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也想去流浪

逃跑的蘑菇

午觉后醒来，菀金发现窗户外面的天竟然快黑了。

她昏头胀脑地躺在客厅沙发上，胳膊上插着一根针管，头顶挂着药水。她扭了扭酸痛的脖子，看见一个蘑菇头男生蹲在沙发前，双臂环抱盯着她，一脸嫌弃，看她醒来，他立即出去喊人。

隔了几秒，民宿保洁员柳姐咋咋呼呼地冲进来，“你醒啦，金子，不要动针管，更别对男客人动手动脚！”

这都是什么话？！

菀金的记忆断片了，她只记得中午吃了一大碗菌菇面，吃完犯困，梦里在舔好吃的黄油蘑菇……之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哈哈哈哈！”柳姐终于憋不住笑，“你中午吃的见手青没煮熟，产生幻觉，在大厅里对着空气傻笑。新住店的那个蘑菇头男房客出来看你不对劲，想关心一下，结果……”柳姐故意拖长音调，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菀金咽了口唾沫，心提到嗓子眼：“结果怎样？”

在柳姐的描述中，菀金和男房客楼上楼下好一番追逐，菀金追，房客躲，一边躲一边大声喊人打120给这个吃菌子吃出幻觉的花痴颠婆扎针，但终究因为对民宿地形不熟，被菀金堵在了二楼走廊尽头。

“然后呢……”菀金语气颤颤巍巍。

“然后，你抱住他的脑袋——”柳姐笑到打嗝，“你舔、了、他！”

空气沉默了三秒。菀金捂住脸：老天，用闪电劈了我吧！

傍晚，等医生拔掉针后，菀金端着一盘新鲜的香脆李，敲响男房客的1180房门。门开了一条缝，对方站在门后，警惕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后，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李子上。

菀金咳了一声，硬把李子隔着门缝塞进他手里，“中午的事情，对不起啦！如果你还想住的话，咱们前三天房费餐费全免单哦！晚上吃火锅，你也来吧？”男房客微微侧身，“没事就好。”说完，毫不留情地关上房门。

蘑菇头男房客本名“阿铭”，是个旅行博主，习惯了独来独往，但吃光菀金送的那盘鲜脆李子后，他改变了主意：难得白吃白喝白住宿的机会，不能放弃。

因此，晚餐时间，他如约出现了。菀金有点意外，赶紧让柳姐去厨房多拿一副碗筷。但接下来，阿铭有点后悔了，他眼见着柳姐端出一大锅洗净的各式菌菇，形状稀奇古怪。菀金自信地拍拍胸脯，“放心，这次绝对没问题。我们煮久一点！”

菀金熟练地在碗中调好蒜末、生抽、蚝油，挤上柠檬汁，还撒了一点白糖提鲜，手法稳健，完全不像是中午才中过毒的人。

这姑娘有点彪啊，阿铭暗自腹诽，顺口问道，“你这么喜欢吃菌子？”菀金回答得理所当然，“喜欢啊！蘑菇不仅好吃，而且生命力顽强，只要一点点水气和腐殖土，就能长得很好，所以，我的客栈叫‘蘑菇雨林’。”说完，她扫了眼阿铭碗里的空心菜，“你不吃？”

阿铭慢条斯理地夹起一根菜，咀嚼着，“万一又有人中毒了，我先跑出去叫120。”菀金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柳姐忍不住大笑。

水漫蘑菇雨林

接下来的几个月，菀金逐渐习惯了阿铭在民宿晃来晃去。

他有时候在院子沙发上做宣传片，有时候接旅拍订单，有时候给小品牌派素材，忙起来一天能在外头跑十几个小时，但阿铭好像很适合这种游牧式生活，跑到哪儿都能生存。菀金偶尔也会想，他这样算不算真正的自由？

作为偶尔蹭饭的回报，阿铭不忙的时候也给菀金搭把手，比如帮住客拎行李，客串前台给住客登记，有时还充当维修工。

“蘑菇雨林”是老房子改造的，水管电线都没怎么换过，时不时出点毛病。这天，水管接口又松了，菀金照例找出扳手来修。然而，她低估了老旧水管的脆弱，拧开接口时，水柱猛的喷涌而出，菀金猝不及防，被淋了个透。阿铭闻声，冲出去先关水闸，回来看见狼狈的菀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盯着地面说，“你去换衣服，让我来吧。”菀金纳闷，直到看到对方红了的耳朵，才察觉自己白T恤湿透，已经露出内衣，顾不上老板娘的稳重，一路尖叫跑回房间。

她回来时，阿铭手里还握着扳手，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的水珠，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讲：“修好了。”

“咳……”菀金假装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谢谢，非礼勿视的君子先生。”阿铭没反应过来。“就刚刚。”菀金踩着拖把的脚一顿说。阿铭擦着水台上的水渍，慢吞吞道：“我有礼貌。”

菀金哼了一声，拖把一转，一滩水甩出来，阿铭没防备，拖鞋被溅湿，他叹了口气：“好，那以后你再湿身，我第一时间不看地面，先看你。”

“我呸。”

气氛轻松了一些，菀金拍了拍手，“行了，积水清理得差不多了。”她突然发现，阿铭额前微卷的刘海上沾了点水滴，便伸手拨了拨。“你这头发……是不是又长了？看起来，刘海都快遮住眼睛了。来，我给你剪剪。”菀金捏了捏手指，“修水管换免费理发一次，这交易不错吧？”阿铭愣住了，但看她兴致勃勃的模样，只好屈服，心里做好了被剪成秃子的准备。

菀金剪得很认真，指尖偶尔碰到阿铭的耳朵，鼻息若有似无地拂在他脖颈。阿铭不知怎么的，后背忽然有点发紧，汗毛微微竖了起来，呼吸有点不太稳。事实证明，菀金确实剪得不错，层次清爽，阿铭精神了不少。菀金揣着手，得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完全没察觉阿铭刚才那点隐秘的小心思。

春末的时候，柳姐辞职回老家带孙子，阿铭轻车熟路兼职了店里的杂工。有一次，住店的旅客以为是夫妻店，随口喊：“老板、老板娘。”菀金不好意思反驳，阿铭却故意热情回应，“客人，有事您请讲。”等客人走后，菀金气鼓鼓问：“刚才你抢答什么？”阿铭仰头看天花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晚饭后，菀金收拾碗筷，阿铭习惯性地跟在后面，把擦干的碗整齐地码进柜子里。厨房窗户开着，晚风带着一点潮湿的气息吹进来，院子里的灯笼微微晃动，昏黄的光洒在木桌上。

“你去院子里坐会儿，我马上收拾完。”菀金头也不抬地说。阿铭顺手拿了两罐汽水，拉开拉环递过去。菀金接过，刚想道谢，阿铭已经先一步走到院子里，坐在台阶上，轻轻晃着手里的罐子。

她走出去靠着他坐下，两人并肩望着夜色下的山影，谁都没说话，但晚风里透着某种安稳的默契。菀金低头抿了一口汽水，听着远处零星的狗叫声，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如果能久一点，就好了。

妈妈的电话

雨季刚过，稻田金黄，山间的菌子一簇簇冒出来，菀金接到妈妈的电话，借二十万。

菀金妈年轻时心怀大志，总觉得她的理想在五湖四海，小镇的生活太过小气，她更不该被小屁孩束缚住。她憧憬着成为做大事、发大财的人，于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她收拾了几件衣服，扔下全家，趁着夜色跑了，去投奔一个“能帮她三年内成为亿万富翁”的男网友。姥姥骂她不靠谱，独自把孙女菀金养大。

接下来的二十多年，她四处漂泊，什么都做过，卖玉、卖水晶、卖保健品，每次回家，总带着新的发财梦，就是没见给家里拿过钱。姥姥的老宅经年失修，是菀金用打工的钱改造成了民宿，才算是保了下来。

最近，菀金妈跟新男朋友迷上了投资，说是28%的高利息回报，把钱全投了进去，以至于做手术都凑不出来钱。“你叔叔的钱也砸进去了，妈妈就你一个女儿，你开民宿肯定赚了不少。”从头到尾没有问一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菀金最终只是低声道：“我想想办法。”她也喜欢自由，可她的自由从来都靠自己买单。她自己考大学、兼职、没日没夜加班攒钱，再加上一点点遗产，东拼西凑才把姥姥的老宅改造成民宿，从来没指望谁替她的自由兜底。

阿铭不理解：“你明明……可以不管。”菀金语气淡淡的：“可是，她是我妈。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她没别的办法，只能先把民宿的管理权转让出去，换一些现金流。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民宿的经营权转让需要谈条件，更需要时间敲定细节。妈妈三天两头打电话催促，菀金没抱怨过什么，只是每次接起电话，沉默的时间都比上次久一点。

阿铭想借钱给她，她拒绝，“我不想让你搅进这件事里。”阿铭偷偷联系了一家服务过的民宿管理公司，谈了一个不错的条件，才拿着方案给菀金做决定，最终，“蘑菇雨林”短租给了专业机构代运营，阿铭还主动投了一部分钱。他对菀金说：“反正这几年我也是边走边拍，正好在这儿留个落脚点，你也不会完全失去这个家。”

在阿铭的再三坚持下，菀金只给妈妈打了五万块，正好是手术的费用。钱到账后，妈妈罕见地说了句：“谢谢，以前妈做得不好。”菀金放下电话，怔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厨房，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最后放声嚎啕大哭。

阿铭没有进去，只是靠在门边默默递纸巾。“出去，不要看我。”菀金吸着鼻子。阿铭没离开，轻声问：“需要拥抱吗？”菀金愣了一下，气极反笑，抬头看他，“你说的啊。”然后，她走过去，把眼泪鼻涕全蹭在阿铭衣服上。

阿铭长叹一声，紧紧地抱住了她。

幸福的蘑菇

交接手续办好后，菀金站在民宿门口，看着新老板把“蘑菇雨林”的招牌拆下轻轻放在一旁。

阿铭陪在她身侧，问她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菀金也没想好，也许去别的地方转悠，也许随便去城市找份工作，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哪儿都一样。阳光落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一朵雨后长出的秀珍菇。“既然我不能改变天气，那就安心做一朵蘑菇，在什么地方都能生长。”

阿铭摸摸她的头，“阿金，去做点让自己幸福的事吧。”菀金愣了一下，抬头看阿铭，阿铭看着远方，声音平稳，“和我一起去看世界吧。”

阿铭这几年靠旅游视频养活自己，赚的不多，但够吃饭，带上她也不会太难。剪辑视频时，她也能帮忙选素材，或者一起出镜。

“你想得倒美，反倒让我给你打工。”菀金嘴上嫌弃，心里却莫名向往。只是，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扛下所有事情，真的能说走就走吗？阿铭没有劝，而是换了个问法：“你觉得，蘑菇什么时候最幸福？”菀金被问住了。

“是孢子。”阿铭说，“蘑菇尚是一粒轻盈的孢子时，可以随风飘远，一路遇见各种可能，这是它们最自由最快活的时候。你想重新变成一粒孢子吗？”

菀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微小的孢子被风托起，在天地间轻盈飘浮，不受束缚，不必急着落地，不必急着生长，走走停停，看不同的风景，等遇到喜欢的地方，再落地生根，汲取养分，成为新的蘑菇。

片刻后，菀金笑了，朝男朋友阿铭比了个“OK”的手势。

两周后，阿铭开着他的二手五菱车，载着菀金，沿着蜿蜒的公路驶向远方。车窗外是连绵的青山，天空清透湛蓝，白云缓慢地飘浮着，像极了风里漂泊的蘑菇孢子。菀金坐在副驾，眯着眼睛感受微风拂面，眼角余光看到专注开车的阿铭，果然认真的人最帅。

或许阿铭说得对，蘑菇最幸福的时刻，就是还是孢子的时候，因为它们此刻轻盈，无拘无束，随风去往任何地方。

倘若有一天，你在某个角落看到两个人打着伞，安静地坐在石阶上，请悄悄走过，不要打扰他们。

也许，那是两朵幸福的蘑菇，正在晒太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