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可以将你比作春日

掏尽所有积蓄，郑彤凑齐首付买下了地铁六号线起点站潞城站附近一个老小区50平米的二手房，至此，实在没有余钱装修，简单清扫一下就入住了。

在这个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房子里，只有一样东西能证明她倔强的格调：空荡荡的客厅里，一面墙的书架上几排的莎士比亚，从英文到中文，各种版本，都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这些书有的已经被翻看多遍，做了各种批注；有的跟随她搬家多次，有折损，有被阳光照射失色的痕迹；有的内页已经泛黄，拿去出售只能论斤卖给废品回收站，但它们却是郑彤最重要的财产。

可惜，这财产不能当饭吃。

我荒废了时间，时间便将我荒废了

郑彤坐上地铁从潞城站到金安桥去上班时，脑子里有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每天像个大钟摆一样在六号线的起点站和终点站之间往返？答案瞬时出现：因为金安桥没有既满足卧室朝南，又满足客厅朝南还能放全套莎士比亚，且在那卡得死紧的预算内还能买得起的房子。

但是，郑彤只快乐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除了周末，那朝南房间里晒进来的太阳，她都没见到过。郑彤起床时太阳还没升起，下班到家天已黑透。说到底，她买这个房子就是为了这点阳光，为此她还牺牲睡眠时间，可一个月下来，不仅没享受到阳光，睡眠还严重不足。

从金安桥地铁站出来的时候，郑彤抬头看天，金色的银杏叶在暖阳下美得像莎士比亚的诗。可惜住得太远，她只能叹息错过了这点浪漫，要是住在金安桥就好了。

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郑彤望着蓝天上飞过的鸽子。原本，她买房是为了住着感受幸福，现在却在咬牙苦忍，错过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周五下班回家的地铁上，郑彤在小红书上发了一个帖子，说自己有个在潞城的房子，但上班在金安桥，每天上班都披星戴月看不到太阳，并附带卧室与客厅书架的照片。“我荒废了时间，时间便将我荒废了。想问有没有在金安桥有房子但在潞城上班的小伙伴，彼此可以交换房子住？”

很快，郑彤就收到了回复，对方说很喜欢她家客厅，愿意交换，并约了郑彤看房。

黑夜无论怎样漫长，白昼终会到来

中午，郑彤骑着共享单车去看房。对方的房子离公司只有两个街口，骑车5分钟就到了，而且小区环境比自家那个好很多，是新楼盘。一个睡眼惺忪的高个男生颓丧地开门让她进屋，郑彤心中咯噔一下，之前忘记问性别了！

男生叫王宇，房子是三室一厅，比郑彤那个小屋子大至少三倍，格调相反，是重装修也重装饰，夸张的欧式大床、真皮大沙发、名牌智能家电，整个风格只能说豪华。

“你家的太阳真好啊！”郑彤说。

睡眼惺忪的王宇突然睁开眼睛看了郑彤一眼，默不吭声地拿了个外套穿上，以示对女士的尊重，他的绅士风度好像终于随着人一起觉醒了。

郑彤问：“你真要跟我换房子住啊？我家非常小，你估计住不惯。”

“换。”王宇问，“你哪天搬过来？”

“这就定了？”郑彤惊讶地问，“你不先看看我的房子再决定吗？”

“不用。明天周末，搬家正合适，你明天搬吧，我让阿姨先收拾一下房子。”王宇打了个哈欠，拿起手机打电话，“阿姨，你一会过来打扫一下卫生。”

郑彤产生几分怀疑：这是房主本人吗？

王宇是个没有废话的行动派，他从电视柜里拿出一个房本和他的身份证递给她。

尴尬归尴尬，郑彤还是接过房本和身份证，认认真真核对，王宇不知道为什么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女孩子在外面小心一点总不会错。

既然看了人家的，那自家的也应该给人家看看，郑彤把手机里房本和身份证照片给王宇看。王宇这下都笑清醒了，也不知道在乐什么。

“那我们再写个协议？”郑彤说，“正规一点。”

“你写吧。”王宇说着，随手拿了个笔记本给郑彤，但那纸看不出一点正规。

郑彤满头黑线地郑重写下一个契约，说明自家房子在哪里，王宇家房子在哪里，两人约定一致，交换居住。她写到这里抬头问：“交换多长时间？”

“五个月。”王宇说。

为什么不是三个月，也不是半年，而是五个月？郑彤有点好奇，但她想到五个月正好过完冬天，春天来了，太阳升起的时间也会提前，到时她应该可以每天在阳光中起床上班了。

周六一早，郑彤拎着一个行李箱，搬进新家。郑彤对这个房子十分满意，她想不明白，王宇为什么愿意跟她交换住宅。

周一早上8点，郑彤被阳光晒醒，在家听着音乐悠闲地吃完早餐再去上班，这是她工作以后第一次享受这般至尊体验。郑彤在小红书发了自己在家做早餐吃完上班的vlog，配文案：“重新当人了，想哭……”

没想到王宇竟给她留言，问换房住的体验如何。

郑彤回复：非常好。你呢？

王宇回复：满分。

郑彤心说这也是一种各得其所，但她属于由俭入奢，从老破小到豪宅，王宇却是向下兼容，这体验感总归不可能一样吧？

下午，郑彤楼下的邻居打电话来问她是不是家里进小偷了，怎么这个时间屋子里丁零当啷的，不知是在砸墙还是在溜门撬锁，郑彤赶紧请假回家。

王宇一身宽大的帽衫，开门见到郑彤还有点惊讶。郑彤只能撒谎：“我有一份重要文件忘在家里，今天要用，就回来取一下，方便进屋吗？”

王宇侧身让她进来，郑彤一眼就发现家里格局变了。客厅那面书墙前多了一张床和一个小吧台，吧台是餐桌也是办公桌，上面还放着外卖和电脑，以及各种建筑模型，小小的客厅满满当当，多一个人都嫌挤。

郑彤才想起王宇跟她提过他想添置几样家具，不用她购买。她以为这里对他而言只是暂时居所，无非是添个小物件，没想到是如此豪横，那丁零当啷的声音大概率就是安装家具时产生的。

郑彤讪讪开口：“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王宇回答：“你要是不介意，周末能不能过来陪我逛逛超市，熟悉熟悉环境，买点菜，外卖实在吃不下去了。”

郑彤笑喷：“当然可以。”

“还有，书架上的书我能看吗？”

“当然，都随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郑彤从抽屉里假模假式找了个文件赶紧揣着溜了。等上了地铁，她打开一看，文件是王宇的一份合同，约定他要在明年3月之前完成某农贸市场的选址调研及方案，辐射的核心区域就是她所在小区这一片。

郑彤赶紧返回去，将文件还给王宇。

“怎么办，这下咱们得坐下来好好聊一下了。”王宇说，“这个事目前还得保密，我要怎么确定你不会说出去呢？”

郑彤写下了一份保证书，并加了一个条款：如果她泄露了王宇的这个项目，家里那一墙的莎士比亚全都赔给王宇。

好气哦。

到了周六，郑彤一早从金安桥坐地铁来到潞城。

她尽心尽责陪王宇逛周边超市、菜市场、路边卖蔬菜的小摊，还帮仿佛没长嘴的王宇跟各位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聊天，问他们日常买菜都去哪里，喜欢吃什么，接受怎样的价位，愿意走多久的路去买菜……

这市场调研，郑彤做得比王宇还深入细致。

王宇笑着表示满意，但还不够，“我看你vlog里晒你做的菜都挺不错的样子，我们买菜回家一起做吧，外卖我真是吃得够够的。”

“我请问呢，现在这个房子你才是主人吧，不该你做饭招待我吗？”

“你是房主，你才是老大，我自然跟着老大混饭吃。”

刚刚调研时，那个仿佛锯嘴葫芦的人去哪里了？

路过鲜花小店，店主看到郑彤，笑着问她：“今天有刚到的茶梅，要不要带一盆回家，马上就能开了。”

郑彤想了想，买了一盆茶梅和一盆蟹爪兰，两种都在近期开花，蟹爪兰更好养一些，即便王宇疏于照料，总不至于两盆都活不久。

进屋后，郑彤将花交给王宇：“欢迎你住进来。”

王宇有点苦恼：“我没养过花……”

“你要是想到秋天的屋子里开了花能像春天一样美，是不是就愿意稍微花点心思养活它们了？”

王宇听了陷入沉思。他将长出了花骨朵的蟹爪兰放在窗边，回头看到郑彤穿上围裙打算做饭。蟹爪兰旁边的那一格书架上，有一本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记得其中有一句“或许我可以将你比作春日”，书里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有郑彤加的注脚：“英文里用的是summer（夏天），为什么中国人会理解为春日呢？也许这是因为春天会让人联想到温暖却不灼人的爱，正如中国人基因里对爱情最美好的向往，不是热烈但短暂地燃烧，而是持久而温暖地陪伴。”

等一朵花开的姑娘

点燃蜡烛，在吧台一起吃饭的时候，王宇跟郑彤讲了一段并不久远的往事。

毕业后的王宇跟大学室友一起开了工作室，接工程项目。他依靠家中长辈的人脉，给工作室带来很多资源，工作室很快打出名头，王宇也挣到人生第一桶金，买了金安桥的房子，一切都看起来好极了。

但两年后，室友撬走了他的女朋友，也带走了很多客户资源，跟他分道扬镳。王宇开始失眠，那个房子的每个角落都像有三个人一起吃饭喝酒、畅想未来的身影，他郁闷痛苦，却不知怎么才能尽快振作。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郑彤发的交换住房的帖子。那么破的小区里，房子装修风格像上个世纪的，墙面斑驳，家具都没有，却有一整面墙的莎士比亚作品，好像靠理想和浪漫就能吃饱肚子。最打动他的，是帖子里的一句话：我荒废了时间，时间便将我荒废了。

那个住在有满墙莎士比亚作品的屋子里的人，因为上班看不到太阳，就想换个可以看到太阳的房子。那个人不想浪费一点时间去消沉堕落，她只想朝着太阳，像能盛开的花一样生活。

这让荒废了好几个月的王宇灵魂震颤，在那一刻，他也想试试那样的生活。

没想到，新的生活不仅给了王宇一墙他未必愿意每本都去读的莎士比亚，还给了他一个坚持在悬崖边去等一朵爱情之花的姑娘。

王宇接下了那个从前自己看不上的小项目，在一个老破小小区附近建一个农贸市场，就在郑彤这个小区，真是一举两得。

为期五个月的换房居住，带给郑彤的是更充足的睡眠，更从容的工作节奏，更愉悦的周末——几乎每个周末，她都跟王宇在一起，眼看他一点点完成农贸市场的合同约定工作。

在换房合同签定前，王宇就确定好了农贸市场的选址，甚至一些商家入驻的基本意向，郑彤再傻也知道这个事压根不是什么秘密，该知道的人早都知道了，王宇让她写的保证书，就是一张诓她的废纸。

王宇收到项目尾款后，决定装修郑彤的房子，并亲自做了装修方案给她。商量选什么品牌地板的时候，郑彤还在以“独立”的高贵品质表达拒绝：“这是我的房子，装修自然是我自己来。”

“你是房主你说了算，但我是专业的。”王宇把银行卡放到郑彤手中，“装修我来盯，你安心上班。”

郑彤再次表示：“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钱。”

“就当是我预支给你的，未来两年的家用。”王宇说。

“家用啊……”

“给女朋友的，给未来老婆的，俗称家用。能不能拿着了？”

“那行。”郑彤笑着接过来，“那这边要装修，我继续住金安桥啊？”

王宇抱住她，告诉她，是他们俩以后一起住金安桥。潞城这边的房子，王宇想了想说：“你的婚前财产，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