹着的肉包子,说“给娃儿们过年”。现在的高铁没有霜雾,只有空调的暖风,可我知道,在某个平行的时空里,绿皮火车正“咣当咣当”碾过铁轨,母亲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的油菜花田涌成金色的海。而我握着她的手,像她当年握着镰刀,说:“娘,我们回家。”那双手上的老茧擦过我掌心,粗糙却温暖,像块被岁月磨亮的鹅卵石。

到站提示响起时,我摸了摸身边的空位,布料上似乎还留着体温的错觉。出站口的风带着星城的湿润,比家乡的风更柔和些。手机弹出消息:“欢迎来到长沙南。”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那个清晨,她嘴唇微动,我把耳朵贴在她嘴边,却只听见呼吸机的“滴答”声。现在想来,她或许是想问:“儿啊,火车通了吗?”而我此刻站在高铁站,看着人潮汹涌,却只能在心里回答:“通了,娘,可您没赶上。”

暮色里,高铁站的灯光次第亮起,像撒在天幕上的碎星。我背着包走向出口,衣兜里的车票轻轻发烫,像块小小的火炭。原来有些承诺,注定要在时光里晚点;有些告别,要用一辈子来检票。但此刻,铁轨在脚下延伸向远方,A座的空位在记忆里渐渐饱满,像母亲当年在凉席上晒野菜时说的:“日子总要往前滚,像火车轮子似的。”她不知道火车轮子能滚多快,却知道光阴的轨道上,总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褪色。

晚风掀起衣领,我忽然听见遥远的汽笛声——不是机械的轰鸣,而是岁月在钢轨上流淌的轻吟,是母亲在灶间哼的无名小调,是她补袜子时银针穿过粗布的“噗噗”声。母亲啊,这趟没有汽笛的高铁,正载着您的英灵,穿过光阴,驶向我们从未抵达的、永不分离的远方。那里没有冻库的严寒,没有土灶的浓烟,只有永远晴朗的天空,和一列永远停靠在A座的月光列车。

玻璃幕墙映着万家灯火,我把车票夹进相册,夹在母亲与女知青的合影之间。女知青的笑容清澈如当年的井水,母亲则略带羞涩地抿着嘴,身后是刚发芽的柳树。A座的位置空着,却又满得像整个春天的月光,那是我用半生时光收集的碎片:她滴落的汗珠、补过的鞋底、分出去的猪杂碎、藏在木匣里的塑料簪子,还有无数个深夜里,我对着虚空说的话。

出站时遇见卖栀子花的老人,竹篮里的白花裹着湿报纸,香气突然撞碎记忆。母亲生前最爱这种花,却从未舍得买一朵。那年女知青回城前,送她一支乳白色的塑料簪子,花瓣在煤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她舍不得戴,收在陪嫁的红漆木匣里,直到临终前才交给我说:“留着给你媳妇。”此刻我买下一束,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椅套上洇出小小的圆斑,像母亲当年在凉席上滴落的汗渍,又像她望我时,眼里闪烁的泪光。

地铁通道的风灌进领口,我背着母亲的照片穿过自动扶梯,玻璃映出重叠的身影:二十岁的她在田埂上走,篮子里装着新摘的豆角;四十岁的她在冻库里搬冻肉,棉帽上结着白霜;此刻的她在电子屏的光影里微笑,鬓角的白发被虚拟的风吹起。手机相册里的镰刀,木柄上的布条虽已褪色,却还固执地缠着,像她未说完的话,像我未做完的梦。曾以为这把镰刀会和绿皮火车一样,被时光抛在身后,却不想在高铁时代的风里,它依然割着记忆的野草,让思念在每个春天破土而出,生生不息。

回到新家时,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暖黄色的光里,妻子捧着母亲的相框,女儿踮脚去摸照片上的银发说:“奶奶,火车快不快呀?”我指着阳台外的铁轨,远处的车灯划过夜空,像一串流动的星子。母亲若在,定会在厨房燃起土灶,把栀子花别在孙女辫梢,锅里的腊肉香混着花香,飘满整个屋子。可此刻的智能灶台上,连油烟都被吸得干干净净,只有电子钟的蓝光在墙面流淌,像极了冻库里永远不化的霜。

深夜我独自坐在飘窗边,看高铁在楼下的轨道上无声滑过,像一道道银色的闪电。月光漫过母亲的遗像,她年轻时的模样与老照片重叠,让我想起那年她在晒谷场上教我认星星,说“每颗星都是地上的人变的”。原来真正的时光机从不是高铁,而是记忆里那些永不褪色的细节:她在冻库门口哈出的白气,凝结成了冬天的星;她补袜子时穿针的侧脸,成了岁月的剪影;她把最后一块腊肉塞进我书包时的叮咛,成了永远响在耳畔的汽笛。这些碎片在岁月里发酵,终于酿成今夜的月光,让我在A座的空位上,与她完成了一场跨越生死的对话。

第五次列车驶过时,我忽然听见母亲在梦里说过的那句话:“儿啊,你的绿皮火车造出来没有?”起身翻开旧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童年画的火车——歪扭的车厢下画满圆圈,标注着“给娘的靠窗座”,旁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太阳,红得像团火。如今真正的高铁图纸摊在书桌上,精密的线条里藏着无数数据,却再画不出当年那个趴在泥地上的孩子眼中的憧憬。原来有些梦想,注定要在现实中破碎,却在回忆里愈发清晰,像枚埋在心底的种子,终会长成参天大树。

凌晨三点,我带着母亲的照片来到小区后的观景台。铁轨在夜色中延伸向远方,信号灯明灭如呼吸,像极了母亲临终时监护仪的光点。想起那年在冻库,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霜雾里,如今的高铁却连背影都留不下,只余一道流光划破黑暗。但我知道,在某个维度里,绿皮火车仍在“咣当咣当”前行,母亲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闪过的不仅是稻田和山丘,还有她亲手晒的野菜、腌的咸菜、分出去的猪杂碎,以及那些在贫困岁月里依然温暖的笑容。那些笑容落在时光的轨道上,成为永远不熄的灯,照亮后来者的路。

手机屏幕亮起,是哥哥发来的消息:“娘的坟头又冒新草了。”点开图片,清明刚培的新土旁,几株蒲公英正顶着绒毛摇晃,像母亲当年织的毛线球。忽然想起她常说:“人走了就像蒲公英,风一吹,到处都是家。”此刻的高铁风驰电掣,或许正载着她的“种子”,落在每一片她曾耕耘过的土地上,落在每一个被她温暖过的人心里,在时光的风中,轻轻摇晃,静静生长。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我把栀子花放在遗像前。花瓣上的露水折射出七彩光斑,像极了女知青描述的绿皮火车头喷出的彩虹。原来所有的等待与遗憾,最终都会在时光里找到归处——母亲没能坐上真实的高铁,却永远坐在我记忆的A座,看窗外的岁月流转,看她的儿子在迟到的承诺里,慢慢学会与思念和解。那些未说出口的爱,未完成的约定,都化作了月光,铺满记忆的轨道,让每一次回望,都有温柔的光相随。

晨光漫过铁轨时,我终于明白:这趟接母亲回家的旅程,从来不是从常德到长沙的物理距离,而是从愧疚到释然的心灵跨越。母亲用一生教会我何为坚韧与善良,而高铁载着她的英灵穿过时代的巨变,让那些在贫困中绽放的人性光辉,在现代文明的轨道上继续闪耀。她是我的绿皮火车,是我的高铁,是我生命里永远的A座,是永不会落的月光。

收拾相册时,那张“常德—长沙”的车票突然滑落,正正好好盖在童年画的绿皮火车上。两种交通工具在纸页上重叠,形成一道奇异的年轮。母亲啊,您看,当年的绿虫子早已长成云端的银龙,而您永远坐在最明亮的车窗边,看您的儿子,在您用辛劳铺就的轨道上,一步步走向与您灵魂共振的远方。那里有海,有阳光,有永不分离的春天,而您,永远坐在A座,带着栀子花的香,和月光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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