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自我”的缠斗(评论)
作者: 李振寓言始终是危险的,因为它常常无法抵御世俗经验的追问,所谓寓意便也会在这追问里出现某种尴尬的漂移或反转。除却寓言与寓意之间那种不确定的、似是而非的关系,它更是让那些荒唐的故事因为意义的加持而具有了毋庸置疑的合法性。也许从这个角度看,寓言与小说之间存在着某种先天的冲突,那是意义与细节的取舍,是说理与说事的碰撞,是弄真成假和任假为真的抉择。
毫无疑问,于德北的《驱鼠师》与《河口》有着十分显著的寓言性,但这寓言却来得有些蹊跷。在短暂又充满诗意的引子过后,故事要从几十年前的某天说起,“一个夜间遗尿症患者”,“一个脑炎幸存者”,一个只能孤独奔跑的十二岁少年唐力兵跌进了菜窖。菜窖尚未封好的顶盖以及泥土的芬芳如何让他在瞬间的清醒中“挺直脖子”“睁大眼睛”“冲着缝隙中的天空”喊出一声“妈”。此处充满了偶然——附近挖地窖的邻居发现了他,而后父亲的单位运用了唯一一辆卡车把他送进医院,高烧三天不退,还是一位老中医送来的牛黄安宫丸救了他的命。并不复杂的情节凭借这些精致的细节被讲述得一波三折,这无疑是小说该有的样子。而对于“独自奔跑”,作品又有交代。与其说作者在此完成了一次必要的细节补充,不如说他更像是以“尿炕”这回事写出了一个年代那粗粝的、尴尬的、让人莫名生出某些微妙情怀的岁月的流逝。这应该算得上短篇小说颇能考验作家笔力之处,即在有限的体量与叙述空间里,以某种纪念品式的情境投射出一个宏阔的、看似无关实则紧要的时空,岁月与生活的斑驳痕迹于此隐约可见。《驱鼠师》的开端可以说是很具典型性的于德北式的叙述,它不仅是表述方式上的拿捏,更在于某种生活情境的呈现,其间那种带有岁月感与地方性的描绘以及小人物生活中不易察觉的幸运和酸楚,都在一帮孩子“充满无端敌意和嘲笑的童声”中带着喧嚣和随后突如其来的沉寂逐渐沁润着整个故事。这仿佛于德北此前在《泥泞》中用间断、破碎的词语拼接出的生活:“回来的路上,姐伏在姐夫的肩头哭了,月光照在他们三十一岁的脸上,并在他们的脸上分辨着岁月、年、泉水、盐、大米、咸菜、爱、性欲、道路、飞机、玩具、孩子、苦、高兴、温柔、坚忍,以及东倒西歪的日子。”那些零碎的、不起眼的日常的粉末就在作者笔下无情地绊住了人们的生活,让年轻夫妇的日子变得“东倒西歪”,也让一个少年在没有能力完全认识孤独的年纪体会到了孤独。它是小说情绪或情怀的铺设,却也在快刀斩乱麻式的叙述节奏中呈现了故事。
《河口》开篇便萦绕着某种潮湿、暧昧的味道。大雾,房间的水汽,贴紧皮肤的汗毛,窗外的水声,临河面山的小旅馆,似乎自然而然地预示着同样暧昧的故事。作者当然没有辜负这一片山水和颇具心机的铺垫,镜子里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开始回想前一天的情节。小说并没有急于揭示人物的身份和关系,只是兀自按照那山水营造的氛围缓慢地展开叙述。男人坐了两个小时的火车与女人见面。女人到车站接他,然后去吃烤肉,一切都没有交代亦没有解释。这似乎是一种难得的默契,无论是二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叙述所呈现出的状态,都在这无须多言的气氛中舒展开某种安稳与惬意。作者显然也很会以细微的笔触去拨动读者的心绪,时空随着车辆的行进转换,前一刻还是沉默的小城与冷寂的街道,后一刻便是热烘烘的火炉以及火炉后黑色裙摆与黑色袜子之间雪白的小腿和脚踝。小说不断地暗示着情欲的存在,却不着急把弓拉满。作者在此安置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她为他烤肉,一片一片,放在一种植物的叶子上,加了辣椒和蒜片,卷成一个绿色的荷包,正好一口吃掉”“她笑一笑说,你吃吧,我想,我如果有一个哥哥,我就是这样包给他吃”。这几乎吊足了读者的胃口,让人不禁再次念起二人的关系。但小说立刻将其置于一旁,转而写起小店的环境、玻璃柜里展示的食材,在一番游离之后,才将笔触兜转回来——“她问,家里都好吧?他低声回答,我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性生活了”——谜底呼之欲出,然而笔锋又一转,“她继续烤肉,像没听见一般”。于德北再次展现了短篇小说的魅力,他在有限的篇幅中,巧妙地利用氛围、场景、无关紧要的道具以及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将两个完全不具有身份背景的人物的关系叙述得峰回路转。他在小说伊始便安插了一个谜,但随着故事的展开却无意探究谜底,他无限地逼近谜底却又兜兜转转,留下一个含糊的交代,虚晃一枪即将故事引入了下一个场景。
正如此前所说,《驱鼠师》与《河口》带有十分明显的寓言性,但这种寓言性却有着格外精致的小说底色。或者说,作者并没有因为寓意的存在而舍弃来自现实经验和属于小说的叙述方式上的追求,反而使小说的故事性与寓言的指涉性在同一文本中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张力。更重要的是,两部作品在前半部分都尽力地淡化寓言的色彩,更多地呈现出具有岁月感的被漠视的人生和饮食男女的世俗生活。相较后半部分陡然而至的荒诞、隐喻和指涉,小说两个部分犹如作者自己与自己进行的角力,它是两种书写方式乃至两种文学观的对峙与拉扯。这当然不是于德北要在作品中为两种文学方向分出个你高我低,我更愿意将之看成是一种有趣的呈现。这近似于一次文体的实验,仿佛要在小说的语言与寓言的指涉之间寻找某种恰到好处的平衡。而且,这个作为结果的平衡亦不是作者孜孜以求的,他反倒更在意于一个文本中如何呈现这一设想逐渐达成的过程。也许在这个时候,我们才能更深切地感受到为俗世的小说与为揭示或教化的寓言在一部短篇之中并存和切换的意味及乐趣。
于是,小说开始转变它的面貌。孤独的少年在失去了他视为唯一朋友的猫后,不断在学校院墙上用粉笔将之描绘。它越来越逼真,越来越令人生畏,以至于原本隐藏的老鼠“执着地奔向有猫的那面墙,凭借着各自掌握的技能集体自杀了”。唐力兵很快便成了远近闻名的驱鼠师,为农场守护着粮食,为木器厂保全了订单。然而,在官员的密室里、在纺织老板的私人博物馆中、在女艺人的写真集上,那只猫的魔力好像发生了变化,它不再只针对老鼠,倒是更多地指向人。故事变得越来越荒诞,而小说的意图却逐渐清晰起来。其实自从唐力兵在学校墙上画下那只猫时,它的魔力便已呈现。我们不要忘了少年唐力兵曾是一个被排斥的、孤独的、只能独自奔跑的“尿炕精”“大脑炎”,怯懦、自闭的他如何能够抵御体育老师的巴掌,无畏校长震怒,无视积极分子的斗争口号以及所有人的注视、嘲讽与愤怒,毅然决然地在墙上一次又一次地让那只猫重现?小说写“那只猫拒绝消失了,它扭腰抬头,睚眦必报,裂目张须,魑魅魍魉,收腹提臀,杯弓蛇影,挥爪摆尾,风声鹤唳”,这与它最初“耳朵像兔子,爪子像鸭蹼,体胖如猪猡,尾短似绵羊”的形象截然不同。这里当然不是唐力兵在短时间里画艺的飞升,它是那只病猫的重生,或者说它更是那个像病猫一样的少年的重生。从那一刻起,暂不论什么原因或途径,在这个少年的内心中已经生出了与外界、与之前令他无所适从的嘲讽、排斥、恐吓相抗衡的力量。而在后来的几个场景中,官员密室的黄金蒙蔽了猫的目光,让它对老鼠“顿失威慑之力”;纺织老板的博物馆金丝银线晃动给驱鼠师造成的呕吐让那只猫“浑身透湿,歪头卷尾”,而那只被画在女艺人写真集上的猫又是否能够“驱赶梦里的老鼠”?对财富、名望、权力的贪婪以及人心中的种种龌龊于此投射在一次又一次的“驱鼠”过程里,它让此前那个可以令人重生的猫产生了变异。而到小说最后,把全身心都投入到驱鼠中的唐力兵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消灭城里的老鼠,更何况“老鼠正驱赶着蟑螂和臭虫,而它们的头顶,苍蝇追咬着蚊子和瞎虻”,而最要命的是,驱鼠师“本身就是一个属鼠的人”。小说最终以一个荒诞结尾完成了它的追问——所谓猫鼠,无非裂变的人心,那里永远进行着一场有关善恶、美丑、欲望和持守的较量,那是一场永恒的自我面对自我的战争。
《河口》的转化开始于饭后的散步。散步引出了A城的河,也引出了女人的两则故事。少女时代她曾背着母亲与男孩“出走”,一只巨大的鸟出现在路上,“大鸟张开翅膀,向她展示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就当我们把大鸟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时,小说迅速进入了女人的第二则故事,“她一直怀疑她的父亲也是一只鸟”,后来“父亲飞走了,越过河流和沼泽地,越过公路和铁路,消失在永无尽头的天边”。这时,大鸟的存在才真正变得丰富起来,几乎瞬间串联起小说预先埋下的诸多谜题,比如“我如果有一个哥哥”。其实无论是来自大鸟温暖的怀抱,还是对一个哥哥的渴望,都是父亲或者说安全感的缺失在女孩内心造成的巨大空洞。这空洞让女孩陷入了难以克服的精神困境,因为伴随着大鸟的消失,“在她满腔的哀怨里,胡乱地拒绝了和这个世界的所有关系”。与这种强烈的自我怀疑和否定相伴的是填补内心空洞的执念,这时,被作者有意屏蔽的男人的身份在小说中如暗夜闪电般点亮——“他是观鸟人,是一个鸟类专家”。事实上,无论是观鸟人,还是后来提到的哑巴男孩,都是女人为填补内心黑洞所进行的执拗又徒劳的挣扎,而哑巴男孩那令她痴迷乃至癫狂的棍击,恰恰又映照着父亲“用道钉锤敲打她僵直的身子”。至于小说结尾旅馆房间里二人情到深处女人对男人疯狂的击打,无疑是她一生都无法逃离的魔咒。带着化身大鸟的父亲的游离和在某种程度上作为父亲替代品的“哥哥”的渴望,《河口》无论在故事上还是叙述方法上都蜿蜒盘旋,似乎又巧妙地应和着女人无法摆脱的心结,而这种莫比乌斯式的循环又让一切外在的救赎无论如何难以“抵达河口”。
《驱鼠师》与《河口》交相呼应,它们都是有关残破的“自我”如何寻求圆满的努力或挣扎。在那些根植于坚实生活经验的叙述中,作者又出乎意料地使其生出一系列看似荒诞不经却令人回味深长的故事。它是人难以逃离的悖论,是“自我”被那个意识到的“自我”牢牢地绊住,也许人生或这个世界的荒诞便在于此。个体的孤独或是一种选择,或是一种宿命,它让人产生了面对自我的焦虑,让人不可避免地为之寻找一个可以确定的或者至少能够自我安慰的来路和所在。这种向内的思索或许能够建立起一个宏大的精神圣殿,成为抵御外部世界的坚固堡垒,它是所谓希望,据说可以左右生命、征服死亡。但是,它又先天带有着无法克服的虚无,它的强大伴随着致命的恐惧,它害怕它不存在,害怕那个为之提供力量的前提本身就是一个黑洞。这种恐惧或忧虑潜伏在所谓希望或寻找之中,不经意间就会探出头来。
作者简介>>>>
李振,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写给“我们”的密信》《地域的张力》《时代的尴尬》等,曾获吉林文学奖、吉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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