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漫漫长冬
作者:卜键
还记得四库开馆之初的那种轻松愉悦吧?一向清苦的翰林按时领到大笔饭食银,大家在馆时一起切磋学术,下班后轮流坐东,诗酒唱和,不醉不休,该是怎样的潇洒快活?老纪不善饮,所作《酒有别肠》,亦记五六文友在他家斗酒至夜残,众皆酩酊,杂躺一榻的情状。当时的枢阁重臣、四库馆总裁刘统勋曾谆谆告诫不可太奢,要他们做好闭馆后重归寒素的思想准备,岂知苦日子果然来了。
还是在九月间銮驾返京之前,就已有了惩罚性校书的规划,也对后勤保障预先布置。和珅奉旨传谕热河总管全德、董椿:“纪昀带领人员到热河校阅文津阁所贮《四库全书》,着全德、董椿经理收发,办给茶炭。”两总管皆为内务府能员,历任织造、盐政等职,早练出“全挂子”的本事。当年夏秋间,他们已为核校文津阁本做了不少管理与辅助的事,得知将会来数十名详校,即派人将丽正门内仓房附近空闲庙房“打扫洁净,黏补糊饰,并预办桌凳茶炭,以供应用”。经与纪昀商定,“每人每日各看书二匣,早晚收发,俱在避暑山庄门外。有应挖改换页之处,收拾完善,即令送阁归架,照式安设”。第一拨的九人“即于十月二十二日看起,所有校阅补换,总令在朝房办理,不准挟书归寓,以防遗失”(《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一二六二)。对于“收发记档、检查污损以及归架安设”,也包括“供应茶水,稽查炭火”,总管衙门仍交给夏间经办的一班熟手,两总管也不时前来查看,很是周到妥帖。稍觉不解的,是纪昀等为何要等一周后才开工,可能是想等大家到齐后分工,而后续人员为何迟迟不到?那些已到的人每天又做些什么?未见记载。
十月二十四日,纪昀也有一折,先说抵达后两总管的安排很妥当,接着奏报:
臣即于二十二日率同开手办理。各该员感激宽恩,均图自效,又见茶汤炉炭,体恤周详,尤觉倍增愧奋,看其校勘甚属认真。惟是文渊、文源二阁校正册籍,俱为刘墉、彭元瑞留为校理三分全书之用,其订正译语册档亦未付臣,所有辽金元人地名,俱无从查改。应奏明请旨敕下刘墉、彭元瑞,将二阁翻译册档,以一分留京备用,以一分移送热河照改,庶两无贻误。
再,文津阁书系第四分,当时事届垂成,未免急图完竣,错谬尤多。其中需查底本者,据大学士臣和珅所交已一巨册,将来尚不知其几。但底本俱在京中,臣等实鞭长莫及,合无仰恳天恩,敕下军机大臣,于罚来各员内择其过失稍轻者,酌留一二员常川在翰林院专办此事,即令自备夫马,往来驰送,计其所费,与前来资斧亦足相当。似于公事有裨,而仍不失示罚之意。(《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一二六一)
弘历阅后即予批准,命“交军机大臣分别查办”,自然又是和珅在操办。之后陆续有19员赶来,包括“恩准子侄代办者二员”,甫一落脚“俱各上紧办事”,可仍有四人延迟一个多月未到。因有分工,纪昀初时请他人分担,后来忍无可忍,上折书名参奏,弘历批令吏部严查重处。
与京师二阁详校官的散居自家不同,文津阁本的重校人员集中居住,与办书地点近在咫尺,商量切磋,是以也发现了全书架构上的问题。如经史子集下分为44类、62子目,各书本应于提要前注明类别,以使眉目清晰。而因不少缮本进呈时总目尚未排定,无法注明,到上架时又因没照总目补注,遂导致总目分类书不分类,像子部内杂家、类书中已查出9部21函排序颠倒混杂,应该一一添注,“但事关全书体例,非修补篇页者可比,未经奏明,不敢擅增”。这是老纪在奏折中陈述的,应集中了大家的意见。此处有朱笔夹批:“不增书终于错误,可乎?”皇上总是如此心急手快,其实后边纪昀已表明态度,不光文津阁本要补注类别,京师两阁“俟臣事竣回京之日,亦一例照总目填写”。他还奏报了重校的进展:先办八百余函难度大的书,剩下的分摊给各员,包括“夏间看过之书,亦全使复行校正”,至十二月十一日已有两千四百余函修补完竣,估计明年正月内方可全数办完。复有朱墨夹批:“略迟何妨。”承德地处塞外,朔风入骨,纪昀明知大家归心似箭,阅此更不敢说给假回家的事。一帮子新老翰林,在老纪带领下,就这样在承德过了一个春节。推想热河总管衙门也会搞点儿节庆活动,请诸位文曲星“哈”口小酒,而由于有一个御史莫瞻菉在场,大约也没谁多喝——担心酒后胡言。
五十三年正月二十七日,纪昀奏报“勘书完竣”,共查出誊写错落、字句偏谬者六十一部。除《西域图志》中空白回部字六页无人能写,《春秋辨义》中因底本残缺无法查填,须带回京师另办外,“其余俱已修整完好,全数归架”。而自己在排架时逐函清点,又查出“遗失《永乐大典》书三部,伪本抵换者一部,漏写遗书八部,缮写未全者三部,伪本抵换者四部,排架颠倒书四十六部,匣面错刻、漏刻及书签误写者三十部”,并分别开列清单。老纪一方面要表功,一方面又怕皇上着急,解释涉及书籍虽卷数较多,解决起来难度不大,找到底本后由自己赔写,其他如换刻书、匣封面等项,“准臣于赔写书完后仍前来热河,携带工料亲自监督抽改,方不再误”。他还恳请皇上不要换人,说自个已经是熟手,办理会较为顺利。
那之后,大批受罚纂校应是陆续离开了,纪昀挑选了几位留下来修订翻译,填写遗缺门类,在二月初八日全部办竣。热河总管董椿、佛保率领苑副、千总等逐一查点,并将查出书匣、面页、夹板、环带污损情况开列清单,附于折后。董椿办事扎实严密,对文津阁本中老纪带回京师的,以及挑出另放的,亦专折奏明:“此次纪昀奏明带去《西域图志》一册、《春秋辨义》一册,俟填写完竣即赍送归匣。纪昀又拣出前经奏定应毁书《国史考异》,周亮工《读画录》《书影》《闽小记》《同书》《印人传》,吴其贞《书画记》七部外,又拣出缮写重复书《赤城志》一册,现俱封贮。合并奏闻。”(《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一二九四)计算起来,老纪等人在承德待了差不多四个月。纪昀素爱写诗,去福建做学政时写了一路,就连发配新疆也整了一本诗集,笔者将其诗文集仔细翻检,竟未见有一首成于此际。
唉,一个无诗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