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堂最近的蝴蝶(中篇)
作者: 娜仁高娃1
幻觉,可能持续了三秒。一个类似于巨型马车的庞然大物从我身旁呼啸而过。它的轮子与柏油路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响。水珠从地面上喷射而来,在一种近乎慌乱的情绪催促下撸去眼睑处的雨水定睛一望,可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路上的积水笑了似的摊开层层水纹。无风。缀着无数个破洞的雨帘,从幽暗的高空垂直。死沉沉的水雾笼罩着整个青城。十字路口对面的信号灯露出猩红的面孔。晚秋淫雨延续了好多天,眼下终于接近尾声。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我浑身湿透了,虽然胸口处有温热气流包裹着,可我仍感到无法抵御阴冷。每踏一步,我的鞋子便刺啦啦地吐水。又一声隐约的轰响。我猛地转身。幽深的柏油路呈退后的窄长灰色物体,隐入更远的楼宇间。一阵咔咔的敲击声,很轻微,可很清晰地在某个我应该看见的位置不停地回响。一定有一辆飞驰的马车穿过整个城市。它笨拙的躯体在我脑海里愈来愈清晰,一个双目阴沉的马夫,甩起鞭子,啪!好响。我一定目睹过这一切。或者,我在梦里见到过。这没什么奇怪的。
我们总能看到我们想看到的。
哦,她在笑。我看到了。
空荡的城市。树上满是萎靡而单薄的叶片。它们在等待一场狂风。
我想,我得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我那间只有三把椅子和一张床的小屋。床上有一本《阿尔吉布尔吉汗》,在它第49页夹着一封信。去年,在我年满四十八的那天——其实,我怀疑它的准确性,因为我看上去已很老——它被夹在第48页和49页之间。来年自然是第50页。不过,我并不确定。也许,我会把它撕掉。我是在十九岁那年的一个闷热的午后收到这封信的。信的封面印着三个大红戳子。是父亲寄给我的。对我来讲,这是件不寻常的事。父亲在我五岁时离开家——母亲跟我这么讲的,再没有出现。收信的那天,我找了个僻静处,撕开它的口子。它有股陈年灰尘,抑或是老鼠药的气味。它很简陋,近乎寒碜,只有歪斜的几个字眼,像是一只受伤的虫子遗留在毛边纸上的血迹。纸质粗糙的,而且大概是被父亲打开折回折回打开无数次,布满横七竖八的折痕。
“我的儿,如果我死在监狱,把我埋到咱家东草甸歪脖子树下。别忘了。
好好——做人。”
毫不夸张地讲,父亲的这封信终结了我的孩童时期。记得,当我的眼神从那几行歪斜的字迹上挪开时,它们瞬间从信纸上自行挣脱、浮起、散开、逃遁,在我头顶某个位置悬浮。它们还制造了至今仍在我脑海里清晰出现的幻觉:一个头发蓬乱、目光犀利的男人用昏沉而沙哑嗓音不断地低语:好好—好好做人。我本想把它揉碎,丢弃。但我没有。我将它塞进一本红皮日记本。
过去好多天之后,我以为它已彻底从我记忆里隐匿。不存在了。一个有着留有血污足迹的虫子,或者别的什么,早已化成灰烬。灰烬——好像只能如此形容。事实上,我低估了我的想象。当我回到课堂,听老师讲“野蛮与文明——驯养狼崽——矛盾与冲突”时,我听到的却是“野蛮与野蛮——囚禁——好好做人”,于是我离开座位,在无数个诧异的眼神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走出教室。门在我身后砰地关闭。哐啷——某块玻璃碎了。
老师的怒斥足够猛烈,阳光的照射足够刺眼。
我却咧嘴笑。
在操场,几个男生的拳头密集地落到我肩膀、后脑勺、腰胯处,我的拳头也准确无误地落到一张张惊惧的腮帮、下巴、脖颈处。于是,这一切引来女生的尖叫,体育老师的怒吼,一群灰雀的扑腾。
哦,灰雀,刚才它们从潮湿的树枝上惊飞。或许,那辆疾驰的马车惊扰了它们。
在一间堆满纸张与奖杯的小屋里,老师要我向他们道歉。
“是我错了。”我说。
“这就完了?”老师说。
“是。”
“你得道歉。”
“您扇我耳光吧。”
“你态度太恶劣了。”
“我的态度很好。”
“你先回吧。”
“嗯。”
“记得回来参加高考。”
大概是那年的4月1日午后,应该是,总之我不确定——我回到了沙窝地。我的出生地。一个没有父亲的家。那天沙窝地正刮着沙尘暴。整个荒野地变成驼色空壳,轰轰作响,那是沙尘本身的咆哮。
对于我惹下的祸,我那颧骨高凸、头发稀疏、脾气温顺的母亲躲到羊圈哭得眼睛红肿。我没有安慰她,也没有跟她讲,她儿子的人生不会就这样被毁掉。我什么都没有讲,包括它,它在我的书包里,像个干瘪的肿瘤。
白天,我帮着母亲修理被沙丘埋掉的桩子、铁丝,用手锯砍去羊角柳。很快,我的肤色从蛋壳色变为茶垢色,这让腮上的粉刺看起来不惹眼。这令我感到无比惬意。到了夜里,我会在瞎鸢子的叫声中随处走走。母亲以为我在背课文,其实我是躲在蒿草丛里吸烟。在烟给我带来的一种舒坦中,我觉得夜晚的秘密与它星辰一样繁多。天牛盲头盲脑地撞过来,又逃去,窃喜它没有被撞死。牛虻趁机想咬我一口,但差点被我拍死。逃命的瞬间它会嗡嗡地带着牢骚溜掉。蚊子最愚蠢,尖叫着来,又找不到从哪里下嘴。夜风醉了似的从这边吹过,又从那边吹过。除了这些,还有隐隐地传来轰鸣。至今我都没有分辨出那虚虚实实的轰响源自哪里。
也许是从地壳深处传来的。
到了6月,沙尘天气彻底结束,风力发电机的翅膀停止转动,蓄电用的电瓶无法供给十五瓦的灯泡电量。母亲点了根蜡烛放到小桌上,要我安心读书。我遵照她的意愿,坐到桌前。等她走了,我把书合上。我用小匕首抠掉掌心上的茧子,或者一点点地,像是切菜一样切掉书的四角。有时候,我会在后半夜醒来,盯着插在椽木缝隙里的一把白蒿等待天亮。母亲说白蒿辟邪。
我不信母亲的话。不过,现在想来,应该信母亲的话。
我的房间很小,除了桌椅、单人床,还有漆了枣色油漆的躺柜,那是母亲的嫁妆。里面好像除了母亲过冬的羊毛大氅外还有父亲的大氅。但是我不确定,我从不翻翻看看。有那么一次,我把手伸进枕下摸出一支烟。那是我藏的最后一支,再没有了。也不知为何,那支烟让我看到一个我从未看到过的情景:一堵灰色砖墙,墙头有三层绑紧的铁丝,通了电的,嗡嗡作响。墙角蹲着一个男人。他手里什么都没有,正一遍遍地、百无聊赖地搓手掌。他巴望着四周,贪婪地吸一口想象中的烟。他应该是我父亲。也许吧,但我不确定。从母亲屋里的那张照片上看,他并不像胸怀过多贪念的人:个子小小的,在消瘦的身板上配着一颗方方的脑袋,下巴处光光的,一根胡须都不见,喉结凸起,好似刚刚吞掉一只瞎鸢子。
哦,我的父亲,他刚好吞了一只瞎鸢子。我总觉得我看到了这情景。
沙窝地人将黑鸢称为“瞎鸢子”,而不是大家常用的“老鹰”。
在我七八岁时,到了春天,母亲总要我抄根铁棒坐到羊圈口,不停地敲铁盆和铁桶。母亲跟我讲,天空里的瞎鸢子正准备哗地冲下来,叼去小羔羊。我仰起头望向天空。天空里果真有一个黑点在缓缓地打旋,一圈,两圈,三圈,转得我晕眩,脖颈发酸。手里的铁棒早已丢在一旁。母亲发现了,急匆匆地走来,捡来铁棍,砰砰地敲着铁盆,几乎吼着说:“儿子,瞎鸢子还喜欢男娃子哩,小心把你也叼去了,把你叼去了你阿拜(父亲)回来了,我可怎么跟你阿拜讲说。”
“我才不要阿拜回来呢。”我噘着嘴低声嘟哝。
母亲听了,眼睛瞪圆,转而眯成一条缝,死死盯着我,仿佛立刻要把我拎起丢给我那父亲。
我起身跑去。
我反感母亲提起父亲。从来都是。我宁愿猜想一只土獾子刨窝的样子,也不愿意猜想父亲的样子。可很多时候,父亲总是无端地插进我的脑海。
回到沙窝地不久的一天,一辆巨型马车载着我祖母来到沙窝地。祖母跟我讲——她很老了,讲起来啰啰嗦嗦:“我才十五岁,就被塞进有着厚厚帘子的车棚。我们在沙尘中走了很多天。我一直在昏睡。车轮子一直在嘎吱作响。偶尔,我也会忍不住哭起来。是它把我从我熟悉的地方拉到陌生的地方。而我又在陌生的地方活了一辈子。”老人家一再强调,她讲的一切都是事实。可我总却觉得是个神话。因为,老人家透露了一个奇怪的细节——等她被纱巾蒙着脸下来马车后,再也没见到过那辆马车。我说:“祖母,您老了,你可能是乘着简陋的二饼车。”祖母说:“不,的的确确是一辆结实的马车。车棚前还挂着马鬃。”我说:“您一定是产生幻觉了,不然怎么可能等您下车了看不见了呢。”祖母说:“不,它们比你还要真实。”
雨不断用它丝滑的触角向我衣领深处试探。
我向花园深处走去。我在用我的行走,试探花园的幽深。犹如,我用我的鲁莽——这句话是她说的——向她试探。
她在呻吟。在潮湿的夏夜。
2
一支被我藏在枕下好多天的烟,终于被我点着了。
天微微发亮时,我慢腾腾地起身,下地,披衣,点着了烟,吞云吐雾。我走到外面,将自己融进晨色。一个十八岁男孩的心思,就在幽静的早晨如青雾一样升腾——我猜想那一刻的我一定有张傲慢的面孔。我很明白,假如我放弃高考,无数个劳碌的日子就在前方等着我,但我没有感到丝毫的沮丧。
事实上,那些天里我满怀激情地投入到枯燥的劳作。然后遇见了她。哦,她在那里笑。在那个午后的某一刻。
那天大清早,我站在门前,看着屋前土灶上烙白面饼的母亲。她并没有发现我。支在灶肩的铁桶冒着火星,更远是透明的晨色。空间的缥缈之感,造出一种虚幻的浪漫。晨星隐匿,空气凉凉的。我走到屋后。正北,十里地之外的马尔寨敖包浸在大片绛紫色的气雾间,看上去像是连绵的山冈。近处,裸露的沙丘泛着惨白光芒,仿佛整夜都在为寻觅茂密的灌木丛而筋疲力尽。一对孪生旱柳高出沙丘,椭圆形的树头像是有人在那里堆起了巨大的柴垛。那里,原先住着一位老木匠。据母亲讲,当年她嫁到沙窝地时乘坐的马车便是老木匠造的。
“老人家造的马车可了不得,在整个沙窝地除了他没人会造那种有棚子的马车。那车可都是照着图造的。”有次母亲如是说。
“祖母的也是吧。”
“你祖母的不是。”
“她说她的也是镶着铆钉的马车。”
“她记错了。”
对于居住在沙窝地的杭林人来讲,用马车娶亲是延续了几个世纪的风俗。这点与方圆百里地的维古特、忽尼沁、阿格特沁姓氏蒙古族婚俗有着明显的区别。如果什么人有兴趣翻翻丢在老木匠炕头的一本没有扉页的书,便会得知,杭林人的祖先早在9世纪时属突厥的一部,13世纪初入驻花剌子模,到了17世纪中叶,500户杭林人东迁,跋涉万里进驻鄂尔多斯高原腹地大漠深处。从中亚西部荒原到东亚中部的库布齐沙漠,他们——应该也是我的祖先——历经八个世纪。至于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们遭遇了什么,我没有跟谁问起。同时,在那些动荡的岁月里,他们遗失了什么,我也没有仔细琢磨过。但是,有一点他们始终没有忘却:他们总会把一双美丽而清澈的灰绿色眼珠嵌在结实的面庞上。我的也是。
我坚信我的眼珠很清澈——她亲吻我的眼睛时候,总会温柔地、出神地看着我的眼睛。
“嚯勒嘿,老人到底是没能用最好看的马车给自己娶回个媳妇。”
母亲的语调伤感,这是她的习惯,任何一句话语从她嘴里出来,总会夹带一种深沉的感伤。我觉得,这一切与我父亲有关。
“这都什么年代了,没人会在乎那些。”
“不,儿子,我在乎。”
母亲安静地盯着我。我懂母亲指的是什么。我撇开话题,再不提此事。对我来讲,这一切并不真实。我倒是希望能有一辆巨型马车,带我离开这片寂静之地。
在那个遥远的初夏早晨,当一轮火红的朝阳弹出地平线时,我和母亲赶着骡车到了我家东边的草滩地。那里有着大片大片的醉马草。我们得连根拔除醉马草,以此来减少醉马草带来的危害。沙尘虽然刚刚收了尾,可沙窝地的夏季还未迎来一场雨。牧场一片荒芜。
邻居家的芒海早去了几个时辰,已经用镰刀劈出几亩空地,堆出的醉马草草垛高过半腰。他穿了身宽松的迷彩服,戴着土灰色圆帽。见了我俩大声地说:“这天啊,大清早的凉透了,哎嗒,大地忘了回暖喽,看来老天爷的脾气又上来了。”
“哦嗒,过些天会有雨的,苍天只是在打盹儿。”母亲应道。
“也许吧,反正没人知道苍天是不是真的在打盹儿。嗬呀,我们的大学生也来了?难得啊,如今的年轻人可受不住这些苦活儿。”
我没吭声,抡起镰刀开始刈除醉马草。醉马草又叫羊痫草,喜好干旱,在无雨的天气里疯长。一夜间能从碗口那么大扩到脸盆大,等到吐籽时能扩到井口那么圆。有的还能漫到毡包座那么大。简直就是趁机在暴晒下恣意狂欢。这草,藏毒,畜群吃了,醉了似的四蹄发颤,身子摇晃。而且时间一长,不再啃食别的草,单单追着它啃食。等到冬天了,醉劲儿往往更浓,无法褪尽。多数情况下,中毒深的小畜熬不到第二年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