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作者: 金扑满明川中学有个传说:读书改变人生,状元注定单身。比如林今,曾经的校状元,现在的工作狂,一直单身,班级聚会时,班主任都替她挽尊:我们阿今,不拘泥小情小爱。
林今差点被一口蛋黄粽子噎住。
她叹口气,借着下楼买饮料化解一下消化不良,拐进了江边糖水铺,点了一碗红豆冰,坐在门口慢慢吃。江水滔滔,看起来还是从前那样,可江边的绿,早换了一茬又一茬。怀旧的思绪刚冒了个泡,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甜么?”
她一激灵,侧头,怔了半秒,怀疑自己是不是中暑出幻觉了。那人穿着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脸晒得有点黑,眉目带着熟悉的欠揍样子。
林今的嘴比脑子先一步启动,“陆呈,你干吗回来?”
最安静的并肩者
陆呈转学来的那年,三月还没过完,教学楼外的樱花开得正盛,风一吹,全校就像下了粉色的雪。
他刚来那几周,班级门口路过的女生明显多了,大家带着好奇与热情问他:“你玩‘荒野求生’么?”“你从哪转学来的?”……陆呈的回复很贫乏,通常只有一个:“与你何干?!”
于是,有一天,脸上挂着一副“全世界都欠我八百万”表情的陆呈被老师“发配”到教室最后一排,与林今同桌。“你是班长,有义务帮新同学融入集体。”班主任笑得慈爱,装作没有看见爱徒的眼神抗议。
林今一心奋战高考,没精力干“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只与他说老师交代的事情,“明天英语抽查,会轮到你的学号”“请去一楼走廊尽头教研室领学籍卡”……陆呈往往“嗯”一声就算回复,林今却很满意:安静点好,自己能多刷两套卷子。两人的哑剧式沟通,一直持续到夏季运动会报名前。
明川向来重视体育,运动会全员参加。轻松的项目一早就被抢光了,离报名截止只有最后一个下午,林今动员得口干舌燥,男子三千米和跳高项目还无人认领。刚坐下来,就看见身旁的陆呈百无聊赖地一圈又一圈转着自动铅笔,晃得她更加心烦,于是默默背过身去。过了一会儿,有人用笔戳了戳她头:“哪项没人报,你就填我的名字吧。”
结果,那一年,陆呈成了黑马,三千米、跳高全部第一。尤其跳高决赛那场,助跑干脆,起跳有力,越过横竿那一刻,全班欢呼沸腾。班主任满面红光,使劲夸林今“慧眼识珠,会调动同学积极性”。

看着陆呈从颁奖台上下来,林今头一回真心实意地拍了同桌马屁:“英雄,你刚跳那么高,会不会有点缺氧……英雄,您吃红豆冰么?”陆呈露出了转学后的第一次笑,“你少来。”他露出的小虎牙在阳光下亮闪闪,晃得林今一愣。
第二天课间操前,林今的物理笔记本内页被人用荧光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我腿疼,想吃红豆冰”,“腿疼”下面还特意加了横线。班长有课间出校的特权,林今从来没有滥用过,但是接下来一周,每次陆呈做完课间操,抽屉都会多一份红豆冰,有时加椰子脆片,有时加芋圆。
再后来,学校后门的临江巷,成了两人最熟的路,晚自习一结束,两人就偷偷绕过去。夏天,沿街都是杨梅汤的酸、桂花的甜,以及院子里草药晒过后散发的草青味;秋天,街边的梧桐落得满地是黄叶,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响,就像踩在刚出炉的芝麻饼上;冬天,江风凛冽,陆呈总是慢半步走在靠甬道那边,实打实地挡着林今,看着她用小勺子挖烤红薯。
虽然不曾公开过,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两人是整个年级里最稳定的一对“并肩者”。
回到过去
转眼间到了高考前,第N 次模考成绩出来那天,林今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要冲刺了,你盯着陆呈。”说完,递过来几张模考卷子。陆呈自转学过来,他父母从没出现过,家长会都是他大伯参加,班主任清楚得很,陆呈的成绩,靠爹妈,不如靠同桌。
那天放学路上,谁也没说话。到林今家巷子口的时候,陆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那成绩,咱死马当活马医吧……五月初五晚上九点,咱们偷偷去‘夜愿井’好不好?”
明川中学西院里,有一口被历届学长学姐传得神乎其神的百年古井,说是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夜晚许愿忒灵验,以前总有胆大的高三生半夜去烧香磕头,祈祷高考时文曲星附体。校长一度想填了这口滋生妖言且有安全隐患的古井,但又考虑到它还算个文物,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地锁上西院的门,斩断学渣们走捷径的心思,让他们老老实实刷卷子。
以林今的智商和成绩,对这种传说不屑一顾。陆呈看她一直不吭气,只好耍赖拽住她的书包带子,不让她走:“我想……跟你上一个大学,万一不行,一个城市也行,哪怕毕业了,也永远在一起。”这是陆呈第一次郑重地说出“永远在一起”,林今的心,软成一簇大棉花。
端午节那天,学校半开放,高三部有自由答疑课。林今想再去看看书,却远远看见陆呈和一个中年男人走进班主任办公室。两人出来后,班主任一把将她拽住,递给她一个纸袋:“陆呈他爸把东西落我桌上了,你快送过去。”
林今刚转过拐角,就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妈把学校联系好了,成绩不行,你也别硬熬了。早点出国,先念预科,别耽误自己。”陆呈半晌才回话,像是笑了一下:“当初送我来这儿,不就是怕我出现在你老婆面前?”
男人嗓门徒然拔高了十几度:“我当时说了我结了婚,是你妈非要生!你生活、念书我都管了,她在国外这些年,我也没少给钱,你还想怎样?”
林今站在拐角后面,没敢再往前一步,手抖得不听使唤,咚一声,纸袋子掉到地面,一沓红色的纸露了出来,扎得整整齐齐。陆呈看过来时,林今根本不敢和他对视,慌忙捡起袋子走过去往他怀里一塞,“老师说还给你!”说完,转身就逃跑。
那天晚上,她给陆呈发了很多条消息:“陆呈,你在哪?”“你真的要出国么?”“我们还要一起上大学么?”“陆呈,我真的不介意”……那些消息就像掉进了黑洞,消失得悄无声息。那天晚上,林今莫名其妙发烧了,她梦见自己站在井边,黑洞洞的水面连倒影都没有。
第三天,林今返校,班主任说陆呈跟着父亲走了。
这么多年过去,这人居然又回来了。
有些话现在说,刚刚好
在糖水铺,没有电影里演的“多年重逢、泪流满面”的戏码,林今只是莫名其妙生气陆呈当年为什么一声不吭就离开。千头万绪裹在一起,林今撇下半盒倒霉的红豆冰,摔门走了。
那之后几天,世界好像突然变小了。林今总能撞见陆呈,他出现在学校门口的旧咖啡馆、文化馆旁边的书店、临江巷街的肠粉店……都是她喜欢去的地方。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那条弯弯绕绕的老街,总也绕不远。
有天傍晚,林今刚买了一杯冰镇桂花酸梅汤,就看见陆呈等在店门口的冰柜边,意思太过明显,让人躲无可躲。“咱们,走一段?”陆呈说。
两人一路走得慢,旧日的记忆一点点往回涌。林今终于开了口,“端午节那晚,你去哪了?”陆呈走在她右边,脚下踩着砖缝,过了几秒才开口,“我去‘夜愿井’了。我在井边,等了你好久。”她猛地转头看他,眼神里仿佛有洪水从山谷中漫过。
陆呈垂着眼:“手机被我爸砸了,机票订了,如果我不走,他就断了我妈那边的生活费。我想给你解释,结果,第二天你也没来,我想,对你隐瞒了这么久,你应该很瞧不起我。”
青春的末尾,变得清明起来,原来,她才是失约的人,而他真的在井边站了一夜。“我那天在楼下等你,淋了点雨,晚上发烧了……当年的留言你没看到,那我重新说一次: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父母辈的错误,从不应该由你承担。”
陆呈猛地抬头,眼前一亮。
“所以,你为什么现在要回来?”
陆呈结结巴巴说:“我早就毕业回国了,搞了个小公司,经济独立,他们也干涉不到我了。是班主任遇上我大伯,她说……趁你还单着,让我回来,碰碰运气。”
巷子里的路灯终于亮了,橘黄一团,把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像是青春期没收完的伏笔。林今忽然拉起陆呈的手,“走吧,去‘夜愿井’。”夜色还早,有些话现在说,刚刚好,哪怕错过了小半个青春,她也想把那一场迟到的仪式补上。
西院的铁门还是那道,但锁链早就没了,校长退休前,把井修葺了一下,装了防坠落网,搞成了一道文化景观。两人站在井边,林今垂下眼,轻轻合掌,陆呈看着她的侧脸,也缓缓闭上眼。他们都没有问彼此许了什么愿,但是青春没说完的承诺,这一夜终于有了回声。
第二年,情人节的早晨,林今早早起床,不一会儿,厨房里飘出牛奶和面包的香味。
陆呈还窝在床上,头发乱翘,被她一句“起床了”叫醒,迷迷糊糊半晌才反应过来:“下午去看班主任,我是不是得换件正式点的衣服?”她给他塞一口面包:“你有吗?”他轻笑了一声,伸手把她拉过来紧紧抱住。
屋里静静的,只有牛奶的热气还在往上升。沙发上堆着两人昨晚随手搭的毛衣,落地窗边的植物新冒出一点嫩绿。
他们谁也没说话,却好像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那些年走散的人,最后,终于落进了同一个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