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什刹海
作者: 荆大州荷花市场:朝茶暮酒
中午,卢曼从公司出来,去了什刹海荷花市场。她喜欢去“吉六”,选个靠窗的位置,一边吃饭一边看风景,门口的小招牌写着“朝茶暮酒”,简短的四个字正合她的心境。
来北京前,卢曼忙于学业,没钱旅行;来北京工作后,又忙着攒钱买房,没时间玩。她从未体验过所谓的“休闲”,偶尔坐在这样的窗边,看着风景,才感觉生活稍稍有了喘息的余地。
等餐时,服务员问她是否介意拼桌,卢曼说“不介意”,用餐高峰时餐馆翻台率很高,她自己也是打工人,换位思考,不想为难服务员。
没过多久,一位高个男人、一位年迈的老太太和一位穿旗装的女孩坐到了她的桌旁。一桌四人,人家一家三口,倒让卢曼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卢曼只点了一道菜和一碗米饭,他们三个人点了八样菜。等餐间隙,老太太忽然开口,声音洪亮:“一天天穿成个格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正黄旗呢!”
“奶奶,我这不是打工给人拍照嘛!一天也不少挣呢!”女孩嘟着嘴撒娇,又冲着男人“抱怨”:“哥,你说说奶奶!”男人笑着打圆场,“外婆,她最近工作表现的确挺好的,她开心最重要。”随即调侃:“既然挣钱了,这顿饭你请吧。”女孩佯装生气地嘟起嘴,老太太则乐呵呵地笑起来。
这一家人聊天,氛围亲近融洽,听口音却又各不相同:老太太带着浓浓的东北腔,女孩说的是地道的北京话,而男人的南方口音中透着一丝熟悉,像是宁波话。
菜陆续端上桌,老太太热情地招呼卢曼:“小姑娘,一起吃吧!”卢曼忙摆手拒绝。男人礼貌地笑道:“我外婆就是这样,比较热情好客,您别介意。”
卢曼矜持地谢了谢,吃完自己的那份,便离开了。
恭王府:再次相遇
从荷花市场出来,离下午上班还有时间,卢曼顺道去了恭王府。她喜欢这里的烟火气,沿途有卖卤煮的、卖驴肉火烧的,每次心情不好,她就喜欢到这儿溜达一圈。这里当年是权臣和珅的住所,如今成了百姓随便逛逛的园子,大门上那热情四射的“恭王府欢迎您”显得格外喜感,不好的心情也很快消散了。
在恭王府,她居然又碰到了拼桌的一家人,这次,老太太和那个高个男人在,女孩却不见了。老太太对她笑眯眯地招手:“小姑娘,咱们还真有缘。”说完,她一挥手指使外孙:“臻臻,去买点喝的来。”
男人领命去了,老太太自来熟地拉卢曼聊了起来。她说自己老家在东北,儿子在北京工作,如今外孙也在北京,她总算腾出时间来玩一玩。“没想到北京人这么多,连吃个饭都找不到桌子,幸好碰到你了,你人真好。”
卢曼低头笑了笑,没想到老太太就因为她这点举手之劳就认定她好。但人家一番善意,她不想辜负,于是主动担当导游,“这附近有烟袋斜街,老店不少,胡同里走着走着,还能撞见齐白石故居……”
男人回来时,卢曼正把他外婆逗得直乐。他递过三杯饮品,笑着说:“先挑一杯吧,奶茶少糖,果汁不加糖。”
卢曼连忙摆手:“不用了,谢谢。我得回公司了,给你妹妹吧。”
“她回去上班了,没她的。” 男人说,“你是在附近上班吗?”
卢曼说,“是的,再见啦,臻臻。”男子表情有点奇怪地点了点头,没再坚持。
路过一个服装租赁小店,卢曼看到中午那个穿旗装的女孩在给游客做妆发定型,女孩看着顾客满意的表情,笑着指指旁边收款码说:“服装租金和妆发一起199 元,衣服下午5 点前还回来就行。”
卢曼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胡同,见过打扮成皇子格格的人游走,却是第一次仔细留意这种小生意。她站在门口,看着女孩脸上的笑容,忽然有些羡慕。
她规划好了未来三年、五年的职业路径,却不懂为什么有人年纪轻轻愿意做这些看似琐碎的工作,直到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工作的意义或许不在于多么高远的人生理想,而在于能让人心满意足地笑出来。
正如臻臻说的那样:“开心最重要。”
银锭桥:浮屠不三宿桑下
卢曼走到银锭桥的时候,开始怀疑景区是不是太小了,她又碰到臻臻了。
这次,臻臻独自一人,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又递给她。
今天他们遇到三回,她刚拒绝他的饮品,这次不好再拒绝,她道了谢。
阳光洒在水面上,晃得人有些恍惚,风却是冷的,臻臻站在迎风的一侧,若无其事地替她挡住寒意。他忽然开口:“我要去地铁站,但对这边的路不太熟,可以跟着你走一段吗?”
“你外婆呢?”卢曼问。
“被我表妹拉过去扮皇太后揽客了。”臻臻一本正经,卢曼忍不住笑出了声。
“今天谢谢你帮忙,两次。”臻臻说,“你是因为听出我是宁波人所以才帮忙的吗?”
卢曼一边赶路一边回答,“不全是,但,老乡帮老乡嘛。”
“那我重新做个自我介绍吧。”臻臻停下脚步,对卢曼伸出手,“我叫林臻。”
卢曼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叫他“臻臻”时,他的表情那么微妙,大概是习惯了家人这么叫,听到陌生人喊出来,总有点不自在。
走到南锣鼓巷地铁站,卢曼停下指了指方向:“从这边过去就是了,再见啦。”林臻却没有离开,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才说:“能不能加一下你微信?”
卢曼走到公司楼下,脸还有些发烫。她迟到了,错过了老板临时起意的会议,同事小声提醒她:“下午躲着点老板,小心他又拿户口压榨你。”
卢曼刚刚冒出来的那点对工作可以不必如履薄冰的念头瞬间被现实浇灭,她对俗世的欲望,就像一个把柄,被老板牢牢揪住了。
工作当然是躲不过的。卢曼很快被老板单独叫到办公室,通知她明天拿出一个项目解决方案出来,然后一如既往,在硬把所有人都不想接的急活累活推给她时,给她一颗并不需要他亲自兑现的甜枣——“好好干,咱们公司这一批年轻人里,我最欣赏你,我一直替你留意着北京户口的事。”
卢曼面无表情地道谢,心里有一万句“问候”想送给老板的祖先。她当初作为人才落户北京,签了三年不能离职的合约,老板把这点拿捏得死死的,所有别人不愿接的活都摁在她头上。她多次想,当初愿意给她落户指标的单位可不止这一家,但两年多过去,她沉没成本太高,只能咬牙忍下。
卢曼一忍再忍,为实现目标,舍弃了一些让她胸腔疼痛的东西,比如傲骨。忍得久了,什刹海成了她暂时透口气的地方。
当天,卢曼在公司加班到很晚,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家。她上了地铁才有空看手机,发现几个小时前林臻发给她的一条微信:浮屠不三宿桑下,恐日久生情。我们今天遇见三次,我能不能明天再约你?如果你愿意,我在什刹海等你。
拈花寺:聊赠一枝春
卢曼没有赴约,也很久没有再去什刹海。她重复着两年多来一直做的事:上班做很多琐碎的工作,加班赶各种着急的方案,机械地划掉日历上的每一天。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失眠。
道旁的垂柳冒出新绿的时候,卢曼恍然发现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她在日历上又划去了一个月份,离拿到北京户口,只剩半年了。
是这一笔又一笔的划线,支撑着卢曼度过一个又一个难以熬过的日子。
中午吃饭时间,卢曼去往拈花寺。
建于明万历九年的拈花寺近期正在维修,没有什么游人。自从不去什刹海以后,拈花寺成了卢曼最常来发呆的地方。她喜欢这份清静,被“不甘心”搅得焦躁的心在这里能安静下来。这里好像属于什刹海,又好像不属于,这里看不到银锭桥,卢曼却能闻到空气中带着水汽的风。
那是来自什刹海的风。
古老的砖石缝隙里,一棵不知名的野草开出了第一朵花。这位春天的早行客,仿佛终于熬过漫长寒冬,不等旁人,迫不及待地开了。
卢曼蹲下拍了几张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有人走过来,站在卢曼旁边,挡住了她头顶的阳光。
卢曼抬起头,“林臻!”
墨镜遮住了林臻大半张脸,卢曼却一眼就认出他来。林臻摘下墨镜,带了一点无赖的表情:“既然没忘,那请我喝杯茶吧。”
他们在一家小店坐下来,一壶清茶,两人谁也没喝,面对面坐着,许久都没开口。
四舍五入,两人算得上一天之缘,卢曼却莫名觉得心虚,恍惚自己是个辜负芳心的负心汉。卢曼决定大气一点,先开口,“你好吗?”
“不太好。” 林臻清瘦俊朗,穿戴清清爽爽,怎么看都不像被辜负的失意人,但喊委屈倒是喊得坦然。
“啊?那你外婆好吗?” 卢曼立即切换话题。
“她挺好。我表妹也挺好的,天天穿成个格格。”
听到这句曾经令她发笑的话,心里有点发酸。
“几个月了,你对她俩都还记得这么清楚,怎么不敢回我一条微信呢?”林臻终于兴师问罪了。
原因说起来十分庸俗市侩,她不太想回答。
“我们宁波人,如果不想欠人人情,是连别人请喝一杯奶茶都会拒绝的。”林臻说,“你不敢回我信息,是在顾虑什么?”
卢曼嗓子发涩:“我在公司熬资历,等满三年拿户口,还差几个月,我不敢想别的。”
“以你的学历、长相,找个条件好的人结婚,再拿户口,也不难。” 林臻平静地说。
“我不想求任何人!”卢曼忽然抬头,眼圈微红,“我学习那么刻苦,高考全省前30 名,工作也拼命,我不比任何人差!我只想靠自己!我已经忍到现在,再坚持几个月就好了……”
“那你拿到户口以后呢?” 林臻问。
“拿到了,我可能会回你微信……”
“骗子。你不会。”林臻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放在卢曼面前,“还好我比你来得早,去年我已经拿到了。”
卢曼眨了眨眼,随即拿过林臻的身份证像个财迷一样细细端详,林臻气笑了。
那壶茶凉了,没有人喝,但也没有人在意。林臻心安理得地看着卢曼付了钱,走的时候摸了摸卢曼的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拈花寺吗?”林臻问。
卢曼不知道。
“冬天我们偶遇两次,第三次不是偶然,是我追上去的,我急着想认识你。”林臻顿了顿说,“我说浮屠不敢三宿桑下,恐日久生情。”
“我记得。”
“我给你发了微信,你不回。我想,是我投机取巧,心不够诚。”林臻说,“我后来再去什刹海,想再遇到你,我希望真的有第三次机会。”
卢曼习惯了做好人生规划,一步步来,然后稳妥经营,但这颗这么多年来被自己稳稳把控的心,此刻却为了另一个人酸涩又幸福。
卢曼眼圈有点红:“你现在遇到了。”
“是啊。”林臻微笑,“我来拈花寺祈祷,我求找回那个被我可能错过的人,佛祖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对吗?”
卢曼拉上了林臻的手。
拈花寺赠给他们一整个春天。
第二天中午,卢曼久违地再次来到什刹海,在吉六,还是那个靠窗的桌子,赴一场迟来的约会。
作者简介
荆大州:作家,IP 策划人。在互联网影视行业工作多年,以都市职场小说见长,文字温暖治愈,给人力量。代表作《红莲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