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
作者:李敬泽有福把剩菜装进塑料餐盒里。皮五和老海默默看着,皮五端起一盘辣椒炒肉,说:这个都没怎么动,你装上。一边对服务员说:再拿一个盒子。
妥妥地装好了,有福看着皮五:十多年没见了,高兴呢,等下次来,我陪老哥转转。
有福走了,皮五一时无话。老海举起杯中残酒,说:妈的,这有福是真不凑趣儿,闹得饭也没吃好,酒也没喝好。
皮五叹道:你不是说了吗,有福已经是另一个人,本来就不该打扰人家。
老海听出皮五是怪他多事,辩道:我不是想着叫他见见老朋友,人也敞亮一点。他现在也就是和我还有来往,他那工作还是我给他找的。自从出了那事儿,一下子就没话了,整个人原来是一团火,飞扬跋扈啊,讨厌得很,一下子就凉了,人倒是不讨厌了,也没意思了。
皮五道:这不是挺好吗。潮起潮落,现在人家上了岸,守着老婆孩子,挺好,这日子可不就得收着过吗,哪能像你一样,现在还不收——
老海老眼一瞪:我怎么不收?我都缩成一个核桃啦!
皮五指着他笑道:你这核桃也是陈年老核桃,盘得包了浆了,见人就要给人当爹。
老海嘿嘿一笑:我就是个爹啊。可他妈的连我儿子都不让我当爹!还是你好,你聪明,无儿无女,你就不当这个爹。
把残酒饮尽,皮五起身:这饭,吃饿了,咱们去逛逛夜市,再喝点?
二人走在街上,不到9点,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来往皆是旅人。敦煌无高楼,天似穹庐,这一座小城就如一盏灯笼悬在高远广大的夜空下。皮五和老海闲闲地走,年轻的人们笑闹呼啸而来,就闪在一边,等人家过去。忽听街对面,有人唱:一马离了西凉界啊啊——
二人听着,却没了下文。隔着街也看不出那人是老是小。那人停了,不唱了,路人来来去去。
皮五心想,这一马,是绝尘而去不回头了吗。正想着,那人又来了一嗓子:一马离了西凉界啊啊——
老海捅一下皮五:这是忘词儿了吧,你不是学戏呢吗?给他接上。
皮五有了两分酒意,隔着街,望着那人,压着嗓子跟了一句: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唱罢,指着那人,对老海说:你信不信,对面那人就是薛平贵啊。《红鬃烈马》,这出戏唱的就是薛平贵驾坐西凉。古凉州是武威,这一马下来,可不就到了酒泉敦煌。
老海来了兴致:走,会会这薛平贵去,他这一马一马的,喊得人心慌。
说着抬腿就走,被皮五一把拉住:你招惹人家干什么,走吧。
走远了,听到身后隐约又是一声:一马离了西凉界啊啊——
夜市盛大,铺地朝天,人山人海地大吃,让人心情大振。只见一个摊子前逶迤排着长队,老海笑道:沙葱牛肉饼,来此必吃!皮五忙说:你去占住座位,我去排队。
端着馅饼出来,人堆里四处张望,就见老海在那边挥手。是一张木头长桌,老海面前已经排队一样站了一溜儿啤酒,显然是拼的桌,对面坐一个白衣女子,面前一瓶啤酒。皮五在老海身边坐下,笑道:趁热吃,这馅饼,天下第一!
老海嗤道:你都没吃过,就敢给个封号了。
皮五道:热闹不欺人啊。排了这么长的队,断不能不好吃。
牛肉馅中剁了沙葱,果然又烫又鲜。二人喝啤酒一向是不用杯子的,皮五举起一瓶说:来,喝一个!
瓶颈相击,一声脆响,皮五仰头喝几大口,眼角余光却见对面那女子看着这边,似有话说,放下瓶子,两人目光相对,那女子眼睛一亮:咦,是你,是你们呀!
皮五和老海皆是一蒙,不知何以就成了“你们”,那女子笑道:上午,在阳关,你们两个蹲在关门口!
女子三十岁上下,一件白衬衣,眉目鲜明。想起来了,这是上午那个在阳关外拍照的红衣女子,皮五作恍然状:哦哦哦哦,说着举起啤酒瓶子,那女子面前本来是有杯子的,略一迟疑,也举起瓶子。皮五转脸对老海说:上午,在阳关见过,你正打瞌睡呢。
老海叹道:这人山人海的也能碰见,有缘啊。说着三个酒瓶子碰在一起。皮五想起,上午是有个小伙子陪着的,随口就问:怎么,一个人啊?
那女子微愕:是啊。忽然醒过神儿来:您是说,上午那男的?那是摄影师,旅拍啊。说着一手支起下巴,看着皮五:哦,你是不是以为那是我男朋友啊?
皮五有点尴尬,他倒是知道有旅拍这回事,但事到临头,想的还是千年万年的关系,干笑一声,道:那不能,一看就不是一路的人啊。
女子看定了皮五,笑吟吟说:那您看我是哪一路的人呢?
皮五就知道,这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心说,你和张小亮倒是一路人。只好搪塞道:不管是哪路人,都是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女子一愣,想了想,想得入了神。皮五看着她,忽觉得是在哪里见过,必不是今天上午。那女子断然不想了,伸手抄起酒瓶子:那就得劝君更尽一杯酒了!
说完,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老海喝一声:好!我陪一个!也咕咚咕咚喝了。放下酒瓶,抹抹嘴问道:把敦煌都转了?
女子笑说:转了,挨着个儿地打卡,除了狐狸,该见的都见了。
皮五惊诧:狐狸?什么狐狸?
老海道:你不知道,敦煌的山上,最近出了狐狸。可是这人山人海的,就算有狐狸还不得远远地藏着。
所以,要晚上没人的时候去。那女子抬眼望着天上,幽幽地说:我听说,流星落到地上,就是狐狸。
皮五听了此话,慢慢转过头,指着老海,大笑:老海啊,你听听你听听,以后可再别提你那流星化银币的破诗了,天上的流星不够你们用的。老海也忍不住笑,一边说:女士优先,先化狐狸!今夜正好,繁星满天,不睡了,去看狐狸。
那女子喜道:好啊,现在就去!
皮五和老海顿住,面面相觑,皮五恍然道:你这是刚才就想好了,顺手抓两个老家伙陪着?
女子脸一沉:这话说的,明明是本女子自告奋勇护着你们两位走这一趟!说着站起来,对着老海说:老海你好,我叫黄骥。
老海双手一拍桌案:走吧,老皮。
群星如沸。沙丘上,三个人坐着,默然无语。
皮五想起晚上等有福的时候,老海讲的有福的往事。
爆炸,大火,就在矿场上。没人知道爆炸的原因,有人说是寻仇,也有人说是矿上的炸药。民工死了十几个,有福从城里跑回来,他就站在那个深坑里,那是爆炸点啊,足有十几米深。谁也拉不走,他就站在那儿,站了一天一夜。老海说,他爬上来,找了一把镐一把锹,又下到坑底,他就在那儿挖,谁也不知道他在挖什么,他也不说话,他已经像个鬼了,他眼睛都是直的。
皮五问:他挖出什么来了?
老海说:你猜?
老皮说:他挖出了一块陨石。
老海叹道:是啊,上应星宿。那就是一颗流星啊,那天夜里正好就砸在他的矿场上。乌黑的一块陨石。这么大一块。老海在桌面上比了一下:有福他就是做了一场梦啊,梦里只带回了这块石头。
现在,皮五想起他好像看过一句诗:自天堂归来,他的枕边留下了一枝玫瑰。
看!黄骥低叫一声,皮五和老海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清晰可辨,那颗星穿过无数的星在缓慢地滑翔,皮五盯着它,那颗星在颤动在漂移,它在犹豫,它还没想好落在什么地方。
流星之路漫长,漫长到皮五都想起了他在大汉的阳关当书吏时的夜晚,那时,他就知道,天上群星与他无关。
他屏住呼吸,他的眼球鼓胀在分泌辛辣的泪水,他听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在伤心抽泣。
他垂下眼睛,再睁开,他看见,黄骥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