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生活之间(短篇)
作者: 唐颖她给中央车站留了太多时间。拍完照,就没有地方去了。外面在下雨。她拖着行李箱。
中央车站的42街地铁站原本有不少可去之处——不同规格的商店包括卖食物的大超市和书店,以及快餐店和咖啡馆。她四处兜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她曾经用过餐的快餐店,超市和书店也不见了。只有几间卖食品的小店铺,没摆桌椅。
她好些年没来纽约了。她曾经每年都来纽约,最长住过一年,最短也有一个月。她认为自己是半个纽约人了。
她回到车站大厅。有人跟她一样在等待中消磨时间。他们靠在墙上或者坐在地上,目光在手机上,他们气定神闲,不会自寻烦恼。
绕着大厅的弧形墙壁开着一个又一个卖票窗口,窗口前买票者寥寥无几。因为疫情吗?但曼哈顿比往年都拥挤,五大道人潮汹涌。他们当然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怎么会在五大道闲逛?就像上海南京路,走在南京路上的行人多半是旅游者。疫情缓解后,人们报复性旅游。大流行是生命警示,当务之急是享受生活。
大理石地,光滑、空旷,延伸至不同空间。你可以推开其中一扇门,进入另一栋楼。她因此被一排门引入一栋类似酒店的大楼。跟着自动扶梯上二楼,那里有沙发区,有三人、单人和没有靠背的沙发软椅。沙发上坐着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他们西装革履,想来是楼里或这一带的上班族。很多年前,初到纽约的日子,她向往和他们一样,衣冠楚楚,成为纽约的上班族。
她坐到沙发上。一位胸口挂牌子的年轻黑肤女子上前问她找谁,她说,只是路过坐一下。女子点点头便退开了。她拿出手机看了几分钟微信。不远处黑肤女子注视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在公共空间到处流浪的无家可归者。她坐不住了,起身离开。
在一个通向大街的进出口处,她找到一间小咖啡室,里面有几个高脚凳子,是不让你坐久的意思。
她买了一杯拿铁低因咖啡。当店员制作拿铁时,她又后悔了。这些日子肠胃不好,她担心拿铁里的牛奶会引起腹泻。她知道自己又犯焦虑症了。她坐到高脚凳上,拿出Kindle(电子阅读器),开菲利普·罗斯的《美国牧歌》。旅美期间,读他的书更有感觉。然而,这是一个无法平静阅读的故事。越战期间,16岁的白人女孩加入激进的反战组织,制造炸弹,却掷向美国普通人。她的父亲——编织美国梦的成功企业家,一个小心翼翼、处处表现出自己善意的好人,其人生跟着崩塌。这位父亲痛苦地追寻这一切的根源。“怎么能知道安分守己地生活需要这么高的赌金?人们顺从无非想降低赌金。”罗斯的文字像匕首,也伤到了她。
这本书不能在咖啡馆看。应该在家里,安静的夜晚,半卧在床上,看几页便要放下来,不忍卒读,并像作家一样发问:“谁生来就会对付不可理喻的悲剧和苦难?”现在她只是摆出看书的姿势而已。在上海,她喜欢去咖啡馆写剧本,喜欢周边有陌生人来来往往。她会为其中的某些人设置前史——某些看起来有故事的人。她给影视公司写剧本。作为自由职业人常有危机感,需要磨炼自己的技艺。此时,咖啡馆窗外进出的行人寥寥无几。雨天,又刚过下午,还未到高峰的时候。
她要坐下午五点去华盛顿的长途巴士,四点在34街与吕鑫碰头。吕鑫的家在弗吉尼亚,从车站步行就能到。他每个月至少来一次纽约,以前是探望父母顺便去林肯中心看歌剧,现在父母去世了,但歌剧不能不看。他是歌剧发烧友,在他家的地下室,有一间用来听歌剧的房间,高端的视听设备,一副耳机就花了1600美金。按照浩伟的形容,这间房是吕鑫的伊甸园。
她和吕鑫同路去华盛顿,探访华盛顿另一头住在马里兰的浩伟。她和浩伟一起长大,曾就读同一所小学和中学。吕鑫是浩伟上海老家的邻居,在上海时她和吕鑫并不熟。她住在纽约那阵,浩伟拜托过吕鑫,让他去探望她,她和吕鑫才有来往。
吕鑫说,你应该去看看浩伟的豪宅,已经说了好几年。“豪宅”是吕鑫的说法。浩伟邀请过她,但没有吕鑫那么积极。她觉得好笑,吕鑫在帮浩伟做邀请?这有点像小孩子,因为好朋友有一部新出的玩具车,而到处帮他炫耀。但吕鑫并不是虚荣的人。她总觉得,那间所谓的豪宅,刺激到吕鑫了。
十多年前,她和丈夫、儿子去华盛顿玩,在浩伟家住过两晚。那时,浩伟的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三岁。他们三人都晚婚,她30岁才定下来,吕鑫晚了5年,浩伟结婚时已37岁。浩伟的第一栋房子是有了两个孩子后才买。当吕鑫告诉她,浩伟换大房时,她表示遗憾,认为原先的房子够宽敞也很新,何必再换。吕鑫说,因为你没有见过豪宅。
浩伟告诉她,吕鑫也动过重新买房的念头,看了好几处房,总是在最后一分钟被太太否决。吕鑫却自嘲,不换大房子,手头松,可以常去纽约多看几场歌剧。似乎暗示浩伟手头紧,连纽约都不去。
于美国,她来去匆匆。华盛顿这个城市,去过一次就够了。她不想为了看浩伟的豪宅,再去一次华盛顿。直到这一次,等待绿卡更新期间,她有时间可以到处走走,便接受了浩伟的邀请。吕鑫却说,这两年浩伟一直在家,暗示浩伟被公司辞退了。
去华盛顿的灰狗长途巴士票吕鑫帮她买了,并由他带领去了车站。她此时没有什么可操心的,纽约有吕鑫在,心里就踏实了。但她尽量不和他单独相处。她认为他是标准的好人,却很无趣。她和吕鑫常常话不投机。比如,当她抱怨国内的种种问题时,他会说,美国也一样。于是这个话题便被他略过了。在美国总统选举的话题上,他们也是观点相左。
在纽约长住那一阵,吕鑫经常来纽约。他们一起去中国城吃饭。她没有收入,吕鑫买单。她那时吃吕鑫的饭吃得心安理得,认为自己给了吕鑫聊天的机会。吕鑫在饭桌上才有话聊。聊食物,聊烹调。吕鑫在家里负责厨房杂事:买、汰、烧,他太太不喜欢煮饭,要煮就煮一大锅。“就像猪食。”他形容。他喜欢美食,自然拒绝“猪食”。烹煮的食材也要自己去买,说太太贪便宜买来一冰箱垃圾。“猪食”“垃圾”之类的语词带有诋毁,但他的语气是平和的,不带任何情绪。
那时,吕鑫的太太怀疑她插足他们夫妻之间的生活。这当然是吕鑫告诉她的。吕鑫似乎有点小得意,因为太太吃醋?她觉得可笑也有些不悦。她对吕鑫没有感觉,吃再多的饭也只是饭友,离开饭桌就没话聊了。她想象不出他和太太如何谈恋爱。当年吕鑫跟着家人移民美国落户纽约,在市立大学拿文凭,一路顺风进公司。他性格内向本分,从来不追女生,和太太是相亲认识的。电脑工程师的他娶了做会计的太太,美国华人的标配。
在纽约漂泊那一年,她心情动荡,见到吕鑫就像进到另一维度,生活又回到简单的节奏。而吕鑫除了她,在纽约没有朋友。她能够为吕鑫做的,便是在纽约见她的朋友时,也邀他同往。她的朋友多是文科生,能说会道,吕鑫对他们感兴趣却又保持距离。其中有位男生,喜欢逛书店和唱片店,见多识广,但他在纽约没有固定职业,日子过得拮据。吕鑫到纽约常去找他,约他一起逛唱片店在试听室听音乐。很多时候,他只听不买。吕鑫在背后笑称他“穷人”。他为这个称呼差点和吕鑫翻脸。吕鑫有些吃惊,好像不知道这个词充满歧视。
浩伟出差经过纽约,约她一起去百老汇看《西贡小姐》。这次观剧改变了他们的关系。他回华盛顿后每天晚上和她煲电话。聊那些往事,话题重复而变得空洞。他表达年轻时的心情,她不怎么动心。那时她正陷入另一段关系,失控、折磨、崩溃,却无比真切。浩伟不是她的那杯茶,太清淡,对于她清淡和无味难以区分。
她回国后,回归平静的生活。浩伟来上海,他们去外滩喝酒,那里的气氛适合怀旧。她认为和浩伟的关系到这一步刚刚好,不深不浅,不远不近。在他回美前一天,他邀她去浦东的新房看看。那个社区建在乡野,不仅远离上海,似乎也远离任何地方。她觉得他们就像两个迷路的人,在陌生的乡野互相取暖。她当时就知道,这是一次意外,不会再发生了。
这些年她到美国是来坐“移民监”。丈夫和儿子都在中国。儿子大学毕业后追随老爸做一些不赚钱的艺术项目,在她眼里并不靠谱,因此她更不想放弃绿卡。可是绿卡持有者不能离开美国超过半年,她根本做不到。她必须每隔两年申请一次回美证,交一笔昂贵的申请费,才可以合法在美国之外的地方住两年。但每次回美国过海关时她仍然心惊胆战,生怕被拒绝入境。为了应付海关移民官的盘问,她为自己准备了一份杂志,这是早些年她参与创建的小杂志,上面有她的照片和名字。这份杂志办了一年便关闭了,但拿出来应付移民官员还是管用的,理由是为办杂志滞留中国。美国人尊重文字工作者,移民官不怎么为难她。吕鑫知道后却不以然,说她不应该对移民官撒谎。她生气反驳,你们总统都撒过谎!她是指克林顿丑闻。可是,吕鑫的道德指责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
这次换绿卡,要等移民局通知按手印,待在美国的时间比以往长。吕鑫的父母去世,纽约有空房。她想租住吕鑫的房子。吕鑫说房子属于他和弟弟两人,弟弟有房子钥匙,任何时候都可能来纽约。这算是婉拒吧?她知道他弟弟住在新泽西,每天上班,不太有时间开一两小时车来纽约。再说,她只住一两个月,拿到新绿卡就走人。她从这件事明白,吕鑫有自己的界限。他在纽约请她吃饭,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把空房借出来。她有些不快,但也不想放心上,她没有资格要求吕鑫太多。
好在纽约不缺朋友。留宿她的这位好友是大学教授,教书的同时在写论著。暑假即将开始,学校的工作忙不完。友人计划假期去南美旅行,离开前得完成论著。她白天在外面逛,给友人留出自己的时间。纽约可去之处太多,她跟友人一样也在抓紧时间,抓紧时间逛纽约。去华盛顿哪怕黄昏才发车,她也早早就离开了友人家。这份默契,才使她每次来纽约都能回到同一地方。
这天吕鑫提议一起吃个午饭。想到午饭后有漫长的下午,和吕鑫在一起会更加漫长,她没有接受他的提议。她宁愿一个人逛来逛去。
有人在旁边打电话,声音响,是个中国男人。这时候对同胞只有气恼,好像她也在跟着一起丢脸。到了异国,脸面问题变得敏感。她不得不离开咖啡馆。她和吕鑫约了四点钟在7号线34街出口见。现在才两点半,她给吕鑫打电话,问7号线34街那边有什么地方可去,他说有一栋购物楼。
她不想去购物楼,美国过于丰富的物资反而抑制了她的购物欲。但那里至少有可以落座的咖啡馆。
她到了7号线34街出口处才发现,这里与高线公园一步之遥。十年前高线公园刚建不久,她就来过。这次来纽约,她又把高线公园走了一遍。高线公园两旁建了不少新楼,她却有些失落。纽约也在日新月异,可她希望纽约保持旧貌。
吕鑫所说的购物楼,就在哈德逊广场的高线公园上,并且正对着纽约新地标,2019年才完成的单体建筑物Vessel。这是一栋现代派的建筑:蜂巢结构,楼高16层,包含154层楼梯、2500个阶梯、80个观景台供游客攀爬。英国著名设计师托马斯·赫斯维克设计,据说耗资2亿美元。前两天为了看Vessel,她还特地坐地铁,穿过两条大街 到此一游。现在又发现Vessel附近还有一间星巴克,她整个人又活泛起来。可吕鑫只提购物楼,这么有名的建筑还有高线公园和咖啡馆,都被他忽略了。这使她再一次对他的“无感”失望。可是,从吕鑫的角度也很正常。他从不去咖啡馆,也没觉得高线公园值得一游,无非是一条建在废弃铁路线上的高架公园道。Vessel在他眼里,可能和曼哈顿其他摩天楼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她坐在Vessel下面的一排石头凳上等吕鑫。咖啡馆人太多,她怕传染,隔着落地窗犹豫了片刻,没有进门。
小雨绵绵, Vessel巨大的体积挡雨。今天周边冷清不少,她前两天来,Vessel下面聚集不少旅游者,但Vessel的楼梯锁上了,不开放。
“Vessel不会再开放了,有人爬到顶部跳下来,已经有四条人命。”吕鑫到来后见她坐在Vessel下面,以为她想上楼。
“为什么要上Vessel跳楼?”她问。
“可能Vessel容易跳吧!”吕鑫似笑非笑,类似于嘲笑的表情,“谁会造这么个怪东西,被用来跳楼。”
他好像并不知道这座结构奇特的建筑物是英国著名设计师的作品。或者说,即使知道是名人的作品,不以为然又如何?
她抬头重新打量这栋建筑名作,突然产生了排斥。不过是风格化的楼梯,就像跳着花式舞步转圈,用别出心裁的方式盘旋而上,每一层都是开放的,都可以往下跳。对有跳楼欲望的人,难道不是一种诱惑?
“不如去里面坐。”从不坐咖啡馆的吕鑫指着星巴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