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

作者:李敬泽

一口闷下去,酒如滚烫的一枚铁蒺藜,直打下去,扎到胃里。皮五叹一声:好酒!

老海嘿嘿笑道:好久没喝了吧,回头给你寄一箱。

皮五摆手:别寄。这青稞酒啊,就得在这高原大漠上喝,千里万里到了北京,酒味就走了。说着又倒上一杯,端起看定余有福,笑道:有福,十多年不见,咱们来一杯!

有福手扣在酒杯上,看一眼老海:皮哥,我喝不成呢。

皮五放下酒杯:怎么?医生不让了?吃头孢了?

有福一笑:倒也不是,就是,不想了。

哦,不想了。皮五心说不想了就是真不想了,心念不起,最不能勉强。皮五上次见有福是十多年前了,今天,跟着老海从阳关到玉门关野跑了一圈,晚上回到敦煌,找一个小店坐下,老海从后备箱里拎出一瓶青稞酒蹾在桌上,笑说:老了,喝不动了,咱们一瓶为度。说着,忽然想起来:对了,你还记得余有福吗?他就住在这边儿,喊他过来!

余有福?皮五想不起,老海说:你忘了,那年你过来,在有福那儿喝了一场大的。

想起来了。猛兽般的精壮汉子,乌碴碴一脸络腮胡,左边额头上一条刀疤。那年,他和老海出阳关奔阿克塞,穿当金山口到了冷湖,回程路上,老海忽然停车,伸着脖子四外张望,说,余有福的矿就在这片儿,不走了,喝酒去!

那一夜真是找死啊,余有福酒量无底、酒兴无边,霸王硬上弓,穷寇必追,皮五和老海第二天躺了一天。

皮五问道:这人还在?一出口觉得不妥,怎么就不在了呢?再问一句:怎么样啊?矿还开着吗?

老海叹道:矿早不开了。你见了就知道了,不是一个人了。

果然,有福进来时,皮五愣着,没认出来:余有福是向外推着长的,眼前这个人,改了心意向里收了,瘦了,但瘦得不紧,咔嚓一下瘦了,把脸上的皮肉闪下挂着,挂出苦相来了。左边额头上那条刀疤,喝了酒紫红,现在淡了,藏到了皱纹里,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了。

皮五忽然发现了问题:有福,胡子呢?

有福有点羞涩地一笑:早不留着了。婆姨孩子都不喜欢呢。

这就是了,没了大胡子的有福是另一个人了。有福原来是藏在大胡子里,现在暴露了,也看不见了,走在街上,皮五看不见他,没人看见他。

这顿饭就沉闷了。有福当年话多,如今话少,皮五和他本来不熟,一时也找不出话,老海倒一杯酒,饮了,指着有福:有福啊有福,你看你这副欠着屁股随时要走的架势,你急什么?不喝酒,好好吃饭,老皮你不熟,咱也一年多没见了,好好说说话。

有福连忙辩道:孩子上舞蹈班,9点得去接她回来。

老海点着手表说:这才7点多!踏实吃饭!

皮五抓住话头,问道:多大了?男孩女孩啊?

有福脸上是一个父亲的微笑:女娃,7岁了。

老海接着说:喜人得很!以后有出息。

有福收了笑,低声道:也不想有什么出息,平安就好。

老海放下筷子:有福啊,有句话早想跟你说。指着有福,一时又无话,想了一会儿,说道:有福,你原来是一个人,现在又是一个人了。

有福苦笑:我还能是什么人,老哥你早说过,我是个倒霉的人。

此话一出,皮五全想起来了。当年酒喝大了,老海搂着有福的肩膀说:你看看我这个兄弟,他是什么人?皮五醉道:什么人?有钱的人啊。老海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皮五:不对,你错了,他是个倒霉的人!

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酒桌上,皮五听有福和老海讲了一个刚发生的故事。原来是,有福拿着二百万元现金,装进个编织袋,扔在后备箱里,就要进城送人。半路到了高速休息区,下车尿一泡尿,回来启动了车,正待要走,忽然觉得不对,打开后备箱一看,袋子没了。警察到了,铁口直断,这肯定是早被盯上了,熟人作案。一查果然是他矿上一个表弟。那表弟倒是招得痛快,钱却没有。表弟总不能自己下手,便找了个同伙,说好了,事成后各分一半。那哥们儿开着车跟了一路,拎了袋子就走,转念一想,为什么跟别人分呢?直接就上了回老家的火车。警察一路追过去,人摁住了,钱却不在。原来是,那哥们儿扛着钱袋子上了绿皮火车,放在行李架上终是不放心,放在地上,两条腿搭着。打一个盹醒来,腿还在,袋子没了。警察倒也不急,常跑这条线的贼就那么几位,很快就逮到了正主。但钱还是没有。原来是,那伙计下了车,打开袋子一看,五雷轰顶,钱!这么多钱!

老海看着皮五:你猜,那伙计会怎么干?

皮五想了想:必是跑回老家,山上刨个坑藏起来。

老海叹道:你还是不懂,那伙计长年在这条线上跑,来回来去,也就挣点小钱,哪里想得到二百万元。这哥们儿慌了,只觉得是大难临头了,倒了血霉了,全世界的警察都得来抓他。他蹲在河边,就把那个袋子扔到了河里。警察找来的时候,这伙计还蹲在河边,不成人样了,不等警察问,他就指着河里,说,在那儿。

皮五点点头:他是不是不会游泳?

有福大笑:你可说对了,这伙计一扔下去就后悔了,他要是会游泳,指定跳下去了。他就这么在河边守着,不吃不喝熬成渣了!

三个人都喝高了,拉扯着出了餐厅,一脚深一脚浅走在矿场的院子里。大夜如海,星空灿烂,走到一幢庞大的库房前,有福拍着门大喊:是我,开门!开门!

门从里边打开了,两个民工把他们迎进去,库房幽暗,有福大喊:开灯、开灯啊!

灯啪地亮了,饶是酒醉,皮五也一下子呆住了。

巨大的库房里,地上铺满了钞票,百元大钞,从脚下铺过去,浩浩荡荡,一直铺向灯光尽头的幽暗里,无边无际。

有福笑了,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洞穴里:好看吧?好看吧?我得把它们晾干啊,不能晾在院子里,有风,风太大!

皮五和老海沉默,老海忽然长叹:有福啊——我刚才说了,你还不服,你不是有福的人,你是个倒霉的人啊!

有福额头上那条伤疤紫涨,几乎跳起,他一把抓住老海:我就是不服,你看——

他拖着老海向前走了两步,脚下踩着那些钞票:你看看,看见了没有!我是倒霉的人?

老海也醉了,他就那么被有福抓着,也不挣扎,他转过头去,看着那无边无际的钱,声嘶力竭地喊:你就是个倒霉的人!你就是!

有福松了手,老海滑坐到地上,老海不管自己了,他索性躺倒,抓起一把钞票,举起来,看着,声如厉鬼:你的那个表弟,你表弟的那个哥们儿,那个铁道上的贼,还有你,你们都是倒霉的人!还有我,我他妈也是倒霉的人!还有你!他抓着钞票的手指向皮五:你也是个倒霉的人,你是个教授——哈哈哈哈——我看得见,你前世抢过钱你杀过人!

老海把自己放平,他都躺舒服了,他把手里的钞票随手扔了,又抓起一张,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他的声音低下去,自言自语:我在戈壁滩上,翻开一块一块的石头,捡金币。我疯了。你在这儿一张一张晒钱,你也疯了。兄弟,我们都是疯子,他妈的都没见过钱,都不知道拿这么多钱怎么办,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那个蹲在河边的兄弟,我们和他一样啊,他完了,他这辈子都完了,他会一天天地做噩梦,他捞到了,他又把钱丢了,他是个可怜虫啊,你、我,还有你,皮五,咱们都是可怜虫。

老海在抽泣。皮五和有福站在他面前,无言。

多年以后,今天晚上,皮五看着有福的眼睛,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皮五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