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藏高原寻找祖先
作者: 倪伟狮泉河缓缓流淌,滋养出一片绿莹莹的湿地,藏羚羊和野驴悠闲地散着步。湿地一旁,高耸起一座百米高的悬崖,一字排开的三个洞穴,高高挂在半山腰。正值盛夏,阳光炽烈,但天气凉爽,7月中旬刚下过一场暴雪。考古学家王社江的绿色冲锋衣里面,叠穿着衬衣和毛衣,旧旧的牛仔裤已经泛白、发软,口袋处擦破了几个洞。
“慢点儿,不能走得太快。”王社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笑着提醒。7月27日接近中午,记者与考古队员踩在沙砾和岩石上,一路缓缓爬山。这里是西藏自治区阿里革吉县的荒野,海拔4700米。王社江61岁,其余三个人都是三十出头。每走一段,就要歇一会儿,等待过速的心跳平复。爬到洞穴脚下,一块近乎垂直的岩石挡住去路。考古队员靳英帅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在上面找到一架梯子,递了下来。
一段5分钟即可完成的路程,用了近20分钟才抵达。8年来,王社江已经爬过这座悬崖数百次。这几个洞里装着人们对于青藏高原最新的认识,蜚声国际学界。
陕西人王社江称这些洞穴为“洞子”,语气亲切。吸引他们来此的,是洞子里留下的罕见的古人类遗存。在洞穴的荫庇下,遗存层层叠叠埋入沙土,保留下至少三个时代的痕迹,最早可追溯到10万年前。而长久以来,青藏高原的人类活动证据仅停留在万年上下。
青藏高原旧石器时代这一轮考古行动的收获,颠覆了人们对高原古人类乃至全球古人类研究的诸多认知。今天,他们从这个洞穴出发,寻找青藏高原上的祖先。
洞中十万年
阳光照进洞穴,朝外的一半被打亮。岩壁上,白色的海洋生物化石,留着青藏高原还在海底时的远古记忆。而鲜红的人形、手掌和太阳岩画,以及佛教真言,则记录着人类与这个洞穴的故事。
在洞穴中心,一个14米多深的深坑直抵岩石层。王社江站在深坑边缘,仿佛面临深渊,画面蔚为壮观。这是在2018年至2023年6年时间里,考古人员以每层2至5厘米的深度持续发掘而成的。古地质、古生物、古环境、年代学等专业学者,都进入过这个深坑,破解洞穴的身世。
行走在洞中,脚下稍微用力,便带起一阵粉尘。洞中的土壤和动物粪便,在数万年的干燥环境中化为极为细小的颗粒。当考古队员在这里挥铲时,动静如同水泥厂的车间,尘土漫天。他们从拉萨专门运来工业抽风机和发电机,戴上防尘口罩、护目镜,戴着耳塞减弱抽风机的轰鸣声,再套上耳套。
“还不仅是粉尘,还是粪尘。鸟粪、羊粪、蝙蝠粪的粉尘无孔不入,一身臭味。”靳英帅说。他们不好意思住酒店,便在县里租了两间平房住。



在洞中,每次下蹲,都有一股窒息感涌来。这种高原反应比爬坡更难受。刚开始在此发掘时,王社江回忆是“心脏都要跳出来”。
王社江是著名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家、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也是亚洲旧石器考古联合会副主席、中国考古学会旧石器考古专委会主任。他性格周到细腻,多年前,考古队在西藏那曲尼阿底遗址附近村部驻扎,他每天给全队烙饼、下面条。在车上,他一边跟年轻队员聊天,手里一边掰掉饼上的霉斑,递给大家吃。那是附近县城能够买到的最好的干粮了。
他主持了梅龙达普洞穴遗址的考古发掘。这个洞就是他发现的。
2018年7月,他在从那曲去往革吉县城途中遥望到这几个山洞,随后带着队员进洞勘查。第一次进洞时,靳英帅猛然被山洞的巨大所震撼。“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洞!”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抬头看不到顶,一眼看不到头。”
整个洞平面1000多平方米,深处还有一个隧道,有探洞者进入过,绵延上百米。而洞里的土层堆积,则更令人惊喜,这意味着土壤中会有不同时代的文化遗存,甚至可以测定年代。这几个洞,不啻为青藏高原送给当代人的一份厚礼,由考古工作者拆封。
牧民告诉他们,这座山叫梅龙达普,意思是“腰间的镜子”。梅龙达普洞穴遗址群由此得名。
“在我们上青藏高原之前,人们对于西藏的旧石器时代几乎是一无所知的。”王社江说。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旧石器时代考古人员,2012年初次登上青藏高原展开调查。在此之前,科研人员仅在20世纪50年代和八九十年代发现过一些零星遗存,所获信息有限。
与青藏高原并称为世界三大高原的,是非洲埃塞俄比亚高原和南美安第斯高原。埃塞俄比亚高原上,人类活动的极限高度是海拔3500米左右;安第斯高原的人类拓殖高度上升到4480米。梅龙达普洞穴遗址的出现,作为全球海拔最高的超大型史前洞穴遗址,打破了很多世界纪录。
如同世界上那些知名的洞穴遗址,梅龙达普也被不同年代的人类反复当作家园。从下至上,有三个不同时代的地层,分别距今10万至5万年,距今4.5万年,以及距今4000至3000年。王社江说,考古更多时候只能捕捉到历史瞬间,但梅龙达普罕见地留下了一段绵延纵深的历史轴线。
梅龙达普洞穴的使用持续到几十年前,牧民还在里面圈养羊群,他们垒砌的石墙仍在。这也能算是第四个时代。十万年间,洞穴永在,人类来来去去,暂居其间。他们到底是谁?与我们是否有血缘关系?
青藏高原就像一个巨大的盲盒,只掀起了一角。

“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
7月28日,王社江驱车离开革吉县城,带上记者和两名年轻的考古人员,继续在附近做考古调查。此地的地貌,由一个连一个的巨大盆地组成,四周山脉平缓,如同微风之下波涛起伏,公路平整如新,舒缓地穿越盆地中心。
王社江一边操纵方向盘,一边向两侧打量,凭经验搜寻可能存在的遗迹。“这是个超级‘大家伙’。”他提醒记者。眼前这片盆地中,连绵不绝地分布着古人类遗迹,面积超过10平方公里。
又驶出100多公里后,他突然将车开出公路边沿,颠入碎石嶙峋的戈壁。然后猛踩一脚油门,驶上一片台地。考古队员下车,弯腰在满地碎石中寻寻觅觅,不一会儿,就发现了几块人工打制过的英安岩。这种黑色石头,由于硬度、锐度都十分适合加工利用,成为古人类打制细石器的上佳原料。
但王社江纳闷,捡到的大多是原料,却很少见到成品,不像是古人停留过的“根据地”。他抬头远望,几公里外有一片湖泊,中间是宽广的谷地。“去那边,保准有。”他走向通往谷地的缓坡。
缓坡上矗立着几个来历不明的“巨石阵”,似乎有意地面朝湖泊。靳英帅先走到了最近的一处“石阵”,突然大喊一声:“有了!”王社江赶过去,不住地“哎哟!哎哟!”。眼前,一块硕大的英安岩端正地摆在一块岩石上,在黄色沙石中黑得耀眼。如此硕大的英安岩极为罕见,上下两面平整,二三十厘米见方,外表光滑,颜色纯正,如一匹黑色绸缎。
“一级品!盘状石核王!”王社江双手捧起石头,凑近自己兴奋的脸,与石头对视,“告诉我,是谁把你放在这儿的?”
在这块石头周边数米之内,散落着几片同样材质的小石片。他们试着拼合,严丝合缝,确认是从大石上剥落的。这块大石是一块原料,或称石核,古人类从它身上剥下石片,打制成各种趁手的工具,用来觅食与防身。
他们将这些石器装进样品袋,记录下此地位置和发现情况。王社江相信,附近还有更大规模的人类活动遗迹,“咱们还没找到大窝窝”。但已经是下午5点多,还有150公里的回程要赶,只能留待以后。
年复一年,他们开着车在高原上奔驰,越过戈壁,穿过草原,涉过河流,地上的石器指引着方向。有一次,王社江与另一位学者循着遗迹线索,一不小心开到边境附近,路边牌子上写着: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青藏高原形成于4500万年前,古人类留下的旧石器,来自数千至数万年前。相比于群山、沟壑、河流与岩石,每个人都是须臾过客,如里尔克诗句所言:“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
王社江估算了下,西藏60多个县,已经调查过40多个,新发现了数以百计的旧石器遗址。然而,西藏如此广袤,一个阿里地区便大于两个山东,如何才算跑遍呢?有怎样的筛选和辨别方法?
“这不太好说。”他眯起眼睛,憨厚一笑。虽然性格坦诚,但这是毕生秘籍。
王社江2012年第一次登上青藏高原调查,此前数十年,他的考古领地在秦岭,成果国际知名。连续十多年在高原调查和发掘,行程数十万公里,经验和眼光由此锻炼出来。“现代人很多地方跟古人是一样的,到一个地方一看,在哪里待着最舒服,就会去哪里。”在路上,王社江吐露了些许奥秘,“实际上跟后人的‘风水’是一样的。”
靳英帅后来补充道,王社江曾跟他讲过,了解古人就是了解自己的过程。扔掉所有现代工具,当你置身在一片旷野之中,你会选择在哪里安身?“看到一个地方感觉特别好,往往就能找到。”他说,“感觉突然古今之间就贯通了。”
他们调查的地方,往往方圆几十公里没有人烟,间或能遇见一些单门独户的牧民。见他们弯着腰在地上找来找去,有牧民好奇地过来问:在找金子吗?不是金子。他们找的是石头,尤其是那种光洁、漂亮的黑色石头。
四万年前的“石器工业基地”
在北京,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七楼的办公室里,高星从桌上的样本盒里拿出两块石器,其中一块就是这种炭黑色岩石。石器修长,尖端锋利,握持感很好,像石刀,也像矛头。
这两件出自西藏尼阿底遗址的石器,标志着一个新的时代来临。高星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亚洲旧石器考古联合会荣誉主席,他手握石器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它们的原形是石叶,是人类进入旧石器时代晚期的标志。
石叶技术的成品规范、精致、锋利,被认为是早期现代人的技术标识。石叶流行于欧洲、西亚、非洲、西伯利亚、蒙古地区,繁盛期为距今4.5万至3万年,但在同时期的东亚却罕有发现。
可想而知,当考古人在青藏高原发现这些石叶时有多么兴奋。高星回忆说,当时,考古队员们不顾4600米的高海拔,激动地在空气稀薄的旷野中呐喊、奔跑。那是2013年6月,在西藏那曲市申扎县色林错的湖边,他们用附近的尼阿底山脉为遗址命名。
延绵数公里,尼阿底遗址的石器沿湖边散落。约4万年前,一个到此狩猎或采集的族群,偶然在尼阿底山梁上发现了质地优良的岩石材料。他们采石备料,在山脚、湖边加工,敲打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这里是三四万年前一处石器制造场,面积达2平方公里。”高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