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而深邃的乌嘴
作者: 张炜苏东坡被贬谪海南时领养了一条叫“乌嘴”的狗。关于它的文字记录不多,但我们知道它是一个简单而纯洁的生命,在一个特别时刻陪伴了一位伟大的诗人。正因为如此,它再也不会被忘记。说到海南,说到苏东坡,人们会指认这样的一个生灵,它多么可爱地陪伴着一个人。它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像主人一样生动到无以复加,而且在这个时刻,它代表了永恒的宿命中“类”的奥秘,向我们昭示了命运的奇迹。苏东坡在那些日子里与它相依为命,同居同食,带着它访友人、听故事,甚至最后北归的时候也带着它,可见二者已经不能分离。我们可以想象在枯寂以至于绝望的海南,他们两相厮守,当乌嘴的心灵窗口即眼睛望向主人,曾给予对方多大的安慰和想象。这个腥风苦雨之地,除了儿子苏过,再没有其他亲人。乌嘴简单而无私的依恋,成为他丰厚的拥有和安慰。作为一个异类,它的眼睛通向无限之辽远,那是另一个未知的神秘世界。
苏东坡亲手记下这样一件奇事:在他获赦北归的路上,有一次来到了一座桥前,乌嘴看看他,竟然没有像主人一样踏上这座桥,而是直接跳到了水里畅游而过。这让苏东坡大为惊愕和喜悦。以乌嘴的领悟力,它这时一定感受到了主人北归的快乐和放松的心情,于是突然就做出了这样顽皮的举动,以表达自己的无限烂漫和欣 悦 之 情。 苏 东 坡 难 忘 这 一幕,感动之余特意为它写下了诗章。一个人在悲苦之时,往往最能够与永恒的东西接通,就像这样的时刻,人特别需要诗,并能够径直走进诗境一样。这样的对话和交流通常是最难的,也是最容易发生的,是不同生命之间的最大奥秘。生命与生命之间为何交织、为何依赖,他们共同的来处和去处,都值得深长思之。灵性互通之时,往往也是生命最快乐的时候,彼此通过眼睛这个心灵的窗口,可以默默地领受许多。对于苏东坡这个苦难中人,可以由此看到远方,那是一个没有嫉妒和仇恨、没有死亡胁迫、单纯而洁净的世界,各种生命在那里都可以尽情游戏,可以创造。
苏东坡在诗中写到乌嘴:“昼驯识宾客,夜悍为门户。知我当北还,掉尾喜欲舞。”读来令人泪下。乌嘴想必是一条土生土长的海南犬,可是当知道主人要离开此地,要到遥远的北方,要渡海而去,竟然狂喜成这样。诗中乌嘴的生存方式,它的性情,都栩栩如生。诗人最后写道:“再拜谢恩厚,天不遣言语。何当寄家书,黄耳定乃祖。”(《予来儋耳,得吠狗曰乌觜,甚猛而驯,随予迁合浦,过澄迈,泅而济,路人皆惊,戏为作此诗》)这里说的“黄耳”当有出处:“机有骏犬,名曰黄耳,甚爱之。既而羁寓京师,久无家问,笑语犬曰:‘我家绝无书信,汝能赍书取消息不?’犬摇尾作声。机乃为书,以竹筒盛之,而系其颈,犬寻路南走,遂至其家,得报还洛。其后因以为常。”(《晋书·陆机传》)在这非同一般的时刻,一条狗和一个人的厮守,他和它的友谊,也许有更多的文字记录就好了,我们只嫌其少而不嫌其多。这时候它远远不是一只宠物,不是它们与现代人的这种关系,而是更丰厚复杂的存在与表达。乌嘴的单纯与质朴,更有忠诚,都自然到了不可以学习的地步。它们不是人类,它们的品质和拥有,已经超越了我们所能理解的范畴。它们由谁创造和派遣,为何而来,为何有一场终生不渝的陪伴,为何因为我们的存在而变得危难重重或幸福无比,就像人类本身的命运一样难解。
在海南的乌嘴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它负有的使命。当然这只是猜测,或只是一种事实的再现。后来乌嘴没了下文,文字记录戛然而止:区区一首诗就是它全部的生活。没有记录的日子或许算不得生活。可是我们知道有千万个乌嘴散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只是世间再无苏东坡。我们想象和怀念那样的一个生灵,其实它就在现代,就在我们身边。它让我们以另一种称谓呼唤,它有着简单而崇高的灵魂。
(张秋伟摘自《苏东坡七讲》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