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天听见你的旧事

作者: 荆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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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汐路过蛋糕店时,买了一个最小的蛋糕,四英寸,只够一个人吃,她拎着那只小小的蛋糕走进老旧的小区。

她住的是一幢六层板楼的一楼,采光差,灯光昏,家具旧,屋里每个角落仿佛都被中药熏过,但屋子有一个不到三平米的小院子,可以种花。

院子里种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还有一株吴汐养了四五年、一次花都没开过的芍药。搬进来那天,她把芍药重新种进泥土,埋在那些萎靡的绿植中间,自言自语:“以前屋子小没阳光,现在这么大的地盘,阳光雨露都不少你的,今年能不能开朵花看看?”

房主老太太刚过世不久,她的儿子便把房子拿来出租。这种房子许多人会忌讳,吴汐倒觉得没什么,来北京十年,她和别人合租整整十年,太想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

来拜访的新邻居

吃晚饭时,屋子里的灯闪了几下,最终全屋都黑。

吴汐拿着手机出去,左邻右舍灯火通明,看来只是她这一户的问题。她回屋拿了一把螺丝刀,举着手机查看楼道电闸,盯着那些她看不懂的开关,心想要不试试看?

“你会被电死的。”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走廊里响起,同时声控灯亮。

吴汐吓得一哆嗦,转身看到一个清瘦的男人站在楼梯口,穿着睡衣拖鞋,提着工具箱,看起来就像是专门为她家来的。

“你是谁?”吴汐警觉地问。

那人没有回答,动作熟练地处理电闸,手电灯光把他的侧脸照得极清楚,是那种很难被忽略的人。修完后,他转身就上楼,吴汐追问一句:“你是这里的住户吗?”

“嗯。”他回头应一声,进二楼的门。

第二天是周六,吴汐端一碗蓝莓,敲响二楼的门。过好一会儿,门才打开,果然是昨天那个人。吴汐切换出职场里应酬甲方的笑脸,“要不是你帮忙,我昨晚说不定真把自己电死。请你吃蓝莓,云南产的,又大又甜。”

男人没有接蓝莓:“你租的这个房子,线路老化,还会再坏的。”

“啊?房东坑我?”

男人皱皱眉,好像觉得这话不太合适,又补一句:“以前住在这里的……郭阿姨,她很节省,电路问题只要还能用就不动。她儿子也不常回家,更懒得管。”意思不是故意坑她,而是原本就这样。

“那你们家的线路也老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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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想再继续这场对话,接过她手里的蓝莓,说:“谢礼收到,不用再送。”随即关上门,就差把“生人勿扰”刻在门上。

吴汐回家把屋子里所有厚重窗帘都洗了,换成自己新买的棉麻窗帘,花纹是芍药,又艳又闹,俗气得生机勃勃,整个屋子都亮了不少。

忙活一上午,吴汐不想做饭,她泡碗豪华泡面,端到小院,迎着春风,吃得很欢乐。

“你用的什么洗衣液?很好闻。”头顶传来声音。她一抬头,发现二楼的男人正看着她晾晒的窗帘。

小院唯一的缺点就是毫无隐私。吴汐尴尬地笑笑,“我用的是洗衣粉,味道可能是除菌液和柔顺剂混出来的。”男人没说话,目光细细地落在窗帘上,像是被什么勾住,过了好一会,他轻声问,“我可以进屋里看看吗?”

这多冒昧啊,我一个单身姑娘!吴汐到嘴边的话还是收了回去,人家昨天晚上还救她一命呢。她努力展现自己的大方:“都是邻居嘛,随便参观。”

进屋之前,邻居终于觉得自己应该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张仟。”

他对这个房子如此熟悉

吴汐意外发现,张仟对这个房子十分熟悉。

客厅里有一个又老又旧又沉的三人位沙发,房东同意她随意处置,吴汐住进来的当天就将沙发送给了搬家公司的人。但张仟显然知道客厅曾经的摆设,他看到原本放沙发的位置空荡荡一片,茫然片刻,问:“那个沙发呢?”

“扔了。”

吴汐扔的可不止沙发,还有一些其他物品,其实,客厅里很多暗沉的家具她都不想要,但她只是租客,于是找到解决方案——将桌椅都铺上棉麻质地、芍药花纹的各种垫子,盖住家具原本的暗棕色调。

“这个房子,就像换了个样子。”张仟补充说。

“那我权当是夸奖。”吴汐说,“其实所有窗帘、垫子加起来花不到三千元。三千元买来敞亮和清新,你说是不是很值?”

张仟露出笑容,“是,很值。”原来这人会笑啊。

可惜吴汐的好心情只维持一天。晚上吴汐把洗净晒好的窗帘装进收纳袋,打算放进床下箱体柜时,灯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然后全屋又暗了。吴汐摸黑把窗帘往箱体柜里放,突然,手指好像摸到什么东西,她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一看,箱体柜深处有一张遗像,没有裱框,就像一张人脸贴在床底。

吴汐吓得往外跑,一口气爬到二楼使劲敲门。张仟开门,吴汐满脸惊恐,口齿不清说:“人……脸……我家……”

等她喝完一杯温开水,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张仟就明白,“是郭阿姨的照片吧。可能他们搬家没带走。”他又去拿工具箱,给她换保险丝,这次吴汐的屋子却没有再亮起来。排查各种可能性,果然还得换线路,不换的话可能引发火灾。

家里黑灯瞎火,想到自己这几天睡在一张遗照上,吴汐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张仟看完电闸,回家继续吃晚饭,并不邀请吴汐一起,只是顺嘴说:“你要不介意,今晚在我家住吧。”

他语气平平淡淡:“你单身一人去外面住酒店,我还得送你去。我懒得来回折腾。我去奶奶家住,就在隔壁院子。”

宜家宜室的男人

第二天,房东终于表示:只要吴汐同意承担一半的电路改造换线成本,随她去。

吴汐同意了,一直到傍晚,房子电路才改造完成。为表示对张仟的感谢,也是为办个小仪式——搬家时太敷衍潦草,才受一场虚惊,吴汐决定趁着换新线路,找人家一起吃点喝点,正经暖暖宅再住。

吴汐正打算去菜市场买菜,就见张仟拎着大包小包过来,新鲜蔬菜、水果、生鲜,满满当当。

“是我请你啊……”吴汐看张仟拎着菜进屋后就利索地收拾起来,讷讷地说。

“隔壁院子后门是菜市场,那边菜都特别好,顺手的事。”

“那你放着我来做。”

张仟也没停下来,他说自己平时也不上班,别的也都不会,就做饭烧菜还可以。

吴汐八卦之魂燃烧起来,年纪轻轻干吗不上班?又一想,说不定在家做自媒体,这年头活法多,也不一定非要上班。等饭菜上桌,吴汐还是被惊艳到,张仟做饭哪是“还可以”,那都可以开个私房菜馆。

这男人简直宜室宜家啊。

说是请人吃饭,吴汐唯一贡献的只有一瓶酒。菜太香,两人不知不觉喝完一瓶花雕。

张仟笑着笑着,眼眶忽然泛红,声音像是被什么堵住:“谢谢你,把这个房子变成这个样子。”他低头看着自己握住吴汐的手,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连忙松开,站起来,神色微微别扭,“我先回去,家里还有点东西没收。”他没有醉透,似乎只是很久没和人说心里话。

又过两周,初春傍晚的暖风刮过,说不出的恣意。吴汐裹着毯子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迷迷糊糊听见一阵争吵,打破夜晚的寂静。“你准备一辈子不工作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嘶哑又带着哭腔。

是二楼传来的。

声音还在继续,“郭姐是别人撞的,但她家人就赖给你!你非要认,这下好了,照顾她十年,她一句好话都没给过你,她儿子都不来!”

三四楼的邻居们,在阳台上探出身劝说:“他还年轻呢,让他缓缓吧……孩子已经把自己赔进去,还能让他再怎么着啊”“你现在逼他出去上班,孩子心里也没谱,你要给他一点时间啊。”

吴汐没有上楼,也没有躲开,只是安静地坐在院子里。她听见女人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也听见那句“我们老了,以后他一个人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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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张仟对这个屋子那么熟。

十年前,张仟大学快毕业时,和几个人在家门口比赛骑摩托过障碍,谁也没想到郭老太太会从巷口忽然蹿出来。张仟急转弯避开,摔出去,后车连环撞倒,其中一辆撞上人,有人被抓,有人赔钱,张仟被判承担连带责任。郭老太太的儿子告到居委会,告到学校,到处找人要说法。后来有一天,原本张扬的张仟剃发,来到老太太跟前说:“以后都由我来照顾您,您活一天,我伺候您一天。”

十年里,张仟带郭老太太去医院看病,为她洗衣做饭,给她按摩,抱着她从沙发上去外面晒太阳……他所有的人生都围着她,没有工作,没有娱乐,像一个赎罪的人,在这个房子里服刑十年。

年初,郭老太太过世,张仟算是刑满,但是就算不再背负过去,他也未必能轻松走进未来。

过了两天,吴汐喊张仟到自己那个小院子里看新开的芍药花。“这芍药开得真好。”张仟看着吴汐,“没想到你养花这么厉害。你是不是无论什么境遇都能把日子过好?”

吴汐哑然失笑。在父母眼里,她漂在北京,没房没车没家,工作不稳定,没婚姻没孩子没明天,令父母没有颜面,简直一事无成,没想到在别人眼里,她竟活出了脊梁。

吴汐那一刻心中郁结全散。

“有个人年纪很小的时候,拿自己的青春去还一笔不知该怎么算清的账,一个人扛十年,这难道不是平凡生活中的英雄吗?你才是无论什么境遇都能把日子过好的人吧?”

张仟红脸,“我算什么英雄?”

吴汐说:“我也平平无奇,你不是也高看我一眼?”

从初春到夏花开遍,张仟天天向外面跑,不知是出去找工作,还是在忙其他什么事情,人黑了,但看着精神多了。有一天,吴汐下班回来,他找过来说:“我开了一家小饭馆,周末开业。你有没有时间,明天跟我一起剪彩啊?”

“啊?”

张仟的私房菜馆慢慢经营起来,吴汐有时候也会过来帮把手。她不做菜,就负责挑花、换窗帘、写菜单上的小字——菜单的封面,是她画的芍药。

有天打烊后,张仟坐在厨房门口休息,吴汐把花雕热热,倒进两个白瓷小杯。“现在这家店,是不是比你以前那个家还像个家?”她问。张仟笑一下,“你要是也在,那就像。”吴汐愣愣,耳朵红。

他接过酒杯,慢慢说:“那天你说我做饭的手艺可以开个馆子,我当时其实以为你在哄我。”

“我哪会哄你啊。”她回得轻。

张仟过一会才说:“那句话,就像……有人把我心里一盏灭很久的灯重新点上。”

吴汐把杯子凑过去,轻轻碰一下他的,“那,我们要一直亮下去。”

厨房窗外的风吹进来,窗帘微微动动,那块芍药花的布,在灯光下轻轻晃着,像是正慢慢开成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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