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

真是好看。皮五先生看着面前美器美食。真是美啊，你都想不起吃它，你只是看着，那些菜都已经不复本相，你看不出这摆在碟子里的原本是什么。皮五心想，这素斋做得让人不起欲心，也是难得了。

一条长桌，班班和张小亮坐在对面，各自分餐。班班讲解，小亮惊叹，皮五小心翼翼地吃，感觉不是吃饭，是在审美。

冷盘过去，刚上了一道热菜，胖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头的汗，慌不迭说：迟到了迟到了，对不起对不起，堵车呢。

小亮扯一叠纸巾掷过去：先擦擦你那胖汗吧。这北京城哪天不堵车，偏就堵住了你，就你占地儿大是吧。

胖子抓过纸巾，在脸上一通胡噜，看面前小碟子小碗里的各式小菜，眼就直了：太可爱了吧？这是给我吃的吗？

小亮道：是不是觉得特别不配啊？

胖子正色道：是，我不配！班班，我得为这些食物唱一个，不，我都不知道这都是什么食物，这就是一群小精灵啊，怎么就要被我这个胖子吃了呢。

说完闭目合掌，压低声音，真来了一小段咏叹调，也不知唱的什么，班班和小亮笑作一团，小亮照着他后脑勺虚拍一记：花样这么多，饿不死你啊！快吃！

胖子是个吃急食的，呼噜噜把面前的盘子扫光，皮五笑道：慢点儿别急，你这个吃法，只怕班班要心疼，多少清净心思，都被你这么红尘滚滚地吞下去了。

班班一笑：皮先生，您这是笑我呢。胖子在我这儿，只怕是吃不饱。您不知道，当初选这个地方开店，我心里虚着悬着，那天出了门，从这里走过去，几步路就看见了一家卤煮。

皮五看着班班，说：你就进去要了一碗。

班班点头，脸上淡远：您都知道了。我平日里是吃素的，那天就想要这一碗卤煮，一直吃到碗底，吃完了心就定了。就觉得好。大凡进了我这个门，本来也不是为了吃饱，吃不饱出了门还另有去处，那不是很好吗？

皮五指着班班，道：有慧根！

小亮正待说话，却被胖子抢了去：皮老师，照这么说，这个慧根我也有。

小亮被他气笑了：你个胖子，你有什么慧根？你也配和我们班班比！

胖子正色道：小亮女士，你这就不对了。你听见没有，刚才班班说，吃不饱反正隔壁有卤煮，我也是这么想的啊。每次排练，我都想，这前后左右，哪个都想站到台子中间去，我呢，还真是少不了，他们上不去了，终究还是回到我这儿，我就是街上的那碗卤煮，默默守护着那些努力而落空的人们，你说，我这算不算有慧根？

小亮真有点恼了：啊呸！你还指桑骂槐了你，你就是我的那碗卤煮啦？你有那么好吃吗？

班班笑道：好吃不好吃我不知道，看我是看过的，好看！前两天，我去亮马桥凑个热闹，就见上来一个美声四人组，四个黑燕儿一样，往那儿一站，帅啊，一眼我就看见了咱们胖子，一下我就知道为什么小亮爱胖子——

小亮伸手掐住班班的脖子：你最好说明白为什么，否则，别怪我辣手摧花！

班班忍着笑道：因为胖子有光啊。说真的，你们胖子小燕尾一穿，往台上一站，那真是一下子帅起来了，爵士男神啊！小亮你把我掐死吧，我最后的一句话就是，胖子有光！

小亮松了手，悻悻道：有个屁的光。平日在我这儿，永远是大裤衩子大T恤！那个什么四人组，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前几天我还说，你们也去小红书上起个号，好好经营一下，你猜怎么着？人家嫌累！

胖子一边吃一边嘴里咕噜着：就是累啊，那网上什么人没有，我哪有工夫伺候他们。

小亮气道：你打游戏就有工夫！你就是懒，就是不努力！

皮五看不下去，说道：小亮，你这可有点妈味女友了啊——

班班笑道：皮先生说得好，你这妈味儿都出了西城赶上海淀了！

小亮低眉，委屈道：我容易吗，碰上这么个不努力不争气的，气得我味儿都不正啦。眼波一转，看见胖子还在吃，声音陡地飞起：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皮五等了一下，等小亮的声音落地，平平地说：就知道吃，好啊。“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古诗十九首》第一首，思念远人，一往情深，千回百转，最后也就是这么一句大白话。说着，忽然想起：吃到现在还不给饭怎么吃得饱，班班，给胖子上饭！

班班笑道：得令！对旁边站着的小姑娘说：快，把今儿用佳木斯的石板米蒸的饭给胖哥端一钵子过来！

回过头，班班正色道：皮先生，本来就有事相求，跟小亮说了几回了，她净给我打花胡哨，求人不如求己，今天您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就顺着杆儿爬了。早想着求您给我这小店写一幅字，刚才听您说起那首诗，可不正好对景儿吗？我这儿现成的笔墨纸砚，您现在就把这诗给写了呗。

小亮连忙撺掇：是啊，班班念叨几回了，我说我们师父最不惯笔墨应酬，我都没敢提。今儿师父您可是自投罗网，不关我的事。

事已至此，由不得皮五推托，被众人簇拥到一张大案前，蘸墨提笔，沉吟道：《古诗十九首》，汉诗，就写汉简吧。

说罢，落笔：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皮五写一句，众人念一句，念罢最后一句，众人默然。漫漫长道，秋风浮云，皮五望着白纸上历历行行，心走远了。

胖子低问一声：这是汉朝人的诗吗？

皮五点点头。胖子叹道：真好。怎么这么好！

皮五走在阳关道上，抬眼望，黄沙漫漫，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他就是一匹胡马、一只越鸟，注定要走无穷无尽的路。

小亮叹道：是啊，读这样的诗，你就觉得，这个人就是从汉朝慢慢地走到现在来了，沧海桑田，但人心其实没有变。

胖子觑着小亮，说：你看，这么多年了，还得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小亮推他一把：呸！你就盯着这句。你说说，这诗是什么意思？

皮五和班班看向胖子，胖子憋了一下，说：诗我说不出，但我知道，这个人，他是认输了。

这话就不吉利了，哪有人家开个店，挂一幅字叫认输。小亮脸色一沉，正待发作，班班把话接了过去：说得好，我听着也是认输。他走了那么远的路，一边走一边知道，终究是输了，他都不知道还得走多远，最后是“努力加餐饭”，站起来还得接着走啊。

皮五深深看一眼班班、看一眼胖子，对着小亮叹道：这两位，都是肯认输的，肯认输才走得长远啊。

小亮转着眼珠，忽然一拍手：合着今天这局都是有慧根的，就我一个俗人是吧。你们几个在这儿参禅，就我是不开窍不透亮的呗。师父，我还叫什么张小亮啊，我改名了，叫张小黑！我就是不认输，千年以后，人间一本大书就叫《张小黑战记》！

皮五笑道：好啊，封你个斗战胜佛！

小亮一拍胖子：那你就是净坛使者、天蓬元帅！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皮五等人起身道别，班班相送。一出门，皮五和小亮皆是一愣，只见守着对面大门的小哥竟站在这个门口，见二人出来，一脸欢喜：哎呀，你们可出来了！

小亮茫然：你这干吗呢？这个门儿也归你管？

小哥红着脸，不知是晒的，还是急的：我找领导了，我跟领导说了，说你是我表姐，叔是我姨夫，领导答应了，让进去了！

小亮看皮五，皮五看小亮。皮五说：你午饭吃了没有？

小哥扭捏道：没吃呢，怕你们走了。

皮五沉吟，忽然说：班班，说实话，真好吃，就是没吃饱。那个卤煮火烧在哪儿啊？

班班在一旁早看出了原委，笑道：我就知道，就在那边，我请客！

皮五搂住小哥肩膀：走，先吃饱！

胖子高叫一声：走！努力加餐饭，弃捐勿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