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利瓦尔 :迷宫中的“解放者”
作者: 安梁加西亚·马尔克斯曾以生命尽头的西蒙·玻利瓦尔(SimónBoílvar)为主角, 创作出一部《迷宫中的将军》(El generalensulaberinto)。小说里,弥留之际的将军回首人生,叹息道 :“我怎么才能走出这迷宫!”彼时西属美洲是个政治迷宫,这位率领六个国家摆脱西班牙殖民的“解放者”(El Libertador)一度坚信迷宫的出口是“独立”,但跌跌撞撞一路走来,他发觉独立后的美洲和自己依然都深陷迷宫之中,歧路之外又有歧路,似乎寻不见出口。
火山上的共和国
一八二四年西班牙人抽身离去,叛乱、分离、暗杀与种族冲突构成西属美洲政治迷宫里纵横交错的歧路。玻利瓦尔在一封信件中写道 :“一座巨大的火山就在我们脚下,它暗流涌动、蓄势待发,绝不是我们眼里的诗情画意。”为赢得国际承认,也为敉平殖民时代的不睦,“解放者”一手创建大哥伦比亚共和国(Gran Colombia),将他战斗过的委内瑞拉、哥伦比亚与厄瓜多尔融为一体,还设想假以时日拉入秘鲁和玻利维亚,组建疆域辽阔的安第斯联邦。
理想从诞生之初就摇摇欲坠,恰如玻利瓦尔所言 :“自由如美丽的女人一样危险,出于爱恋和虚荣,所有人都想勾引和追求她,你们没有让她保持从天而降之时的天真与纯洁。”各方势力争权夺利,不惜肢解大哥伦比亚共和国,地方主义与种族主义毒瘤让这片土地伤痕累累。
独立后不久,玻利瓦尔遭遇立事业起点委内瑞拉与财政支柱哥伦比亚,陷入无休无止的相互攻讦。委内瑞拉人抱怨,哥伦比亚被政客操纵,蚕食军人用生命换来的胜利果实。哥伦比亚人反唇相讥,嘲讽委内瑞拉被军人把控,军费是压垮国家的千斤重担。执掌委内瑞拉的安东尼奥·派斯(José AntonioPáez),是一位勇猛而莽撞的将军,他于一八二六年发动叛乱,逼迫玻利瓦尔抛下一切政务,赶往故乡调停。“解放者”威望犹存,派斯放下武器,摆起盛大欢迎仪式,献上桂冠。但这位将军眼里并无共和国,只服膺玻利瓦尔本人。哥伦比亚掌权者桑坦德(Francisco de PaulaSantander)是个精明却狭隘的政客,他没有感激这场疾行千里的“救火”,却不满玻利瓦尔偏袒军人。在写给哲学家边沁的信里,他中伤道:“那把推翻了西班牙统治的利剑,也摧毁了哥伦比亚人民的自由。”反复无常的秘鲁也在挑动玻利瓦尔的神经。殖民地时代的领土争端,成为寻衅借口,他不得不抱病坐镇前线,将反叛扼杀在摇篮之中。但在秘鲁政客眼里,昔日“解放者”,已然沦为“征服者”,玻利瓦尔憧憬的安第斯联邦不过是镜花水月。
种族主义与地方主义并辔而行,在西属美洲,白人、黑人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后裔,通称“帕尔多人”(Pardo),他们占据人口半数,为独立付出巨大牺牲,却始终处于社会底层。早在独立战争时代,玻利瓦尔就饱尝种族主义恶果,还曾以叛国罪处死有意挑动矛盾的帕尔多将军曼努埃尔·皮亚尔(Manuel Piar)。独立之后,帕尔多人境况并未得到真正改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又成制造叛乱的温床。一八二八年,在底层素有威望的旧日战斗英雄帕迪利亚(José Padilla)试图煽动帕尔多人叛乱,事泄被捕。为营救这位帕尔多领袖,一伙由大学教授和少壮军官组成的暗杀者,潜入玻利瓦尔府邸,兵分三路发起袭击,“解放者”幸运跳窗逃脱。随之而来的审判里,尽管证据并不充足,帕迪利亚依旧被判绞刑,玻利瓦尔被迫用一场政治暴力来掩盖种族矛盾。武力只能维护暂时和平与安稳,分裂与仇恨的种子仍在肆意滋长。
王冠与王子的诱惑
对于独立后的危机,玻利瓦尔早有预言,在一八一五年《牙买加来信》(Carta de Jamaica)里,他就不无忧虑 :“一个刚刚挣脱锁链的人民在进入自由领域时,不会像伊卡洛斯那样,翅膀烧坏、堕入深渊吗?”果不其然,十年之后,当独立真正降临,人民不知如何拥抱自由,精英不知如何统驭国家。谁来治理国家?是一道无可回避的难题。为走出政治迷宫,避免新生国家四分五裂,共和国精英寄望于寻找一位强有力的统治者。
早在一八二五年,安东尼奥·派斯就致信玻利瓦尔,劝他加冕称帝,成为“南美拿破仑”,以拯救祖国。这个大胆建议,出自派斯这个莽撞粗人之口,似乎顺理成章,实则藏匿着许多阴谋家的私心。能对玻利瓦尔施加影响之人,几乎众口一词反对这一提议。姐姐玛丽亚提醒玻利瓦尔,要提防一切劝说他戴上王冠之人。最器重的将军和潜在继承人苏克雷(Antonio José deSucre)也不讳言玻利瓦尔没有子嗣的事实:“你死之后,那些策划者一定争先恐后来继承你的位子。”甚至连政治主张与玻利瓦尔相左的桑坦德都直言,登基称帝是对“解放者”的侮辱。玻利瓦尔立场坚定,在回信里否决道 :“哥伦比亚不是法国,我也不是拿破仑。”他还毫不客气地点出,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为的是自己安享富贵,而把被他们捧上台之人推入险境。
玻利瓦尔明确拒绝戴上王冠,又一个声音甚嚣尘上 :邀请一位欧洲王子掌控大局。美洲人对这个论调并不陌生,阿根廷独立领袖圣马丁(José de San Martín)将军曾向玻利瓦尔如此提议,已被推翻枪决的墨西哥皇帝伊图尔维德(Agustínde Iturbide)也有过相似计划。在一八二六年公开演讲里,玻利瓦尔就表达了对欧洲王子的反感 :“一位至高无上的王子,即使是娇生惯养、深居宫廷、听惯阿谀奉承和任性的孩子,仍然能够统治人类,我敢说这是对人类的嘲讽。”他还断言国王无处容身 :“在美洲,在熊熊燃烧着的自由之火正在吞噬着用以建造圣坛的木板时,谁能建立君主制呢?”
一八二九年,时局愈发动荡,玻利瓦尔渐有隐退之意,“解放者”的老部下们筹划一场制宪会议,甚至邀请英国与法国代表加入讨论,他们重提欧洲王子,希望用外国势力加重砝码。
玻利瓦尔深感诧异,惊觉对争名逐利的旧部失去掌控。在处置国内危机之前,他赶忙先行致信英国代表重申态度,还巧妙反问道 :“如果在一个波旁王朝内选择(王子),您不认为英国会感到忌妒吗?”在写给一位老部下的信里,他继续列出外国王子无法掌权的四大理由 :其一,没有哪位王子愿意接手一个混乱不堪的王国 ;其二,国家赤字难以维持一个朝廷运转 ;其三,下层社会对贵族统治惊恐不安 ;其四,将军与野心家不会容忍权力被剥夺。
地百废待兴。环顾世界,玻利瓦尔听闻过法国大革命的澎湃与激进,见证过墨西哥从独立滑向独裁,目睹过海地从解放落入种族相残,他担忧以自己命名的玻利维亚重蹈覆辙,殚精竭虑为之设计一套能够良性运转的政治体系,还希望将其推而广之,作为美洲新生共和国的标杆。北美看似是一个优秀范本,但玻利瓦尔对西属美洲的短板了若指掌 :由于西班牙殖民桎梏,即便是社会精英,也缺乏管理公共事务的经验,照搬美国宪法,无异于刻舟求剑。
落空的终身总统
拒绝王冠与王子背后,玻利瓦尔自有一套走出政治迷宫的方案,他最看重的底牌是玻利维亚的宪法。在反驳派斯称帝提议的回信里,玻利瓦尔称赞它“汇集了关于稳定和自由、平等和秩序的全部保障”。宪法诞生之时,恰逢这片土
在他勾画的政治蓝图里,一位终身制总统居于核心地位,正如演说辞里的形容“共和国总统历来是如同处在宇宙中心的、给万物以生灵的太阳一样的人物”,也是破解政治迷宫的核心人物。总统有权任命一位副总统,由其总揽国务,身兼总统的第一继任者。玻利瓦尔宣称,玻利维亚宪法之下的总统与副总统,将受到最严格的约束,既要受立法权监督,又要被各个部长制约。但这一构思太过理想化,几乎是为他与苏克雷量身打造的,很难付诸实践。一群缺乏行政经验的新晋官员,如何与终身统治又能任命继承人的总统分庭抗礼?连玻利瓦尔心目中未来总统最佳人选苏克雷将军,看过宪法草案后,都对终身总统制颇有微词,怀疑其是否能够得到认可。但“解放者”本人对自己的心血颇为得意,不仅迫不及待地印制并发往所有他羽翼庇护下的共和国,还自诩这部宪法是“欧洲与美洲之结合,军队与平民之结合,民主制与贵族制之结合,帝国与共和之结合”,如同约柜一般神圣。
然而,这部宪法无法走出玻利维亚,其他共和国都在明里暗里加以抵制。终身制总统不仅令人情不自禁联想起皇帝与独裁者,还阻断了大部分政客的晋升之路,“暴君”与“独夫”的骂名接踵而至,成为压垮玻利瓦尔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八三〇年,心灰意冷的玻利瓦尔向国会递交辞呈,仅带几个随从,朝加勒比海进发,踏上自我放逐之旅。上路不久,他就接到苏克雷遇刺身亡的噩耗,心中完美继承人横死,政治幻想彻底破灭。没有终点的放逐里,玻利瓦尔病倒了,在一座西班牙富商的宅邸走向生命尽头,终其一生未能走出迷宫。
(《玻利瓦尔传》,[ 英 ] 约翰·林奇著,安梁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〇二四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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