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触发了麻醉和致幻药物的大流行

在欧洲人见到大洋彼岸众多令人惊异的动物、植物和风俗习惯之后，他们留下了不计其数的见证，米兰旅行家吉罗拉莫·本佐尼的叙述，便是其中之一。如今，借助某个一般性的范畴划分——也即与他者的相遇碰撞——来分析这些文献，是一种时髦的做法：这个表达带有某种形而上的味道，然而，它却恰如其分地强调了存在于这些反应之中的那种自然他者性和文化他者性的紧密纠缠。紧接吉罗拉莫·本佐尼对烟草效用的猛烈抨击（“你能看到，这是何等伤风败俗、邪恶不堪的毒药”）之后，是一段对该植物如何被土著医师用于治疗目的的描述。被烟“迷醉”的病人“恢复知觉后，会说出千奇百怪的事情，说他曾经去到众神座前，得以高瞻远瞩”。然后，医师会“把他翻转三或四次，用手摩搓他的躯干和腰肾，让他的脸上做出许多表情，在他的口中放上一块骨头或一枚石子；这些物事令女子圣洁，配持则利于生殖……”显然，在这位米兰旅行家眼中，土著医师只不过是巫师而已；而他们所吸食的烟草，也不过是恶魔般的致幻剂。

这些对于烟草的负面评价，在几年后塞维利亚医生莫纳德斯所著的《医学史》中依然能够看到，虽然其中也混杂了一些正面意见。一方面，书中赞颂了新近引入西班牙园林的烟草在治疗上的“神奇功效”，夸奖它可以用来对付哮喘、胸痛、胃疼、子宫疼痛等多种病恙。而在另一方面，对于印第安人在其宗教仪式中运用此种神奇草药的描述，则满是诋毁之词。莫纳德斯写道，祭司们在预卜未来之前，用烟草使自己迷醉，直至跌倒在地如同死去；随即，当他们恢复知觉后，他们会回答提问，“用自己的方式，或是在魔鬼的启发下”对自己在昏迷状态中见到的幻象作出解释。但是，用烟草“迷醉”自己的不只是那些祭司，印第安人也惯常这样做，以此获取愉悦，或是从浮现于脑海中的影像中寻求关于未来的启示。“那个魔鬼是个骗子，他深知这些草药的功效，”莫纳德斯评论道，“他教印第安人认识到烟草的功效，然后借助烟草所致的异象与幻觉来欺骗他们。”

因此，对于莫纳德斯而言，烟草的一个特性便是能够招致“异象与幻觉”，而古代的医师早已认定颠茄、茴芹和辣根也具有此种功效。但是，在莫纳德斯的书中，他却对两种具有致幻功效且在东印度群岛被广泛使用的药物（大麻和鸦片）进行了最详尽的比较，对于大麻，莫纳德斯引用了葡萄牙医生加西亚·德奥尔塔对此种植物的论述，后者以对话录形式描述了东印度群岛的各种草药香料，但莫纳德斯也根据自己直接观察的结果对一些细节进行了补充和修正。加西亚·德奥尔塔对于印度大麻和鸦片的流传只是泛泛而谈，而莫纳德斯则指出，穷人更喜欢吸食后者，而富人则偏爱味道更好、气味更芬芳的大麻。而同时代的另一位医生克里斯托瓦尔·阿科斯塔曾在《论东印度群岛的药物》中勾勒出大麻吸食者的典型特征：有些人用它来忘掉疲惫，从而可以无忧无虑地入睡；另外一些人用它来帮助制造多姿多彩的奇妙幻梦；有人用它来麻醉自己；有人用它来催情助性；大领主和大将军们用它来解忧消愁。所有这些证据都一致强调东印度群岛居民对这些药物的沉迷成瘾。莫纳德斯惊讶地评论道，只需要五粒鸦片，就能杀死我们；但六十粒鸦片却让他们身体健康且得到休息。

对于那些从一个跨越数世纪的长时段视角考察这些证词的人来说，它们的重大意义十分明显。跨越大洋的探险船队，触发了麻醉和致幻药物的大流行，其覆盖面之广、来势之迅猛，足以与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在其著名随笔中指出的那场全球微生物大一统相提并论。事实上，在几个世纪的过程中，烟草、鸦片、大麻和古柯制剂（以多种方式，在不同程度上）渗透到了殖民者的文化中；而葡萄酒和烈酒，则以更快的速度渗透到了被殖民者的文化中。

许多人类社会——很可能是大多数人类社会——都曾经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情形之下，使用过且正在使用着那些让人们得以暂时进入某个有别于日常经验领域之所在的药物。暂时地逃离历史（或部分或全面），是人类历史的一个基本要素。但是，每一种文化——当然也包括作为这种文化一部分的每一个个体——对这些药物所施加的控制，其程度却多种多样，而且对这些药物之功效的药理学分析，只能部分解释其中缘由。为什么酒精饮料——这种欧洲社会在数千年（就葡萄酒而言）或数百年（就蒸馏烈酒而言）的时间里已经学会与之友好或不那么友好地共存的东西——竟然会在数十年的时间里对北美土著文化造成了如此深远的毁灭性影响？

法国耶稣会士保罗·德布雷伯夫1636年时寄送给该会行省会首的一份报告，他在其中汇报了自己那一年在魁北克传教时发生的一些事。一位神父向土著人（自然，报告中将他们称作“野蛮人”）解释说，他们之所以大量死亡，是因为葡萄酒和烈酒所致，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适度饮用。“为什么你不写信给你的君王，”一名土著说，“让他禁止运输这些杀死我们的酒饮？”这位耶稣会士答道，法国人需要用酒来打发海上航行的时光，对付这些地区的严寒。另外一个土著人回复说：“那就确保只有他们才能喝到酒好了。”便在此时，第二个土著人起身发言道：“不，夺走我们性命的不是这些酒饮，而是他们写的那些字儿。自打你开始描述我们的国度、我们的河流、我们的土地、我们的森林，我们就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而这在你们到来之前从未发生过。”

保罗·德布雷伯夫和他的同会兄弟们对这些话报以大笑。如今，时隔三个半世纪，我们终于能够欣赏这些不知名的土著人的清晰头脑，同意他们的论断。这些耶稣会士撰写的地理著作，为欧洲的殖民征服开辟了道路，它们是迈出的第一步。不加节制地摄入欧洲人带来的酒精饮料，只是因殖民而导致的土著文化解体的一个侧面而已。

（责编：栗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