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未眠

作者: 一皆

海棠花未眠0

这种事情, 别让我再处理第二次

海棠进总监办公室的那一刻,就觉得不对劲。

落地窗帘拉上,屋子有点暗,电脑前的反射光冷冽,见她进来,嘉妮一句话不说,把黑色的考勤本推了过来。

海棠视线掠过表格上的时间和姓名,一切正常,直到最后一页,多出了一张照片。照片很糊,但轮廓是海棠和白朗。昨晚十七楼会议室外,两人走进电梯,电梯快关上的时候,白朗照例伸手拢过她的腰,她顺势侧头吻过去。

此刻,海棠想解释点什么,可嗓子像被捏住了,呼吸都是涩的。

“监控室那边,我已经交代了删除记录,事情不会再外传。” 嘉妮低头敲键盘,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自己一手提拔的项目经理和乙方负责人搞婚外恋,根本不需要做解释。“只是,这种事情,别让我再处理第二次。”

当初, 为什么选我?

海棠一直没明白,她为什么会被选中去面试。

专业不对口,实习无亮点,嘉妮总监偏偏在简历的汪洋里,挑了同校毕业的海棠去面试。

那是海棠第一次走进这栋写字楼。地铁换了三趟,公交又坐过站,还在绿化带里蹭了一脚泥,她蹲在卫生间手忙脚乱地拭擦,还没准备好,号码牌就被叫到了。慌乱中,她都忘了用遮瑕膏遮住左脸颊靠近耳垂的那道疤。

那是她调皮的痕迹。儿时,一个夏日的午后,她午睡醒来,爬上窗台想看看爸爸回来没有,结果脚下一滑,直接从三楼栽进楼下石楠丛里,枝杈穿破了她的皮肤,还好没有划到主动脉,但是留下了这么一道印子。

面试时,嘉妮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那道浅浅的疤痕上,海棠才想起来,招聘信息中清楚地写了助理职位对形象有要求,她下意识伸手挡了挡,动作僵硬又多余。没想到,一周后,录用通知就来了。

入职第二个月,嘉妮让她代表部门做项目汇报。讲稿是嘉妮亲手改过的,但海棠站在台上讲得磕磕绊绊,关键数据还漏了一项。她觉得自己像个笨拙的小麻雀,台下同事们的目光几乎要把她盯成标本。她尴尬不已时,嘉妮插话:“第三季度投放额,也跟大家通报过是1471 万。后续的情况,大家一起来看。”嘉妮像是在无缝衔接流程,可那一刻,海棠清楚地感觉到,空气中有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自尊。

后来,嘉妮给海棠的任务越来越多,她的手从扶着海棠,到放开海棠。海棠失败,嘉妮不责骂;海棠成功,嘉妮也不明着夸,只是发微信说:做得不错,好好写复盘报告。但还是有人拐弯抹角来问:“嘉妮对母校感情很深吧?”海棠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怎么理解这话。

一次庆功宴上,海棠趁着几分醉意鼓起勇气问,“嘉妮姐,当初,你为什么选我?”嘉妮愣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晃香槟杯,“怎么,同门互助很奇怪?”她语气懒懒的,看了看海棠又说,“办公室有一盒我老公送来的燕窝,晚上我要出差,你顺路提回去给你妈吃,结项报告晚上交,甭拖,小师妹。”说完就走了。

海棠知道这话是敷衍的,就像小时候她问母亲为什么爸爸不回家,母亲随口回一句:“他出国了。你作业写完没?”她明知道答案没用,却还是会信上一小会儿。所以,无论嘉妮选她是什么原因,她都相信嘉妮的眼光。

但当嘉妮把A 公司的项目交给她时,海棠还是有点受宠若“惊”。嘉妮给她宽心:“我给你打探过了,那边的项目负责人还行,不太为难人,他叫白朗。”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在海棠的日程表上,白朗的名字开始规律出现。

项目推进到第二个月,海棠加了个通宵,凌晨把关键节点表梳理成图发给白朗。白朗一早回复她:“丫头,这个月,你熬了十三个晚上。”她看着那行字,忽然鼻子发酸,就算是嘉妮姐,也只是在加班的时候给她分一盏燕窝,提醒她“保住脸”,没想到有人替她数了熬过的夜。

从那天起,每次加班到深夜,白朗的车都会停在楼下,说是顺路。后来,这种“顺路”变成了一种悄无声息的惯例。

没有正式的约会,没有明确的告白。连第一次亲吻,都是在某个平常的加班夜,白朗顺手帮她系围巾,手抬起来,头低下去,一切都顺得没办法拒绝。白朗也从来没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甚至连“爱”这个字都没提过。

他们之间的每一步,都是“顺便”“顺路”“顺其自然”,可顺到最后,海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了车上的白桃红茶,只喝一口,剩下的,留给他。

高抬贵手, 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此刻,海棠坐在工位上,手里握着一张调岗通知,上面说:因海棠的工作表现优异,即日起调任B 海外项目支持部门,赴新加坡分部轮值。她盯着那张纸好久,才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抖得连纸上的字都变了形。

海棠把调岗通知拍到嘉妮桌上,大声说“我不去”,声音带着点失控的尖锐。嘉妮慢条斯理地合上笔盖:“我和白朗说过了,如果他继续纠缠你,我会找A 公司领导谈,到时候,他的考评和升迁,绝对不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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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心跳得发疼,手机攥在手里,屏幕上是一连串发出去的消息:“白朗,你怎么考虑的?”“我们见一面。”“你不会真的怕嘉妮威胁吧?”……她从上午一直等到快黄昏,白朗才回了一条:“我们暂时分开吧。”

一个小时后,她出现在白朗家楼下。

晚上七点多,一辆车缓缓驶入小区,停在了楼下。车门打开,白朗从车里走出来,紧接着,他的妻子和女儿也从车里下来,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海棠看着这一幕,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突然冲了出去,挡在这一家人面前。

白朗看到她时,脸色瞬间变了,他女儿疑惑地看着海棠,又看了看他。海棠正要说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白总,打扰了。”嘉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背后,站得那么近,近到像是一直跟着她。嘉妮向白朗一家点点头说:“我和海棠是一起来解释情况的。她还年轻,工作上出了点纰漏,希望你高抬贵手,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白朗的妻子轻轻咳了一声,侧过头去,脸上的表情隐在了阴影里。白朗语气里带着慌乱:“嘉总您客气了,我也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天晚了,你们早点回。”

嘉妮拉着海棠的胳膊,低声说:“走吧。”海棠像是失去了意识,任由她拉着自己离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他不要分手, 他说要给我一个未来

果然,嘉妮的车就在小区外面停着,她不耐烦地撕下车窗上的违规停车罚款单,打开车门,把海棠推了进去。

车子启动,车窗没关严,初春的冷风从缝隙里狠狠地灌进来,吹得海棠的眼睛刺痛。“你凭什么管我?我爱他!”哭声夹杂委屈,在狭小的车厢里剧烈震荡。嘉妮不搭理她,把车窗升上去,嘉妮的声音,从玻璃升到顶的那一刻才落下来:“五岁那年,你父亲不在家,你爬窗户掉下去了……那天,你父亲,去找我了。”

嘉妮的嗓音平平,但说的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海棠的后背,海棠耳朵瞬间嗡鸣:“你说什么?!”

嘉妮目视前方,一字一句说:“林坤泽,你的父亲,璟南大学教授,我大三那年,他跟我表白了!”

车里,只有嘉妮的声音,“一开始,他给我改论文,后来,改论文变成吃饭,再后来,就变成了半夜送我回宿舍……临近毕业,他说在学校后门那家咖啡店侧门口等我,还说带我去看他选的毕业礼物。他不要分手,他说要给我一个未来。”

“我没去。”嘉妮说,“我把手机关了。”

海棠怔住:“你为什么不去?”

“因为我不想。”嘉妮终于看向海棠,“我怕那天去了,我就只能,一个人,困在一场没有时限的苟且中。你,现在,明白了么?!”海棠喘不上气,像是有人攥住了她的肺,让她忘了怎么吸气。

“后来,你出事的消息传到系里,系里组织大家去医院探望老师家属,我是指定的学生代表。所以,面试时,我就确认是你了,你的名字、你的那道疤、你的学校,咱们学校对家属子女,一直很照顾。”

海棠想起什么,低头翻包,从侧兜里摸出一条丝巾,柔软细腻,内侧一处,绣着有光泽的LOGO。两周前,嘉妮给她时,语气轻描淡写:“婆婆从欧洲回来带的伴手礼,款式成熟,我用不上,你带回去给你妈吧。”海棠那时常跟白朗住酒店,家都不回,便一直搁在包里。

像这样的东西,嘉妮还有不少,客户年会发的护肤礼盒、行业峰会送的虫草礼券。还有很多次加班,嘉妮家人来送燕窝,她总说,“我婆婆熬多了,分一些给你母亲补补。”海棠一直以为是关照,现在才明白,那是嘉妮的愧疚,像把欠了二十多年的债,一点点偷偷还上。

“所以你给我那么多机会?”海棠眼睛红肿,声音发抖。嘉妮没点头,也没摇头:“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掉下去;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彻底醒过来。”

回到家,海棠整个人像散了架,倒在沙发里。母亲端着一碗粥走过来,热气慢慢升起,她抬头,看着母亲,母亲发根的黑染得粗糙,几根白发跳出来。

她接过粥,瓷碗的温度烫到指尖,她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妈,”她哑着嗓子说,“我最近有点累。”母亲愣了一下,说:“吃完,好好睡一觉吧。”她低头,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米香混着一点点姜味,从舌头一直暖到胃。

她想起嘉妮最后说的话:“不要再让妈妈伤心。”

送给我一生最爱的嘉妮

机场安检口前,海棠回头。嘉妮站在几步外,双手插在兜里,“我就送到这儿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海棠眼睛红了,犹豫了一下,快步走到嘉妮面前,抱了她一下。嘉妮手抬起来,又放下,最后轻轻拍了拍海棠的背,“海外项目组晋升快,有问题,随时找我。”海棠松开手,深呼一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嘉妮姐,你想听我爸的事情么?”嘉妮没有说话。

“我爸后来……被学校记大过,调离教职岗了。”海棠的声音有点哑,像从空气里挤出来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妈后来跟他离婚,也是因为这个。所以……别替他愧疚了。”远处飞机轰鸣的声音隔着落地窗传来,像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谢谢你告诉我。”嘉妮把海棠的领子拉平,“快走吧,该安检登机了。”

海棠拖着箱子走进去,回头看了一眼。嘉妮已经转身,逆着人流往外走,风衣下摆微微扬起,肩线挺直。

那天下午,嘉妮回到办公室,拉开抽屉,从最底层翻出一个印有璟南大学校徽的泛黄厚信封,背后有个落款:送给我一生最爱的嘉妮。

她盯着那个熟悉的笔迹,过了好一会儿,把信封丢进了碎纸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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