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爱情

作者: 迟迟

父母总是为了你好吗?他们有时候是为了面子好,包括你的面子,他们会看得比天还大。

这个天,就是我的命。如果让他们在贞节牌坊和我的命之间做个选择,他们一定会选择前者。不要唏嘘,我经历过。

那是2012年的冬天,我28岁,我儿子6岁,我们俩相依为命。是的,我22岁就生了孩子,刨去孕期和备孕期,我是不到20岁结的婚。准确地说,距20岁生日差一天。办事处那个办证的中年男人没看我和我爱人的身份证,因为去之前已经打过招呼了,差一天才到法定年龄嘛,跟不差没有分别,就这样我们领到两本盖着钢印的,具有法律效力的,贴着极不和谐合影的还写着详细身份信息的大红色小本子。

为什么极不和谐还要结婚?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免冠照上,我穿着条纹毛衣,虽然很不开心,却极力做出开心的样子,我使劲咧了咧嘴。我咧嘴的时候颧骨外扩,本来就小的眼睛眯缝上了。由于瘦,颧骨和下颌骨之间深陷,像有两个酒窝,至少照片上是这样的。我那个结婚对象,就是结婚照上另一半的他,穿了件深蓝色夹克,领子和前襟皱巴巴的。我们没有事先商量穿什么,怎么穿,我们不仅不商量拍结婚照穿什么,对于结婚的其他细节也一概不商量,全由两边大人做主。他父亲去世不久,他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而我当时那个年纪似乎一切都还不懂,偶尔想起什么需要同他商量的事情,也被他悲痛的表情挡了回来。他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的,而且因这个理由,他可以毫不顾忌地在镜头前面做出惨淡的表情。我的因为使劲咧嘴笑变宽了的脸,同他所有脸部器官坠向地面的,包括眼皮也耷拉着的变窄了的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什么父亲刚去世就张罗着结婚?你们觉得不合常理吧?一件巨大的悲痛的事情,怎么能跟一件巨大的喜事一起办呢?是啊,我们本来可以正常结婚,因为我们已经谈了差不多两年的恋爱了,可这段恋情一开始就磕磕绊绊。我的父母根本不同意,那个年代,不被父母同意的恋情只能是地下的,偷偷摸摸的。城市里业余生活寡淡得很,没有什么娱乐场所,只有电影院和录像厅,电影院如同倒闭了一样,没人去。录像厅我们去过一次,不大的屋子里挤满汗津津的民工,每个人都伸长脖子盯着屏幕上他们称之为彩色的影片,我们坐了不到两分钟就退了出去。我们只能上山。这城市附近有座山,不高,上面有座庙。我们坐在庙后面的山坡上,土地光秃秃的,除了几棵白皮松,连草都没有。我们在大石头上吹一会风,捡些小石头。是的,我们也做爱,就在庙后面光秃秃山坡上兀立的白皮松后面的那块大石头上。

他问我,我可以进去吗?我很疑惑地问他,要进哪儿?话还没问完,你们懂的,一切就发生了。事后我没有懊悔,我印象中的懊悔应该是痛彻心扉嚎啕大哭的,我没有。我只是淡淡地感觉到哀伤,看着那风干了的渗透进石缝里的暗红色痕迹,意识到我失去一件可能是这辈子最宝贵的东西,以后不会再拥有了。这件事是我的隐秘,也是我的耻辱,连父母都不可以告诉,我俩知道就足够了,如果让第三个人知道,我还不如去死。

事情就是这样不凑巧,他父亲去世了,那是冬天,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我们当地的风俗是办丧事的家里年内必须结婚,否则就视为大不吉,即便是到了婚龄的子女丧事那年不结婚的话,也必须守孝满五年才可办喜事,他们家那边自然是不想再等五年,但我父母仍像之前极力反对。于是他听了他母亲的话在一个夜晚把我挡在新华书店那个比夜色更为暗的楼梯间,紧紧抱着我,用干瘦的胯骨撞我,隔着绒裤我能清晰地判断出他那偃旗息鼓的部位没有一丝要战斗的意思。他还压低嗓门用沙哑的近似疯狂的语气说,如果我不同意,他就去告诉我的父母我已经同他睡了,他用胯骨撞我大概也是为提醒我这个吧。我喘不过气来,觉得他疯了。一个刚刚遭受父亲去世打击的人,他不仅会告诉我的父母,还会告诉别的人,除父母以外的第五人,第六人,第七人,等等,这不是就已经告诉了他的母亲,我未来的婆婆了么?我宁愿相信这个主意来自他母亲,因为我在葬礼上见过那个丧偶老女人的面容,相信她什么主意都敢给她儿子出,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时候一个书店里值夜的哑巴从对面屋子里掀门帘出来,在门口的石砖上磕了磕笤帚,又向我们这边望了一眼,咿咿呀呀嘴里不知嚷了些什么,我趁机挣开他的双臂,同时也答应了他。

婚后我开始失眠,每天晚上睡不着,后来开始长痘痘。我的额头,太阳穴,鼻尖,鼻翼,两颊,下巴,长满蓄着脓液的包。在这种情况下我儿子出生了,他从小就身体孱弱,费了不少力气把他养大,到六岁的时候还瘦得肋骨分明,吃不住什么重力气的。我后来不长痘痘了,但是两颊和太阳穴留下很深的痘坑。可是也一直没胖起来,也没有想到要腾出空来打扮我自己,那个时候的我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家庭妇女形象吧,虽然我有工作,在水站里面看水泵,但工作和打扮是两码事,也许是我没有意识到——我经常意识不到自己应该干什么。我从小就是个糊涂人,不认为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没有个人意识,也许是照顾孩子无暇顾及自己吧。在抚养孩子和料理家庭事务这两件事上,孩子的父亲,我那个结婚照上的另一半是缺席的,他总是很忙,即便是在距家十分钟路程的地方开会,也会选择住在酒店,偶尔回家不是埋怨孩子不听话,就是嫌弃我身上有什么味。

再后来他就有了外遇,是不是故事情节很狗血,你们觉得我在套路你们吧?问题是事实就是如此。我发现以后第一反应是自责,至今都不明白我为什么在任何一个是非面前都首先找自己的原因,后来我归结于我那当过老师的父母亲,他们对我的家教过于传统和严苛。我觉得是因为我冷落了他,要不就只能说明那时候我太丑了,因为他有一次对我说,你不像个女人。还有一次我洗了头正对着卧室的穿衣镜搽护肤品,我刚买的一瓶雅倩美白膏,他躺在床上两条腿交叠在一起,上面那条腿晃着,看着我说,你就像外城根儿下地里过了一冬的白菜,明明里面已经烂了外面也蔫了,非要喷点水继续卖。我听了这话没做出什么反应。如果出了这事我也像以前那样做个小绵羊或者后知后觉,不认为这对我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的话就好了,可我在自责过后偏偏动了小聪明。在那个发现他出轨证据的晚上——那是一条手机简讯,我正要去厨房喝一杯水,那时我又开始失眠,路过客厅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而他正在卧室呼呼大睡,呼噜声很响。我也可以选择不看,我以前是不看的,但那时我心里突然动了一下,就蹑着手脚走过去把他的手机带进厨房。那个年代手机都没有密码锁指纹键什么的,我心脏怦怦跳的声音很大,手开始发抖,看到了那条简讯的内容,非常露骨。我自责之余把手机拿到他面前准备质问。黑暗里,我举着手机的手停在半空中,但听着他的呼噜声,最终没有叫醒他。

我为什么不呢?要知道不是我不想,但就在那一刻我没有勇气了。我怕他吼叫,怕他找出我身上的诸多毛病来证明这一切都是我逼的。是的,我打心里承认我自己多么笨拙,多么丑陋,多么粗俗,多么不值一提。他如今这样,难道没有我的错吗?肯定是有的。我拿着手机,屏幕已经暗了。我出了他的卧室到客厅里,重新把屏幕摁亮,坐在沙发上,又看了一遍。我又站起来把它拿到我的卧室,再一次摁亮屏幕,又看了一遍。这时候我的主意来了,按照我那时的想法,一个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不是应该觉得愧对家庭和妻子吗?面对孩子不是应该内疚吗?我想利用他的惭愧和内疚为自己扳回点什么。具体是要扳回什么呢?在这个家的地位?权力?利益?甚至尊严?可能都有吧,但我肯定没有想到“感情”这个词。于是我朝那条简讯的号码回发了一条:你是谁?为什么深夜给我老公发这个?第二天我便知道我这个想法是极其愚蠢的。

我真想要知道她是谁吗?其实并不想。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让我知道的,凭我的能力也是搞不清楚的。这太难了,你要知道手机屏幕后面的一个陌生女人的信息,岂不是太难了?知道了又能怎样?我有勇气面对她和那时候的他吗?我是没有勇气的,只想要他内疚。对方没有回复,我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他照例去上班,晚上下班回来我提前做好了饭,我认为很丰盛,等待着他的忏悔或是道歉。类似痛哭流涕,突然变得对我和孩子很好之类的举动,然而什么都没有,呈现出来的反而是变本加厉。他叫孩子过去孩子没过去,转身进了我的卧室,他认为我把孩子惯坏了,他要教育他。他把他一脚踹倒在地,朝他肚子上、前胸、后背——不是踢,如果是踢还好一点,是踹,更准确地说是跺。也就是说,他把他的脚后跟跺在孩子肚子上、前胸、后背以及随着孩子翻滚而暴露在他脚下的任何一个部位。

他不配当一个父亲,像一只狗,一个畜生,不是吗?我扑过去阻拦,他把拖鞋拿在手里,那种塑料拖鞋,一下一下抽打下来。我的胳膊还有其他部位只要是被打到的地方立刻浮肿起来。我记不清这场殴打持续了多久,或是激烈到什么程度,幸好孩子问题不大,有一些皮外红肿,也肿得不是很厉害,哭着睡着了。那时候我头脑中闪现的画面是漆黑一片,反复在心里默默念叨“没有希望了”这五个字。于是,我把治疗失眠症以来积攒的所有安定片,大概有二百多片一起吃下去,睡着之前我给孩子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拿着纸条去找姥姥姥爷。纸条上写着:爸妈,原谅女儿不孝,但我没有办法。我有一张存折放在浩浩书包里,钱不多,但是够孩子十八岁之前的学费。密码是他的生日。

后来我就睡着了。

但我没想到我没死。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我觉得自己这样过就算了,还要拉着孩子一起受罪,想通过死亡来改变孩子的命运。我没有想到离婚,压根儿就没往那想,在那时的我看来,离婚比死亡更恐怖。我醒过来的时候父母都站在病床边,他们告诉我,我是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被送进医院的,还说,我已经昏迷了整整五天。他们哭了,问我,当天晚上是几点吃的药,我说,大概七点多。他们哭得更凶了,说,从前一天晚上七点多到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十六个小时他都没有发现我吃了药,都没有进卧室看看我,问一句我怎么没起床做早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孩子发现叫不醒我,于是喊爸爸,他的爸爸那时候并不搭理他。后来孩子想把我拽下床,力气没那么大,拽到一半,我从床上滚下来,头磕到床头柜上流了好多血。孩子吓坏了,惊叫着大哭起来,他才进卧室看到了我。他们还说,是什么样的丈夫对妻子冷漠到这种地步?

无论怎样,我没死,我被父母接回了家。一个月后我上班了,也吃胖了,父亲每天会接我下班。他就在水站大门马路对面工人体育馆东边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柳树下面,我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飘雪的时候我也躲在那后面,一边抬头看着父亲的白发和佝偻的脊背偷偷心酸,一边任性地享受着这种虽然有风雪但很安全的感觉。我任性得不太像个成年人,不像个父亲的女儿是吧?可我那时候就想这么做,如果能永远这样该多好啊。我以为我获得了新生,至少获得了一种平静,生活会像流水一般波澜不惊一路向前。那个时候我想到了离婚这个词,我被救回来以后突然开窍了,决定既然回到父母家,就不再回自己那个家去了,跟孩子他爸就此分开算了。可你们知道吗?临近年根,好像是腊月二十三的前一天下午,外面下着雪,天阴着,屋里有些暗,第二天就是小年了,要做糖棍,炸花馓,祭拜灶王爷,跟灶王爷说这一年来家里过得很好,希望他上天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说一些好话。就是这样一个档口,我父母把他叫来了,让他接我回家。他们没有向我解释什么,事先也没跟我商量,甚至都没有多劝慰一句什么。他们只是说大过年的,闺女住在娘家不吉利,邻居们会说闲话的,让我先回去过年,过完年再回来。这个理由无懈可击,不是吗?那个时刻,我突然明白自己认为的避风港根本不存在,对于年迈的父母来说,邻居的闲话,灶王爷的美言,会比女儿的生命和快乐更重要。

我说到哪了?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对,这就回到了我一开始下的那个结论。后来的事我简单说一说,我回去以后过了个年,日子就又回到之前的状态。我又忍了两个月,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带着孩子搬出来,一开始我们租房子,九年半了,马上就十年了,也就是说我跟他已经分居快十年了。我们分居但是没有离婚,只是互相不见面而已,结婚证还在,我的孩子和父母已经习惯和适应了我的这种状态。我很勇敢不是吗?我认为我搬出来住这个举动非常勇敢,但我仍然没有勇气离婚,总觉得孩子很可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越是想离开那个家就越珍惜自己的名誉,年龄每大一岁我就越怕风言风语,也像我的父母那样要面子了,甚至比他们更甚。这个想法很糟糕不是吗?半年以前,孩子出国了,去那边先读一年语言,然后上大学。如果他愿意再上研究生,如果他不想回国那就定居好了,全看他自己的主意。我希望他留在那边,这样他就可以远离童年和家庭带给他的伤痛,开始新的属于他自己的生活。我认为只要没有了孩子的牵挂,关于解除我婚姻的事情就不是什么事了。我现在为了省钱把租的房子退了,住在一个叫卜门汀的院子东边那排一楼正中间,其实我住的房子有半间就是我要看守的水泵房。水泵已经废弃很久了,但是上面的上面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只有站长知道,也许他觉得我不爱跟人打交道的性格满足了他想找一个人保守秘密这个条件,所以我和这个废弃的水泵一起被保留下来。表面上它被当作一座运行着的水泵,站长偶尔过来假装视察一下工作,其余大部分时间就我一个人。我把这二十平米的房子打了隔板,里间十平米是水泵和我的床,还有衣柜,外间十平米我置了个货架,平时卖一些小米大豆花生高粱面之类的时令杂粮。院子名字的“卜”就是占卜的卜,原先住过三位懂易经的师傅,后来三个都去世了,现在只有个徒弟还在这里继续这个营生,他是三位师傅中最出名的诸葛师傅从老家带过来的。“门”是因为院子南北相对各开一道门,连接了北门外的工人体育馆和南门外的沙河,形成它们之间的必经之路。“汀”自然是水岸的意思。院子大约有两亩见方,你从北自南穿过院子,会发现越走越低,它建在一座小山包上,地势北高南低,旧城区里东西沙河的水,汇同污水汇聚于此,流向城外河。若在空中自上而下看,这就是个长方形的院子,东西长,南北短,像个直筒子。东西两边的商铺多一点,大概有十多间,南北除了大门,各有两三间。两层小二楼用作商户,加上第三层临时屋顶棚用作库房,总高不足十米。整个院子住了六十来户人家。后来就不光住卦师了,也没有那么多卦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倒腾古玩的,卖旧书字画的,办培训班的,开小酒馆的,开咖啡店的,开杂货铺服装店的,总之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人住在这里,不是我的父母或者孩子他爸这样的人住的地方。但是有些外人也知道这个院子,他们互相问:

上一篇: 对她说
下一篇: 山·海·风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