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结晶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肖一之生命的结晶0“我虚度年华,有何收获?”面对满座宾客和家人,小说女主人公拉姆齐夫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她机械地履行着女主人的义务,思绪却逐渐从周围的一切中抽离。看着餐桌另一头的丈夫,她甚至“不能理解,她怎么会对这个人发生感情或者爱上他”。周遭的生活如同“热腾腾的涡流”,她却感觉“置身于那漩涡之外”。虚无和混乱席卷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全都各归各坐着,互不攀谈”。拉姆齐夫人尽力活跃着气氛,可在熟悉她的友人威廉·班克斯和莉丽·布里斯库眼中,努力的她无异于“一条正在消失的帆船”,终究只能失败地沉入水下。晚宴似乎注定要以失败告终,而一生都忙于家庭和社交的拉姆齐夫人似乎也注定虚掷她的光阴。夜色裹挟混沌袭来,威胁要把一切都湮没在黑暗的虚无中。

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被这个问题困扰的绝非仅有拉姆齐夫人,小说中的不同人物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和这个问题缠斗。对枯坐在餐桌旁的威廉·班克斯来说,濒临失败的晚宴证明了他的想法,家庭生活就是在浪费时间。当人还有闲暇问出“人生是这样的吗?人生是那样的吗?”,这只说明你正在浪费生命。“如果你在专心致志地工作,你就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植物学家班克斯笃定自己的救赎就在工作中,工作让生命有了意义。

可恰恰正是工作把小说的另一位主人公拉姆齐先生逼上了直视虚无的悬崖。哲学家拉姆齐先生委实不讨人喜爱,他古怪固执,坚持要说实话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同时他却又脆弱敏感,会大声念诵着诗歌穿过花园,全然不顾旁人的尴尬,还不停地向妻子索取着情感支持。小说很早就借班克斯之口说出了拉姆齐先生的事业困境,他在25岁时就对“哲学作出了肯定无疑的贡献”,但他此后的一切都只是对自己的“扩展和重复”。对自己的裹足不前,拉姆齐先生也心知肚明。当他开始构思自己六周后要做的讲座时,他也突然陷入了生命意义的危机。

假如把思想就像“钢琴的键盘”或者“二十六个按次序排列的英文字母”一样从低到高逐级排布,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到达字母Q,然而,他也只能止步于Q,“R是他不可企及的东西。他永远也达不到R”。当然了,一代人中肯定不是人人都能走完从A到Z的思想旅程,而已经竭尽所能的自己是不应该被责备的。可承认自己的平庸马上会引来另一个问题。“他的声誉能够维持多久?”在时间的冲刷之下,哪怕是最顶尖的天才也有失去光彩的那天,更无论庸庸碌碌的大多数人。“你脚下踢到的那颗石子,也会比莎士比亚活得更久。”面对随时威胁要吞噬生命意义的巨大虚无,拉姆齐先生用一个相当戏剧化的场面总结了自己的人生。“他的命运,他的天赋”无非是站上了“一小片正在被海水缓慢地侵蚀的土地”,他看到了“人类的愚昧和黑暗”在冲垮自己的立足之地,但除了保持警醒,像一根航道标一样标记出秩序和虚无的边界之外,他别无所能。生命的结晶1电影《到灯塔去》(1983)剧照(上图)和海报(下图)战胜虚无的一次短暂胜利

实际上,在《到灯塔去》的第一部分《窗》里,正是对生命意义的诘问构成了小说或隐或现的基调。表面上,小说频繁地在不同人物之间来回切换,现实经过人物内心的折射变成迷幻的万花筒,当下和回忆、生活琐碎和抽象哲思一起铺排成纷乱的意识流叙事。但在此之下,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或者对虚无的忧惧却是从未停息过的背景声,如同海涛,它或轻或重但永远循环不息,就此构成了小说的内在节律。海浪在小说中也的确成为生命苦短的象征。小说方一开篇就让拉姆齐夫人听到了浪潮声中的危险。海浪声像“骇人的隆隆鼓声,敲响了生命的节拍”,同时也在警告她,“她匆匆忙忙干了这样又干那样,可是岁月在悄悄地流逝,一切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彩虹罢了”。

正因为如此,在晚宴行将失败时,虚无的涛声动地而来。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作为这个小小社群中心的拉姆齐夫人此时必须迎着虚无,为自己,也代表所有人找到答案。但她并不需要再做任何额外的事情,引发了生命意义危机的晚宴本身就是她的答案。烛光亮起了,之前坐在桌旁各不相干的人们突然心境一变,而秩序也随着光明降临,“他们正在一个岛上的洞穴里结成一个整体,去共同对抗外面那个湿漉漉的世界”。从暗到明的秩序切换把这个最为日常不过的时刻变成了令人激动的神圣瞬间,敏感的莉丽·布里斯库感觉到了压在大家心头的莫名重担消失了,此时“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果然,就在烛光点亮之时,迟到的敏泰·多伊尔、保罗·雷莱和晚宴的主菜——那是厨子花了三天工夫准备的红酒炖牛肉,拉姆齐夫人整天都在忧心它一定不能煮过头——一起走进了房间。如拉姆齐夫人期望的,敏泰和保罗订婚了,牛肉鲜嫩多汁,连挑剔的食客班克斯都吃了不止一份,人们一边吃喝一边聊天,亲近和快活取代了孤立和焦虑。在几乎要分崩离析之后,晚宴奇迹般地成功了,还把所有的人送上了幸福的高峰。

就在此时,拉姆齐夫人再次从周遭抽离,但这次她并没有站到生活之外,而是像翱翔的“兀鹰”、像招展的“旗帜”一样让生活承托着、吹拂着自己。她清楚“她的喜悦就是来自她的丈夫、子女和宾客……现在,这喜悦的气氛就像烟雾一般逗留在这儿,像一股袅袅上升的水汽,把他们安全地凝聚在一起。什么话也不必说;什么话也不能说。它就在他们的周围缭绕萦回”。就像人生中所有最重要的时刻一样,在拉姆齐夫人的极致幸福时刻,语言是失效的,它只能笨拙地从外部勾勒她所感受到的完美,只能朦胧地让我们感知此时充溢在她周遭的幸福。而她的幸福感并不仅仅只是源自晚宴女主人的志得意满。

在由食物和人之间的联系织成的图景里,拉姆齐夫人窥到的还有超越当下的永恒。正好的食物和恰好的聊天同时也意味着一种完美的秩序,此时这种完美秩序正统摄着她周遭的生活,其中“有某种前后一贯的稳定性……它面对着……那流动的、飞逝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像红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幸福的秩序暂停了时间不息的流动,从流动的时光里截取了这个片段,把它化作棱角分明且坚硬闪烁的宝石。这个瞬间由此从川流不息的时间中跃升,成为时间之外的永恒回忆,一如拉姆齐夫人所想到的,“永恒持久的东西,就是由这种宁静的瞬间构成的”。

这种从生活中截取的永恒瞬间,就是拉姆齐夫人驱散虚无,用以寄托生命意义的希望。正如可以握在手心时时把玩的宝石一样,从生活里结晶而出的瞬间也是所有在场的人在未来的生活里可以一次次重新品味的,每一次回味也都会是一次对拉姆齐夫人的赞许和肯定。把生命用来照顾家庭组织晚宴的拉姆齐夫人并没有虚掷自己的人生,她留下的是会在黑夜中温暖所有人的幸福回忆。她的生命将会摆脱肉体存在的限制,在家人和友人的回忆中永生。“他们还会继续生活下去,不论他们活多久,他们会回到这个夜晚、这轮明月、这阵清风,这幢房屋中来,也将回到她的身边。”

但这只是一次短暂的胜利。晚宴已经结束,一切秩序和美好都已经成为过去,许诺可以超越时间的永恒瞬间终究还是要面对时间的挑战。或许我们已经有了战胜虚无的方法,但“究竟如何,我们必须等到将来才见分晓”。拉姆齐夫人,贯穿一切的链条

在小说的第二部分《岁月流逝》中,伍尔夫用几乎是最无情的方式把秩序和意义抛掷给时间的罡风摧磨。篇幅最短的第二部分横跨了整整十年的时光,伍尔夫用最原初的昼夜轮转和四季更替的语言编织了整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冲击。人物在第二部分不再重要,他们的命运变成了时间变迁的注脚。写在括号里的寥寥数语就交代了拉姆齐夫人、她最聪明的儿子安德鲁和最漂亮的女儿普鲁的死亡。时光流逝本身成了小说唯一的主题,在光阴面前,人存在过的痕迹不堪一击。

第二部分开篇还在晚宴当晚,人们渐次睡去,黑暗笼罩了一切,“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在这黑暗的洪流中幸存”。家具和人都在黑暗中形态模糊,难分彼此,虚无已然开始抹去存在的痕迹。十年间拉姆齐家的人和朋友们再也没有来过。哪怕有女工麦克奈布太太在努力洒扫通风,但一个人哪里敌得过时光。“这么多活儿,叫一个女人来干可实在太多了”。最后连麦克奈布太太都锁上了门离开了。“那幢屋子被留下了,被遗弃了。它就像沙丘中一片没有生命的贝壳,积满了干燥的盐粒”。时间似乎胜利了,小说似乎在无情地宣布,和拉姆齐夫人预料的相反,什么都不会剩下,不会再有人回到这里,她留下的生命痕迹会随着房子本身的坍圮一起跌入黑暗的深渊。生命原来还是只能归于虚无……

幸好伍尔夫不是如此悲观的人。就在房子眼看要坍朽,眼看一切行将不可挽回的当口儿,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拉姆齐一家人和朋友们再次回到了海岛,小说的第三部分《灯塔》也就此展开。虽然房子已经修葺过了,虽然旧日生活的物质基础还在,但是横亘在往昔和当下之间的逝去时光终究不可消弭,故地重游强迫所有人直面已经消散的时光和逝去的人。

尽管谁都没说出口,但拉姆齐一家和旧日的友人们都各自走上了悼亡之旅。拉姆齐先生决定带领儿女前往灯塔,可这次远征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孩子们拖拖拉拉,也没人准备好给守塔人的慰问品,二女儿南希只好茫然而绝望地问莉丽·布里斯库该送些什么。也正是这个问题打开了莉丽心头的一道道门户,让她不由得问自己:“该送些什么东西?该做些什么事情?我究竟又为什么坐在这儿?”环顾四周,她听着拉姆齐一家的争吵,只感觉四周一切都是混乱又陌生的,“好像平时把各种东西束缚在一起的锁链被砍断了”。

而那曾经贯穿一切的链条,正是拉姆齐夫人,她离去之后留下的空洞和混乱正在提醒所有人“人生是多么漫无目标,多么混乱,多么空虚”。从此开始,第三部分在拉姆齐一家和莉丽之间来回切换,他们悼念着拉姆齐夫人,也试图重新找回生命的秩序和意义。

在拉姆齐一家的叙事中,沉溺于悼亡情绪中的更多是拉姆齐先生,但他悼念的起点更像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伤痛。他拉着小儿子詹姆斯和小女儿凯姆去完成未竟的灯塔之旅,路上一直念诵着诗人库珀的诗句“但我曾卷入更加汹涌的波涛”,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自己作为生者的愧疚和痛苦。可詹姆斯和凯姆并不想被卷入父亲的伤痛,对于逝者的记忆在他们心中已经模糊,他们需要的是父亲承担起作为家庭核心的责任,在没有母亲的世界里构建新的家庭秩序。

对莉丽来说,悼念拉姆齐夫人不仅仅是为了抚慰幸存者的伤痛,她还将在这段心灵旅程里找到维系自己生命意义的信念。一直未婚的莉丽是个画家。十年前那个夏天,她曾经试图以拉姆齐夫人为模特画一幅画,但她总觉得自己的画没能传达自己所见的真实,也就一直没能画完。就像拉姆齐家未竟的灯塔之旅一样,这幅未完成的画作也一直缠着莉丽,“这些年来,这幅画一直在叩击着她的心扉”。

现在,当她回到故地,面对同样的“墙壁、藩篱、树木”,莉丽想起了自己的画。她知道“问题在于这些物体彼此之间的某种关系”,只要找到平衡一切的布局,她就可以完成这幅画。但这谈何容易,一旦她开始动笔,纷乱的思绪就将她越拉越远。追求艺术的挑战,社会对女性的偏见,她越想心越乱,画布成了“向她瞪着眼的、可怕地难以对付的、苍白的空间”。突然,她回忆起了十年前的一天,她和惹人厌的查尔士·塔斯莱一起在海滩上,但因为拉姆齐夫人也在一旁写信,当时的她却和查尔士相处得融洽极了。一切的核心就是拉姆齐夫人,她能从“愚蠢和厌恶之中”提炼出“片刻的友谊和好感”,而这片刻的美好会在这么多年之后让她重温当时的心境,“它就像一件有感染力的艺术品一样,留存在心中”。

“就像一件艺术品”,再没有比这更明显的提示了。莉丽停下了画笔,她意识到了让她难以完成画作的原因。这幅画难就难在它要回答的是“人生的意义是什么?那就是全部问题所在”。十年前的海滩上,拉姆齐夫人把“这个瞬间铸成了某种永恒的东西……生命在这儿静止不动了”,而“在另一个领域中”,画家莉丽所追求的也应该是“把这个瞬间塑造成某种永恒的东西”。重温拉姆齐夫人留下的永恒时刻让莉丽明白了,在流动不定的人生中,一切都可能被虚无吞噬,“但是,文字和绘画却不是如此,它们可以长存”。她也许不会成为最伟大的艺术家,她的画最后也许只会挂在阁楼上或者佣人的卧室里,可哪怕如此,画和画中想表达的一切还是会留存的。而她也会因自己的画而长存。生命的结晶2就在此时,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拉姆齐夫人笃定自己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她相信自己维系的完美时刻会在未来一次次被人念及,她自己也会因此获得超越肉体存在的生命。这一切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么顺利。越是美好的秩序就越发容易在时光和虚无的攻势前失守。幸好还有莉丽。十年后她用艺术家的敏锐捕捉到了拉姆齐夫人留下的信息。虽然她记起的不是晚宴的夜晚,但是,凭借莉丽记忆中的海滩上的融洽时刻,拉姆齐夫人依旧从过去来到了现在。她生命的意义在莉丽的怀念中再次得到了肯定。

在小说文本中,拉姆齐夫人的重生甚至成了一种魔幻的现实。莉丽“觉得拉姆齐夫人已经从这个世界压在她身上的重荷下暂时解脱出来,飘然来到她的身旁”。突然屋里有了响动,但屋里的人并没有出来,只是站在窗口,“碰巧在石阶上投射出一个三角形的奇特阴影”。画面的布局改变了,困扰莉丽的平衡问题就此解决。但这个阴影正好形同十年前拉姆齐夫人在窗口投下的影子,让莉丽不由得心跳加速,她知道自己面对着一个奇迹,但她必须控制自己,握紧画笔,不让这个奇迹冲垮自己的专注,冲毁完成画作的可能。这道阴影让莉丽重新看到了十年前驱使她作画的最初的冲动,让她意识到拉姆齐夫人去世之后留下的空白被填上了,此刻在她眼中拉姆齐夫人“就坐在椅子里……并且把她的阴影投射到石阶上。她就坐在那儿”。

就在莉丽找到答案的同时,拉姆齐先生也克制住了自己的自怨自艾,成了孩子们眼中可靠的家庭领袖,全家人也终于到达了灯塔所在的小岛。隔着第二部分幽长的时空隧道,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相互呼应,我们来到了未来,见到了最后的分晓。拉姆齐夫人的确找到了生命长存的答案,从生命长河里凝结出的完美时刻就是我们能交出的最好的作品。

但小说还没有结束,在第三部分的最后一节,伍尔夫把莉丽所见证的日常奇迹推到了最高潮。在见到拉姆齐一家到达灯塔岛之后,莉丽站回了画布前面,落下了最重要的一笔,彻底完成了她的画作。“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冲动,好像在一刹那间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在画布的中央添上了一笔。画好啦;大功告成啦。是的,她极度疲劳地放下手中画笔想道:我终于画出了在我心头萦回多年的幻景。”而这就是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小说内外的艺术创作在同一个时刻戛然而止,文本内外的界限也就此被彻底打破,真实和虚构之间的间隔突然变得模糊不定。如果小说和真实生活本为一体,那么虚构的真相自然在真实生活中也适用。手捧书本的我们要做的也无非是交出自己的作品,从自己的生活里熔炼出结构明晰、火彩耀目的宝石,并相信它能承受时光和虚无的重压。

小说家当然必须相信文字的意义,相信作品会成为永生的门票,但以此作为人生的准则是不是过于天真了?但至少对伍尔夫而言,《到灯塔去》却切切实实是她父母生命的延续,书中的拉姆齐夫妇正是以她自己的父母为原型写成的。1925年,当她刚刚构思出这部小说时,她就在日记里写道:“这会是本相当短的书;要在里面全面地处理父亲的那个角色;还有母亲的那个;还有圣埃夫斯;还有童年;还有所有那些我一直试图放进小说里的——生命,死亡,等等。”写作这本书本身就是伍尔夫跨越时光安放自己记忆的努力,或者说,《到灯塔去》是成年的女儿在父母去世多年后终于鼓起勇气写出的悼亡之书,在缅怀父母的同时,伍尔夫也找到了把自己嵌入其中的方法,把自己的生命意义交付给了自己的作品。

当伍尔夫构思出这本小说时,她44岁,而在小说里,当莉丽最后把关键的一笔落在画布上时,她也是44岁,真实和虚构在小说的最后一刻实现了最完美的融合。

(肖一之,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教师)

伍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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