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愈情书
作者: 榛生【1】
南方十二月的冬天,每周都下雨。雨下得很耐烦,细细碎碎,银针一样,似乎要把这世界纳上千针万线。有时候下着下着,雨又会变成小小的雪粒。
雪粒打在陆茱的头发上、眼镜上,眼镜渐渐模糊,陆茱不想摘下来擦拭,因为此时她正在流眼泪,眼镜,擦与不擦一个样。
网上的女孩MOMO,与男友分手后在某个APP里立FLAG,要“一个月走出失恋”,每日更新状态,让网友监督。陆茱相信那是真的,因为那个MOMO蹲在地上崩溃大哭的样子,真的和她很像很像。陆茱想,我不要,不要像小丑一样捶胸顿足,跟全世界坦露自己的软弱。
网上的MOMO 获得了巨量的点赞和关注,渐渐迷失在鼓励和赞美声里,而陆茱还在冷雨中默默舔着伤口,总怕一个不留神,就被打回悲伤怪兽的原形。
【2】
还记得那天的情景。易粼打电话来说:“我到楼下接你,一起吃饭。”她下楼看见易粼,熟悉的人,家常的一切,有恋人的人才懂的那种,轻轻的倦意,那么让人心安。
感谢易粼吃完了饭才说事情。他把水果拼盘向她推一推,让她吃点水果,然后说,“陆茱,我跟你说件事啊。 我觉得,我不爱你了。”
他倒是个坦诚的人,不爱了,就直截了当说出来;但他又是如此卑鄙,他不告诉陆茱为什么不爱了。
回想起来,陆茱觉得在那个当下,包括之后的所有日子,自己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没有追问。
如果必须给分手一个理由的话,陆茱宁愿相信,是爱情死了。科学家不是说爱情的寿命只有四个月么,他们恋爱快两年了,已算高寿了。
不然又要怎么想呢?和她在一起,易粼常常没精打采,约会的时候总是看手机,但是有时候又忽然特别热情、沸腾,买礼物,买花,眼神呼吸间有一种亏欠般的怜爱——莲蓬头里的水忽冷忽热,一定是有人也在用它。
明明是在一个城市,易粼宁可租房也不搬来和她同住,逢年过节要回老家去,一走便断联,她问,他便说睡着了、没时间、要招呼的亲戚太多忙不过来。陆茱猜,家乡有人在等他,也许是一个女人跟一个孩子。
车的副驾被易粼叫成女王座,说是她的专属,但有时候她坐上去会发现座椅被调过,他的解释开始是“我昨天帮同事放了些东西”“我接了一次领导”,后来干脆是“顺便送一个同事回家”——同事永远是最好的一群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安到他们头上。
别想了,别再内耗了。
他倒是个坦诚的人,不爱了,就直截了当说出来;但他又是如此卑鄙,他不告诉陆茱为什么不爱了。
【3】
回归单身之后,生活变成了只有上班和下班、起床和睡觉,连吃饭这件事似乎都可以省略掉,因为觉得太没有必要。饿得实在不行,就点一份外卖,然后分五步完成:签收,撕开餐具的包装,打开餐盒,夹起一块预制菜,塞进嘴里。
从前说要每天一起买菜做饭、要一直相伴到老的那个人,还没到两年就逃走了。
陆茱开车经过乌烟瘴气的柏树花粉和柳絮杨花的街道,转个弯,路过一条开满了泡桐花的小路,路口有一个伞篷,下面摆着一个小小的菜摊。网上的MOMO为了走出失恋,强迫自己每天去逛菜市场,她说在热闹的市井生活里,人会不好意思哭。陆茱下车,跟小贩买了点菜,小贩说:“这些是本地的,多买点,过了这个季节就没有了。”过了这个季节,是啊,不知不觉春天居然已经来了,并且就要过去了。
家里的亲戚知道了陆茱和易粼分手的事,跃跃欲试要给陆茱介绍相亲。其实能有人介绍相亲是幸福的事,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是活在闭环里的,如果没有人帮忙介绍,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认识相衬的异性。
见面是在一间咖啡馆。阳光里,推门进来径直走向她的是一个气质很好的年轻人,简单的T 恤和布裤子,干净的头发和鞋子,长相虽然普通,但是眼睛很有神采,像是一眼就能把人看穿。
“陆茱?我叫江海寄。”他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陆茱说。
其实失恋不是要用新的爱情来治愈的,失恋就得靠自己慢慢走出来。

“你看这里只有你一个单独坐着的年轻女孩,而且看上去还沉醉在失恋的瘾里,哇,你一看就很丧啊,完全不用多问。”他说。
他又说:“其实我也不想来的,我又不急着谈恋爱,更不想结婚……那个介绍人是我导师,我也不好拒绝,不然他一不高兴不给我毕业怎么办。师母还让我带水果给你,表示我的诚意。”
陆茱看着他,看他还有多少话没说完。他愣了一下,有点讪讪地说:“其实你蛮好的,一定会找到幸福的,只要你愿意找。”
“谢谢你,但是你知不知道你有点没礼貌。”陆茱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冒犯你了。”他说。
“既然你是来相亲的,就要好好相亲,不然你不如不来。”陆茱站起身拂袖离去。
他被说愣了,僵在那里。
【4】
出了咖啡馆,陆茱走向自己的车。阳光下,26 岁的陆茱,穿着白色的裙子、黑色的开衫,长发披垂在肩,整个人白净得透明发光。她是很美丽的一个女孩,像李安说的国文或历史老师的那种气质,戴着细细的金边儿眼镜。
这里是开满泡桐花的那条路,是她选的地方,想顺便再看看那些泡桐花。诗里说,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歇。她记得最爱引用这句诗的人是胡兰成,到处写,处处写,然而却是最薄情的男人。
她没有急着上车,而是站在树下,仰头看着花树。啪嗒,一朵花掉在脚边,她弯身捡起来,拿在手里细看。
“喂,陆茱!”有人喊她的名字。不远处,她看到江海寄坐在车里,车窗摇下,不知看了她多久。
江海寄下了车,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很坚定地走向她。
“咦?你还不赶紧去游历大千世界,你的红尘高铁都要发车了。”陆茱冷笑了一下说。
“真没猜错,你看着文静害羞,其实是个侠女。”他捡起一朵落花,忽然正色看着她,“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可以吗?”
陆茱转身离开,一瞬间他想抓住她,“你别走,我错了,我们好好谈谈吧。”但是她走了,淡淡白茶花的香气留在她曾停留过的地方。
【5】
周末的傍晚,江海寄打电话给陆茱:“看电影,吃饭,逛街,坐摩天轮……你可以选一个吗?”
“选项好多啊。”陆茱说。
“你也可以多选。”他说。
“如果一个都不选呢?”陆茱淡淡地说。
“那我就等你,等你有空时再选。”他发现自己变得好卑微。
“就是说,你和我去相亲,本来你很不情愿,但是你又后悔了,所以现在你是在追求我,是这样的,对吗?”陆茱断断续续地说。
“可以这样说吧,只是……”
“但是我还没有喜欢上你呢,这样接受你的追求,好像不是很好。”陆茱说。
“那要怎样你才能喜欢上我?”他有点急切。
“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如果我利用你走出失恋,就很不好。”
“没关系,没关系,尽管利用我,榨干我身上所有的价值,求你了。”
他把她逗笑了,她说那就去看场电影吧。
在影院里,灯熄了,只有荧幕偶尔的强光照亮陆茱的侧脸。江海寄屡次转头看她,心里十分后悔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大放厥词,早知道爱情是这样让人难以放手,就应该在最开始的时候小心翼翼。他心跳加速,浑身像灌满了酸酸的酱汁,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停了一下,把手抽出去了。
电影结束,女主角化成了光和齑粉,男主角唱着最初遇见她时唱的那首歌谣:“有女孤身,河水其泱,问君何人,邀我入月光……”
走出影院,陆茱对江海寄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喜欢上你,我尽力了,真的抱歉。”
【6】
不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什么过错,但是喜欢上一个人也没有错啊。这世界上失恋的人又多了一个,可惜网上的MOMO已经不再直播。江海寄也会去到那个APP里,不知他会不会被推送到一些有关失恋的主题,那些主题里,有一段简短的留言,“其实失恋不是要用新的爱情来治愈的,失恋就得靠自己慢慢走出来。”那是陆茱曾经的留言,时日久远,早已埋没在滔滔的网络洪荒里了。
江海寄觉得,他做得很正确的一件事就是,他没有再去打扰陆茱。
两年过去,江海寄博士毕业留校任教。这样年轻有为的老师居然单身,真是说不过去啊,上至校领导下至学生都在愤慨,但是就像那些古老的故事里写的,有一个人,曾经遇见过碧蓝的沧海,别的江河湖泊就再也不能吸引他了,曾经见过层峦叠嶂的巫山云,别处的云都会黯然失色。
那个女孩,见一次面,再也没办法忘记,却因为自己的轻佻和她的倔强,就这样错过了。
看着微信上她的头像,有多少次,打开对话框,写了一大篇字想发给她,但最终还是没发。
爱让人胆怯,纵使猛虎也融化成黄油。

又是一个泡桐花开落的春天,他真想去相信玄学,找一位大师算一算,这个时机,这个钟点,是不是可以对她说话,是不是能得到一个惊喜的回答,今天,可不可以呢?
此时的陆茱正在下班的路上,堵在主干道。城市这么大,一段不到百米的路都可以堵上这么多车这么多人,确实是红尘世界,确实值得好男儿去闯一闯。陆茱想起江海寄,那个阳光下提着一篮车厘子的年轻人,他曾想方设法追求她,如果换作现在的自己,是否可以大方地接受呢?
想到这里,陆茱发现外面开始下雨了,雨雾把心笼罩在温暖和宁静中。
微信提示有新信息,陆茱刚想拿起手机,红灯熄了,绿灯亮。
她开着车,驶进车流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