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门塘口墟:一个“空心村”的蜕变之路
作者:李晓洁
在塘口镇,人们用“墟”“里”“坊”这样的字眼形容村一级之下更小的片区,有点类似北方乡村里细分的“小组”“大队”。塘口墟面积不大,独立为一个小型社区,是塘口镇乃至开平市的IP,有2000多名居民,除了两成本地居民,其余八成来自国内各个城市,甚至海外归来的中青年创业者、旅居者和回乡者。墟里有20家已开业的民宿,近10家咖啡馆,还有建筑设计工作室、手作店铺等。走在干净宽敞的街道上,能看到古旧的碉楼,也有颇具风格的现代化建筑。也许路边的一个小角落,就是一家工作室或小酒吧。最近几个月,社区里优惠的百元人才公寓几乎住满,新一栋人才公寓在改造中。社区的咖啡馆、民宿大厅等商业场所,不少桌子上立着“共享工位”牌子,意味着你无须消费也可使用这一个个办公空间。有什么注意事项?在一处共享工位的墙壁上,贴着由广东省、江门市两级文明办指导建立的塘口“IE公社”的“公约”,比如遛狗要牵绳、注意卫生。最后一句话,是“开心最重要”。
就在十多年前,塘口墟还是个一度只有九户常住居民的“空心村”。上世纪90年代后期,塘口镇政府从墟里搬走后,这里人口外流,逐渐萧条,曾经的各类建筑、碉楼也被荒废。有村民告诉本刊,那时村里几乎看不到外人,大多是老人和小孩。村里没有路灯,到了晚上就黑黢黢一片。
更早之前,塘口墟也曾繁荣过。已经在塘口镇驻扎了两年的“驻村第一书记”江门市委宣传部工作人员石岩告诉本刊,江门是著名侨乡,历史上下辖的新会区及台山、开平、恩平、鹤山四个县级市,合称为五邑。早在19世纪中期,五邑人便远渡重洋,赴异国他乡经商、谋生,此后不断有江门人旅居海外,足迹遍布全球100多个国家和地区。上世纪20年代,一些海外华侨打拼赚钱后,开始回国建设家乡。他们请人设计好融汇了各国建筑风格的蓝图,甚至从海外运水泥回乡,建造了兼具居住与防御功能的碉楼。其中,塘口镇被称作“碉楼之乡”,有统计在册碉楼514座,包括2007年申请成功的世界文化遗产项目“自力村碉楼群与村落”,也是广东省唯一的世界文化遗产项目。在塘口墟生活多年的居民告诉本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塘口墟曾经非常热闹,它是镇政府的驻地中心,这里建造了邮局、银行、印刷厂、剧场、粮仓、供销社等功能建筑。镇上有直达车通往深圳、广州。镇边曾经有个河岸码头是重要的交通聚集地,各类物资和建筑材料都通过河道运输。每逢五日、十日是当地村民的“赶墟日”,周边村民背着鸡、鸭、鹅、猪仔,或者山草、甘蔗等农副产品来墟里交易。有时候,墟里的旧礼堂会用大幕布播放黑白电影,农户们带着孩子和小板凳去看电影,成为一些“90后”本地青年的童年记忆。
如今,塘口墟重回热闹,成为有代表性的青年文化社区。江门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陈冀告诉本刊:“今年4月,中央文明办在塘口调研后,希望打造可复制推广的‘塘口经验’。”这之后,江门市委宣传部在塘口墟打造“IE公社”,为在塘口墟居住的人才、游客等提供免费办公区域,给符合条件的网络作家、数字游民和乡村振兴人才提供百元人才公寓、创业项目30%的投资补贴等优惠,希望“不论是i人还是e人,来了就是一家人”。
塘口墟能摆脱“空心村”,不仅是因为上百年的侨乡文化传统、便利的交通路况,更重要的是在推动乡村振兴战略、“百县千镇万村高质量发展工程”(下文简称“百千万工程”)过程中,政府、青年、本地居民,一个个具体的人的努力。第一批创业者乡舍再构建筑设计事务所的负责人李继津,是最早一批来这里生活的青年之一。李继津今年35岁,生长于深圳,祖籍潮汕。他说从小就喜欢村子安静、自然的环境,所以大学学建筑后,他主动参与了导师在塘口镇仓东村的一个祠堂修复保育项目,2014年大学毕业后继续做仓东村的项目。
2015年,李继津和仓东村项目投资人骑单车在仓东村附近闲逛,十几分钟后遇到了塘口墟。“我很震惊,塘口墟竟然有一大堆遗留下来荒废的建筑,水泥地比较破,也没见到村民,我们好像进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村落。但我们很快就觉得有意思,觉得这个地方有很大的改造空间和想象力。”李继津后来才知道,他看到的那些建筑大多都是镇政府搬迁后的遗留物,此后十多年墟里人口持续外流,没人有精力继续使用或推倒那些建筑。
李继津说,他和投资人做仓东村项目时,早就想开始一项商业计划——开青旅、做餐饮,去承接因仓东村项目、自力村世界文化遗产而来的世界各地的研学团、游客等,但仓东村以保育为主,不适合做商业,几公里外的赤坎镇有不少骑楼、碉楼等侨乡文化因素,却被征收准备做度假型旅游古镇;而塘口墟,这个既有碉楼,有镇政府遗址,又相对不受遗产保护限制的地方,成了他们的最佳选择。“我曾在国外十几个城市考察过一些建筑,再回到塘口这个侨乡后,我才意识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很小的地方,它的建筑、华侨文化却跟整个世界都有紧密的联系,我觉得乡村似乎离城市很远,却离世界更近。我希望这里被改造后,也能吸引世界各地的青年过来,促进更多交流。”李继津说。不久后,项目投资人跟塘口镇政府签订合同,租了旧五金厂、钟表厂、邮局大约2100平方米土地,开始以李继津为团队核心做改造。
塘口墟的改变正式开始。2018年初,李继津团队改造后的“塘口空间”——一个聚集了青年旅舍、餐饮、清吧的国际青年社区正式开业。接近三年的改造过程中,李继津和团队除了以青年人的视角介入乡村,他们也很在意塘口墟村民的想法。“一定不能让村民抗拒,不要让他们觉得你在做仅仅为了赚钱的东西。”所以那三年,李继津尽量雇用附近村民做些建筑工作,他们一起吃喝,聊天,也让村民理解他到底在做什么。也是在那三年中,2017年,乡村振兴战略开始在全国推广,上层政府有了更多资金,为塘口墟这样的旧村庄做基础设施改进。村里有了路灯,一些路面、桥梁也做了整修。
李继津向本刊回忆,2018年春,他的塘口空间改造完成后,除了研学团,基本没什么游客。“我们团队都是年轻人,精力需要消耗,大家就想在塘口墟广场办一场集市。”他们把集市活动定在那年七夕节,两天,取名“七夕等墟”,借上世纪逢五日、十日“赶墟”的民俗对外传播这个活动。或许是戳中了不少本地人的赶墟记忆,他们介绍即将举办的集市的推文,有了3万多阅读量,是平时的百倍。
为了第一次集市活动,李继津和团队走村串户,邀请卖香蕉的、做艾草饼的村民一起摆摊,凑够13个摊位。集市定在五个粮仓旁边的广场,也是村民平时晾晒稻谷的地方。“没想到会那么火爆,之前估计四五百人来就好了,那两天来了上万人。”李继津说。有周边城市的游客、本地村民,还有来看碉楼的外国人。那是他第一次在地图软件上,看到塘口墟内有道路出现拥堵的红色线条,镇政府工作人员也去帮忙疏通场地和交通。返乡的人
这次活动之后,李继津感觉塘口墟有了新的变化。
首先,塘口墟的集市活动开始成为开平市当地的旅游特色之一。墟里有上世纪遗留至今的碉楼、粮仓等建筑,墟附近两公里,则有世界文化遗产核心村落、保护性祠堂等。还有改造后的青旅、餐饮娱乐场所为游客提供便捷。
其次,是塘口墟的商业开始慢慢多样化,也有在外工作的本村青年愿意返乡了。塘口墟的一些居民开始把自家住所的一楼改为小卖部、饭馆。在塘口墟边缘,有一家“文记煲仔饭”,前身是家常菜馆,开了20多年。2018年,文记的老板方仲文,叫自己在墨西哥做厨师的儿子阿伟回国,跟他一起做煲仔饭。阿伟在墨西哥做了几年后厨,本希望能赚到钱后去美国发展,但国际局势动荡,移美困难,家乡塘口墟却渐渐吸引了游客,他回家成了文记第二代老板。
借助侨乡文旅特色、集市活动,塘口墟吸引了第一波关注。但很快,李继津和塘口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意识到,乡村如果只有改造后的漂亮建筑和一些商业形态,很难让人留下来。陈冀告诉本刊:“乡村振兴仅仅‘塑形’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构建一种适合年轻人生活方式的新型乡风文明,让更多年轻村民返乡,让更多异乡人驻留。”“90后”的塘口墟社区居委会主任吴碧瑶是塘口镇人,从小在塘口长大,专科毕业后在广州一家公司做普通职员,“感觉很卷,很累”。2017年,她开始读函授的社工本科专业,同时注意到“广东社工双百计划”(200个镇覆盖社工服务)中,塘口也需要社工。2018年,她通过“双百计划”的培训和考试,回乡正式成为一名社工,并在2024年经选举成为社区居委会主任。
紧挨着塘口墟的“90后”宅群村村支书方晓莹,从广州财经大学毕业后,先后在广州和开平市做了六年设计工作。2020年初,当时的村支书劝她回村做干部,她看到村里开始有了游客、商业,觉得这也许是一次建设家乡也开拓自己的机会。当年就辞职回乡,从一名后备干部做起。她告诉本刊,本地村民对塘口墟发展的态度从保守转向开放。曾经,村集体需要重新规划、改造集体用地,储备塘口墟更多人流,总有村民不同意,担心失去土地。但后来几年村集体因对外出租地、农产品品牌等收入不断增加,给村民分红更多;另外,塘口墟和附近村落的商业模式变多,提供了更多工作机会,村民有了实际的收益,也更愿意接受变化。
2022年8月,塘口墟一个比较重要的项目,是长期关注乡土筑造的建筑设计事务所“无名营造社”在墟里正式开业。这家事务所2016年在日本京都注册,2017年搬到贵州黔东南。创始人陈国栋是广东人,2020年夏天,他被塘口镇时任党委书记邀请来考察,希望他能在塘口墟开新的工作室。村里不少年轻人都知道当初的一件趣事,是陈国栋和书记当晚就乡村建设聊得很投缘,临别时,书记激动得在陈国栋脸上亲了一口。这个举动让陈国栋惊讶,却也少有地感动。他相信当地政府是真的希望这里留住更多人、发展更好,第二天就签了合作合同。并在落地后,带来了近十人的青年团队,协助改造塘口墟人才公寓、旧粮站等数十处公共建筑。
“乡村要留住人才太难了,有时候留住一个人才,会带动他身边的一群人对这个地方好奇,想要过来看看,就有可能留下更多人。”李继津说。
更高的层面,中央文明办、广东省委宣传部也在为塘口镇发展提供更多支持、引导。2022年底,广东省为了解决区域发展不平衡问题,启动“百千万工程”。过去几年,村里的主干道从水泥路变为柏油路面,路灯延长熄灯时间到夜间12点,还引进了香港、澳门一些人才旅居创业,为他们的住宿、工作室提供优惠。在先锋书店旁边的广场上,李继津和团队用竹子搭建了一个粮仓框架,下面有几个竹凳子,这被戏称为村里第六个粮仓,办活动时可以做展台。没有大型活动时,每天都有村民到这个架子里的凳子上坐会儿,聊闲天,晚上这里就变成“墟里有戏”的舞台,年轻人、村民和游客可以一起看戏唱歌。李继津很喜欢建筑融入村民日常生活的状态,认为这才是塘口墟珍贵的地方——所有的建筑改造,都能融入村民的日常生活中。
在塘口墟,这个广场与旁边的五个粮仓是最明显的地标。粮仓建于上世纪70年代,是附近十里八乡最大的粮仓。吴碧瑶还记得小时候跟家长推着斗车,排着长队到粮仓“交公粮”的景象,后来这场景也随着镇政府搬迁、取消交公粮而消失。但粮仓一直在这里,承接村民的久远回忆。本刊记者采访过程中发现,几乎所有青年和村民,都认为粮仓改造后,2023年11月先锋书店的开业,为塘口墟带来更多人流和名气,是一个重要的拐点。塘口墟的书店店长郭行健告诉本刊,2020年,先锋决定在塘口墟开乡村书店,获得了“百千万工程”大约800万元的改造支持。这也是十多家乡村先锋书店中占地面积最大、业绩增长速度最快的一家。吴碧瑶记得2023年底书店刚开业时,塘口墟堵车成为干部们头疼的事,周末都要加班做交通协管员。“停车场抬杆下面的减速带都被车压到破损,难以想象有这么多人。”
回望过去十年塘口墟持续的迅速发展,当地不少创业者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各级政府一以贯之的政策支持。十年来,尽管镇上党委书记换到第三任,但每一任书记都传承了前任对塘口墟发展的方向——守住塘口墟的文脉,不会随意更改或限制。“这给了我们更好的经营环境,更愿意在这里开发。”一家民宿老板说。
在这样一个黏合了不同群体的大社区里,政府也在通过文明实践努力促进创业者与乡土更深的联结。一个很好的例子是2022年开业的无名营造社。这家建筑设计事务所开业后,在塘口镇开启了大约十个改造项目,最新的人才公寓改造正在进行中。但来自河南、贵州、江苏等地的团队成员刚来时,因为方言不通,比较少和本地村民交流。改变发生在去年年底,无名营造社的设计总监马禹告诉本刊,他和团队得到社区免费分下来的一块地,鼓励他们工作之余去种菜。马禹说,为了种菜,他要从墟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要买农药、借农具,到了田里,有阿姨看他一点不懂,苗铺得太密,想教他,但两人语言交流不顺,手势也比不明白,阿姨干脆直接上手,在泥里一步步教他怎么种。
“就因为种地,我来这边三年,感觉跟村民有了更加深切的联系。”“我基本每天去地里看一眼,夏天除草,冬天浇水。热心的阿姨路过就来看看我,如果看我做得不错,就竖起大拇指,看到有问题,她也不说话,直接下地帮我干。因为种地,我再骑着电动车在塘口逛,感觉村民看我的眼神都多了一种熟悉。”今年,马禹的菜成熟,他和团队给阿姨和村民送了很多。“IE公社”办起了“我在塘口有块田”活动,跟马禹一样,很多外来青年人与本地的隔膜,在这样的联结中被打破。
“我觉得现在的塘口墟,不仅有了外观上的变化,更多的是工作、居住在这里的人能真正参与到乡村生活和建设中去,和谐共处,一种新型的社群共生关系自然形成,是一场由表及里的乡村振兴实践。”陈冀说。关于未来,“传统自然村的式微或许不可避免,但以塘口墟为代表的中心村落正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