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吃紧,泽连斯基陷入反腐法案争议
作者:程靖
人们抗议的是乌克兰最高拉达(即议会)当天审议并通过的第12414号法案修正案。
监察贪污腐败的国际组织“透明国际”指出,更新的第12414号法案将给予总检察长更多权限,包括从国家反腐败局(NABU)手中撤回和移交反腐案件,向NABU侦察员发布具有约束力的行政指令;将反腐败专门检察官办公室(SAPO)检察官的职权和案件授权给其他检察官;单方面关闭涉及高级官员的案件;等等。
法案修正案涉及的两个机构中,国家反腐败局于2015年正式成立,负责调查高级别腐败案件。其局长通过公开遴选程序任命,任期固定,依法工作不受总统、总理、议会或政府的行政命令影响,无须总检察长批准,就可以向高级别官员送达嫌疑通知。反腐败特别检察官办公室于2015年设立,负责审查国家反腐败局提交的调查结果并起草起诉书、提起刑事诉讼,其主任由一个议员代表和反腐专家组成的独立委员会遴选产生,法律明确规定总检察长不得随意干预其起诉决策或案件处理。
再加上这次法案修正案中未提及,但同样关键的国家腐败预防局(NACP),这三大机构共同构成了乌克兰自2014年以来反腐体系的“三驾马车”。
让人们更加愤怒的是,最高拉达当天审议的内容原本是关于戒严期间失踪人口的刑事犯罪调查的。乌克兰无党派议员尤利娅·亚茨克(Yulia Yatsyk)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当天最高拉达执法委员会只对前者进行了讨论,而直到签署时才看到修正案内容。
这份法案修正案触动了乌克兰人最敏感的神经——反腐。
泽连斯基从2018年起竞选总统时就为自己打造了反建制、反腐败、反寡头的形象。乌克兰智库“立法思想研究所”主席塔季扬娜·库托尔(Tetiana Khutor)曾担任乌克兰最高拉达反腐委员会立法主任,她告诉本刊,泽连斯基上任后的确在反腐败改革上有过一些建树,“他上任后大力推广政务一体化数字平台Diia,让很多乌克兰国民更便捷地使用政府公共服务,因此减少了很多较低层次的腐败行为。此外,在他任期内,议会通过了将非法致富定罪、将官员‘无法解释的财富’充公的法案”。2022年起,战时状态让反腐败变得困难。渥太华大学法学院民事法系博士后研究员切尔诺沃尔博士(Chernovol)撰文称,战时戒严状态下,政府任命公务员时的背调要求、政府采购合同授予等程序和制度都被放松,而大量反腐机构工作人员也因上前线参战而无法履职。基辅国立大学莫伊拉学院政治系教授奥列克谢·哈兰(Olexiy Haran)也提到,战时人们会认为,不要破坏政局稳定,因此不要过多地参与对政府的批评。
但国家反腐败局作为独立反腐调查机构仍然在战争期间保持着运转。近两年,被曝光的腐败案件开始涉及泽连斯基政府中的重要角色。2023年,国家反腐败局和反腐败特别检察官办公室拘捕了最高法院院长,侦破法院系统内部受贿网络,还调查了乌克兰媒体曾爆出过的涉军贪腐丑闻。2025年4月,军方的一起贪腐事件被曝光:包括乌克兰国防部一名前官员在内的五人,在2022年8月到12月期间为部队采购食品时抬高价格并贪污了1700多万美元资金。
2025年6月,国家反腐败局宣布将泽连斯基的副总理阿列克西·切尔尼绍夫(Oleksiy Chernyshov)列为腐败嫌疑人,指控他在社区和领土发展部任职期间滥用职权,称其“低估地块价值以使开发商受益,从而换取回扣”。
泽连斯基在发布的视频声明中说,第12414号法案修正案是为了“清除反腐机构里的‘俄罗斯影响’”。就在最高拉达审议该法案修正案前一天,乌安全局、国家调查局和总检察长办公室对国家反腐败局和反腐败特别检察官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进行了近70次搜查,并宣称发现了一个“俄罗斯间谍网络”,两个反腐机构中有多人“隐瞒父亲有俄罗斯护照”“母亲支持俄罗斯”“被俄罗斯安全局招募为特工”,甚至有违反交规等“罪行”。
这些事件彼此勾连,引发了猜测。乌克兰网络媒体“巴别塔”(Babel)引用消息人士说法称,泽连斯基“不排除”是在报复国家反腐败局调查切尔尼绍夫,但国家反腐败局同样可能成为另一阵营的政治工具。反腐:乌克兰的“国家事业”
在7月23日的抗议活动里,有人在一张海报中,将泽连斯基头像的右半边脸换成了2014年被推翻的前总统维克托·亚努科维奇(Viktor Yanukovych)。这是反对者们对第12414号法案修正案最深刻的恐惧。
2013年11月27日起,乌克兰人在基辅市中心的独立广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广场起义”,要求时任总统亚努科维奇下台。抗议者们反对的不仅是亚努科维奇的“亲俄”,还反对“腐败作为一种根深蒂固的生活方式”。2014年2月,亚努科维奇被推翻。这几乎可以被视作乌克兰当代史的分水岭。一切事件都可以被划分为“2014年之前”和“2014年之后”。库托尔说,上世纪90年代的乌克兰没有法治、政府内部缺乏制衡机制,没有独立的司法机关,政府内部形成了一套非正式的裙带关系网络。花钱获得大学入学资格、获取理想的考试成绩和论文评分、在医院花钱贿赂医生以获得预约、在政府花钱才能办好文件和手续,等等,都是普通乌克兰人熟悉的经历。
在上世纪90年代的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中,政府官员通过私有化和垄断国有资产迅速积累财富。一个由商业寡头与政府共谋的“深层国家”在国家转轨时期的制度缝隙里形成。寡头们长期控制重工业、能源、银行和媒体,通过财力左右舆论、选举与议会,还组建政党。比如曾常年稳坐首富之位的里纳特·阿赫梅托夫(Rinat Akhmetov)出身顿涅茨克,通过收购工矿企业建立商业帝国,资助“地区党”并支持前总统亚努科维奇参选。
亚努科维奇以“打击腐败”作为竞选的首要承诺,当选总统后开始担任反腐委员会主席。但他的内阁成员过半来自顿巴斯,内政部长和关键经济职位由其子亚历山大“朋友圈”内的年轻商人出任;他任期内的全国社会经济补助金中,有46%分配给顿涅茨克与卢甘斯克。
库托尔说,2014年革命以后,作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提供援助以及乌克兰与欧盟建立更紧密关系的要求之一,国家反腐败局、反腐败特别检察官办公室、高等反腐败法院等独立反腐机构先后成立。乌克兰还成立了国家反腐败预防局(NACP),负责反腐败政策制定。政府还引入了电子采购平台和官员财产电子强制申报制度,以削减寻租空间并增强政府透明度。“根据这项申报制度,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查看几乎每一位高级官员的申报财产,如果你有无法解释的巨额财产,它可能会被没收或让你承担刑事责任”。
经历过苏联时期的利沃夫商人塔拉斯·米赫(Taras Mykh)对乌克兰政府近年来的反腐败举措大为赞赏——过去,他在街上违反交规或是要办手续和执照时常常要贿赂警察和官员,但现在此类情形越来越少,“腐败可能要到大型项目招标时才会出现”。即使在商业圈子里,米赫也看到人们的反腐败意识在增强,“企业也知道反腐败是一劳永逸的事情,所以现在打官司,企业主宁可花大钱找律师,也不会去贿赂法官”。对于官员的财产公开制度,米赫则认为乌克兰是“全世界做得最好的”。他认为乌克兰政府应当在民众监督下履行竞选时的承诺,“不能利用战争状态来攫取政治利益或违背承诺”。
除了认为腐败代表苏联时期的“旧生活方式”,库托尔还提到乌克兰打击腐败的另一重意义——腐败一日不根除,“俄罗斯就会利用乌克兰体制的漏洞来渗透、培养俄罗斯影响力,通过资金支持亲俄的政党和政客、购买乌克兰关键战略资产、支持亲俄的媒体宣传平台,甚至通过俄罗斯东正教会来培养亲俄的民众”。库托尔将两者比作乌克兰在内外两条战线上的“敌人”,其中俄罗斯是“外敌”,腐败是“内部敌人”。
正因如此,尽管泽连斯基在俄乌冲突后的领导能力为他积累了威望和民心,但第12414号法案修正案的通过仍会严重损害他的政治声誉。库托尔说:“整个国家的人在打一场生存战争,他们没有离开乌克兰,是因为想生活在这里并养育下一代,人们希望民主制度和权利可以超越任何一个政党和政治机构。”
泽连斯基的决策也在外交层面引起了连锁反应。7月23日,欧盟委员会发言人吉约姆·梅西耶(Guillaume Mercier)说:“尊重法治和打击腐败是欧盟的核心要素,作为候选国,乌克兰应全面遵守这些标准。绝不能有任何妥协。”
7月25日,欧盟宣布在一项总额为45亿欧元的援乌基金中扣留15亿欧元,除非乌克兰达到欧盟要求的治理标准,否则不会拨款。这项基金是欧盟在2024年设立的,用于乌克兰战后重建和为加入欧盟实施的政治改革,承诺在三年内为乌克兰提供500亿欧元。
在巨大的内外压力下,7月24日,泽连斯基宣布将提出新法案,恢复国家反腐败局和反腐败特别检察官办公室的独立性以“纠正错误”,新修正案将在7月31日在最高拉达审读。战时困局
近期,泽连斯基的动作不仅仅有第12414号法案修正案。7月17日,乌克兰最高拉达批准成立以尤利娅·斯维里坚科(Yulia Svyrydenko)为总理的新内阁。此前已担任总理超过五年的什梅加尔(Shmyhal)辞职,后被任命为国防部长。其他新任命的还包括数字转型部长、经济部长、能源部长、司法部长,等等。这是乌克兰政府在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的最大规模改组。批评者认为,泽连斯基在攫取更多权力。
奥列克谢·哈兰向本刊分析称,泽连斯基改组内阁是一年多以前就要发生的事件,与近期他和反腐败机构之间的动态无关。由于2019年泽连斯基的“人民公仆党”当选议会多数,泽连斯基对内阁有很强的掌控力,因此这一次“换血”对执政路线影响不大,未来内阁也将更多地体现泽连斯基的意志。
大规模的政府改组恰逢俄乌双方在土耳其举行的停火谈判陷入僵局、战事进入白热化阶段。
乌克兰开源监测网站“深层国家”(Deep State)表示,2025年7月俄军在乌克兰境内占领了556平方公里的领土,是今年以来俄军取得的最大进展。接受BBC采访的乌军士兵表示,如今俄军依靠小股步兵对乌克兰阵地进行攻击,旨在消耗乌军的防御;同时也不断试图用无人机袭击切断乌军的补给线,导致运送食品和弹药、撤离伤员和前线部队轮换变得非常缓慢和复杂。
与此同时,俄罗斯从2024年开始改造了从伊朗进口的“沙赫德”无人机并自主量产,通常在夜晚向乌克兰各地发射数百架无人机,还通过仿造无人机的“诱饵”机来分散乌克兰的防空火力。近一段时间,在基辅、第聂伯罗等地都发生了破坏性更大的巡航导弹袭击。
泽连斯基介绍新政府时说,新政府的重点将是国防与外交,其中包括乌军武器的进一步国产化。奥列克谢·哈兰认为,如今俄罗斯正在利用特朗普制造的“问题”,即美国对俄态度宽松、不愿加强对俄制裁的“窗口期”,加大进攻力度。由于乌克兰前任国防部长乌梅罗夫(Umerov)被指表现不佳,但什梅加尔有着超过五年的最高政府官员的经历,他被期待能更高效地管理国防部。
波兰东方研究中心(OSW)研究员耶德里西亚克(Jędrysiak)认为,乌克兰政界期望的停火并举行大选,在战时状态下不太可行,因此泽连斯基想通过政府高官轮换,暂时满足公众对于“新面孔”的期待。同时,通过撤换一些涉腐或备受质疑的部长,例如切尔尼绍夫被国家反腐败局调查,副总理奥尔加·斯特凡尼希娜(Olha Stefanishyna)身陷多起丑闻,泽连斯基可以改善政府信誉,又不必公开承认腐败问题。此外,斯维里坚科本人形象相对清廉,不爱“对抗”,从未卷入重大贪腐案,是理想的过渡人物。她作为乌克兰历史上继季莫申科(Tymoshenko)后的第二位女总理,也可以提高乌克兰的国际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