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兵(短篇)

作者: 敖超

1

华兵伏在卧室床前的书桌上,忐忑不安地写完给同学袁达娃的信,刚收拾好躺下准备熄灯睡觉,父亲就推门进来了。

华兵急忙坐起来,父亲伸出右手,用宽大的手掌往下压了压,示意他继续躺着。这是部队首长对属下常用的一种手势,华兵的父亲对华兵也不例外,在部队几十年,部队的习惯根深蒂固,改不了了。

“睡下吧,我说两句就走。”

华兵把身子往里挪了挪,想让父亲坐在床沿边。父亲又摆了摆手,欲言又止地注视华兵。

这种感觉有点像向遗体告别。华兵有些不自在,预感有大事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今天要早点睡,明天还有事。”

华兵仰视着魁梧的父亲,他黝黑的脸上写满严肃,他的呼吸缓而长,连带华兵的呼吸也变得缓而长。华兵心想,难道是在学校惹的哪件事又让他知道了?

“明天先不去学校上课,去体检,六点钟起床。”

“体检干什么?”华兵弱弱地问了一声。

“入伍当兵。”父亲答得干脆铿锵。

2

受父亲影响,华兵直率倔犟,大方中也带着一点儿痞性,同学们都很喜欢这样的他。这一年,华兵刚过十六,父亲果断地让他参了军,连母亲都犟不过。

华兵不想当兵。他从小在部队长大,部队对于他没有神秘感。再说,当兵吃苦受委屈的事,他没少听。

华兵学习有些偏科,最喜欢的是物理,总成绩在班里中等偏上,再努力冲刺一下,考大学应该没有问题。

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从来说一不二。团里的兵都怕父亲,不光是因为他那张整天板着的黝黑的脸,还因为父亲自身军事素质非常过硬。

医院体检的时候,涉及的相关科室都有一位军代表在场,主要起监督作用。华兵心里有数,自己身体没有问题,虽然眼睛有些近视,但还没有近视到依赖眼镜的程度。

在五官科的华兵,视力表挂在他的头上方,对面是一面镜子,他先自己测试了一下,大概1.0的样子。然后他问医生:“多少算不合格?”

“1.0以下。”医生说。

这种视力测试表,就是要看清字母E的开口方向。

医生从字体最小的字母开始测试。华兵摇着头,医生往上稍大的字母指去,华兵还是摇着头,一直摇到最上面那个最大的E。再摇头,医生都没地方指了。

“左。”华兵果断地说。

视力不好,体检就不合格,这兵就当不了了。想到这儿,华兵灿烂地笑了。其实华兵不知道,他父亲已经跟征兵办的领导说了,孩子除了眼睛有些近视,身体没有其他大问题。征兵办的领导说:“这孩子很优秀,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只要参谋长舍得,这兵是当定了。”

前段时间,父亲还让他考虑读文科还是理科,这下突然又让他去体检当兵。这真是一个善变的男人啊,要是打起仗来,这样朝令夕改还能打胜仗么?华兵心里这么想着。

华兵想读理科,他的物理很好。他喜欢物理学的奇妙与深奥,同时物理和天文也有很大的联系。他曾梦到遨游太空,去触摸璀璨的繁星。

这个梦,是他八岁的时候随母亲去西藏探亲,住在军营里产生的。

早些时候,父亲还是连长,那个连驻守在一个海拔五千多米的边防山口。华兵一直记得,刚去的那个夜晚,高原反应让他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恐惧,他本能地在黑暗中寻找光亮。抬头望去,天空中满天的星星近在咫尺,那些闪烁的星星那么平静、安详,像一只只明亮的眼睛,充满了爱意。

从此,华兵迷上了这满天繁星,迷上了浩瀚宇宙。

到了初中,从书本上了解到,从公元前129年古希腊天文学家喜帕恰斯目测恒星光度起,中间经过1609年伽利略使用光学望远镜观测天体、绘制月面图,1655年惠更斯发现土星光环和猎户座星云,后来哈雷发现恒星自行,到18世纪赫歇尔开创恒星天文学,这是天体物理学的孕育时期。

19世纪中叶,光学、光度学和照相术应用于天体的观测研究,对天体的结构、化学组成、物理状态的研究形成了完整的科学体系,天体物理学成为天文学的一个独立的分支学科。这是多么充满诱惑的学科啊!了解到这些,华兵学天文学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3

华兵穿上了军装,兜里一直揣着写给袁达娃的那封信。

袁达娃是华兵的同班同学,她的父亲是上海来西藏支边的,母亲是西藏林芝人。

达娃是藏语,月亮的意思,这名字是她父亲给起的,她父亲有时候也叫她袁月亮。“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她的父亲思念故乡上海,也深爱着袁达娃的母亲。

袁达娃是藏汉民族的结晶,上户口的时候,在民族那一栏里,没有团结族,也没有半藏半汉。要么填藏族,要么填汉族。最后袁达娃的父亲想了想,就把月亮写成了藏语的月亮——达娃。

华兵和袁达娃从小学一年级就是同学。中间一起经历了小考、中考和根据成绩分快慢班的分班考,一直在一个班。

一次,从另一所学校转过来的巴桑对华兵说:“班里就你和袁达娃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都是一个班。”

华兵问巴桑说:“就我和袁达娃?你怎么知道的?”

巴桑的母亲在学校当老师快20年了。从师范学校毕业到如今成为学校的中流砥柱,她是学校不断壮大的见证人,同时也见证了华兵和袁达娃他们的成长。

身为物理课代表的华兵,看着课桌上同学们交上来的一摞作业本仔细想了想,又对照同学们交上来的作业本上的名字看了一下。还真是,这个班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还同班的,就他跟袁达娃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华兵知道这件事以后,就忍不住多留心关注了袁达娃。

这一留心,他发现袁达娃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好看,连交上来的物理作业本里涂改的墨迹都那么好看。

华兵暗想,怎么会这样?以前不关注她,都不记得有这人的存在一样,一关注满眼都是这个人。

这不正常啊!违背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教导。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决定不再关注袁达娃,回到过去的状态,安心学习,实现自己的梦想。

物理老师说,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就越大。还真是,越让自己不去关注袁达娃,就越是关注她。

只要华兵一想到袁达娃,包括和袁达娃有关的人和事,他的脸就会红得发烫,心脏就会加速狂跳。

“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华兵对巴桑说。

“你这是恋爱了。”巴桑对华兵说。

巴桑转学过来,不是因为母亲在本校当老师有更便利的条件,而是因为巴桑在他就读的那所西藏最好的学校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巴桑早熟。在那所西藏最好的学校,他暗恋上高一个年级的学姐,按捺不住相思之苦,给学姐写了一封形容词和感叹号巨多的信。而这封信,最后贴在了学校大门口的橱窗里。

因为这件事,巴桑转学和华兵成了同学。

巴桑说华兵恋爱了,这句话戳到了华兵的心。

这就是恋爱的感觉吗?华兵的脸泛起一股红晕,觉得很尴尬。就像一个自己隐藏很深的秘密,被别人轻而易举地发现一样。

“我该怎么办?”华兵问巴桑。

“写一封信啊!”巴桑好像对写信情有独钟而又锲而不舍。

体检的头一天晚上,华兵写好了给袁达娃的信,却一直没有交给她。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华兵还不能预测这封信交出去的后果。

4

刚好一米六的华兵,穿六五式四号军装刚好。但是穿四号军服的新兵太少,仅有的几套都领走了。三号军服穿在了他身上,显得略大一点儿。

“不过也没什么大碍,明年这衣服就小了。”这是华兵的父亲见儿子穿上军装后说的。

集训队里,新兵们列好队,开始点名。华兵对部队训练了如指掌,包括训练的课程和动作他都熟稔于心。点名结束后,一位首长宣布新兵连正式成立,介绍了新兵连连长。因新兵连是临时组织,没有配指导员,所以连长又兼任指导员。

新兵连长又向大家介绍了副连长以及三个排的排长。各排的排长和新兵一同列队,但站在前列。这些排长都是从各连队抽调上来的军事骨干,负责对新兵的军事训练。连长接着介绍了各班班长,班长都是曾经在学校担任过班干部或年龄稍大一点儿的新兵担任。

集训最后,连长建议大家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并关照要注意保守军事机密,不能把部队的番号、军事装备等情况写在信里。他告诉大家,信封、信纸在营区大门口的军人服务社有卖,寄信的邮筒也在那儿。信写好后有多余的时间,大家可以练习叠豆腐块那样的被子,或者练习快速准确地打背包。

上午的安排结束后,各班分别列队到营区门口买信封和信笺纸,华兵家就在市区,没有必要写信,何况写信信封上会暴露他是部队子弟的身份,他便在服务社闲逛了一圈,什么也没买。

这个举动让班长看见了,他对华兵说:“你怎么不买信封和信笺呢?”

“我用不着买。”华兵随口回答道。

“你是孤儿么?”班长说。

“你才是孤儿。”华兵听班长说他是孤儿,顶了一句。

“你不是孤儿怎么会不给家里写信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给家里写信呢?”

“你没有买信封和信笺就是不给家里写信。”

班长这句话把华兵将住了,他这才又返回服务社买了一些信封和信笺。

新兵连是新兵入伍后集训的临时组织,是部队的一个临时编制。新兵连连长是抽调上来的另一个连队的副连长,如果新兵训练结束后,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和差错,该连长就会提拔另用。

临近中午,连长来到华兵的班上,从服务社回到班里的华兵正跪在地板上练习叠被子。

新兵们住在一个即将拆了重建的礼堂舞台上,一排一排的地铺,分了九排,一排一个班,正好九个班是一个连。华兵在一班,靠着墙。连长对华兵说:“小华同志,被子叠得不错嘛。”

见连长来了,华兵立刻站起来敬了个军礼说:“谢谢首长夸奖。”

“你是哪里入伍的?”

“本地入伍的。”

“本地入伍。”连长重复了一遍,接着说,“那个华参谋长是你什么人?”

华兵心里一震,心想连长不会知道我的底细了吧。然后又一想,父亲一再叮嘱不许暴露身份,怕给连里的领导添麻烦。

“报告连长,我不认识华参谋长。”华兵立正敬礼回答,动作标准,回答干脆。

见华兵回答得这么干脆,就没有再往下交流的意义了。为了化解这个尴尬,他又问旁边叠被子的战士:“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武权,也是本地入伍的。”陈武权索性把籍贯也向连长报告了。

“我看陈武权叠的被子,还得向华兵学习。”连长说完又对华兵说:“华兵你要好好教教陈武权叠被子。”

新兵花名册上有姓名、出生年月、籍贯、政治面貌、文化程度,就是没有从哪里来入伍的一栏,更没有父母的名字。

连长是在花名册上看见了华兵的名字,这种姓少,他也摸不准这个华兵是否是参谋长的儿子,所以就过来试着问问。

新兵训练很快就按照计划开始了,先是从队列操练和反复学习内务条令开始。

新兵连华兵年龄最小、个子最小,除了体能磨炼外,队列操练掌握得最好,内务条令也理解得最好。

有时他也对排长队列操作的不规范质疑,这让班里一些新兵战友对他的行为叹服。

周日班会,班长问华兵:“今年多大了?”

华兵不想如实回答自己的年龄,年龄太小,难免被当作小孩子。他想了想,回答说:“17岁多了。”他特地加了一个多,这个回答底气不足,声音有些小。

“回答我的话要站起来。”

班长年长华兵三岁,喜欢在新兵面前摆资历,更多的是他认为华兵是一个以当兵为跳板就业的城市兵,城市兵也可能是后门兵的代名词,后门兵也有可能是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曲线就业的差生。眼前这个城市兵可能就属于成绩差的那种,这个成绩差的差生训练的时候还处处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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