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两道
作者: 羽瞳许纳之捧着半斤刚出锅的糖炒栗子,铁砂把栗子滚得烫热,但他现在手指头冰凉,只觉得热流麻酥酥的。卖糖炒栗子的老头儿还是那么一身旧打扮,从不短秤,许纳之在栗子的香味儿里吸了吸鼻子:“大爷,我以后估摸着不常来了。”
大爷没糖没盐地淡了一声:“哦。”
许纳之讨了个没趣儿,胡噜了一把刚剪的头发,大爷靠着市政盖的小白墙打了个哈欠。阳光挺好,下午两点,正是人困马乏的好时辰。墙上贴着城市改造拆迁通知,整整六页A4纸,齐刷刷地贴了一排,说是要承办国内重大比赛,还要打造5A级景区,城门楼子底下这片小二层都得拆。这儿的房子住人的少,开店的多,上百户人十来年了都在这儿生息,自是没人愿意接受通知。小白墙是市政沉默的威胁,红砖垒的,刷了大白,整齐划一,跟码了一圈白板似的。墙头为了风雅装饰了灰瓦屋檐,说是和古城墙交相辉映,实效跟城乡接合部统一规划的公厕一模一样。
公厕墙围住了钉子户的门脸儿,不让人做生意了。有的商户挺不住了,摘牌子走人,还坚挺着的就真把人家铺子当公厕用。许纳之剥了个糖炒栗子往嘴里送,三月中,风不小,他含混着:“说是十月份拆。”
老头儿又打了个哈欠。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俩身边两米就有个墙洞,店家自个儿掏的,人能进出。洞旁边挂个牌子,白木头牌子红漆毛笔字,遒劲有力:央视《舌尖上的中国》推荐美食,陈记裤带面正常营业。
老陈探出个脑袋,往只剩半扇的人行道泼了盆脏水,还热乎着。
许纳之身手敏捷地往旁边一闪,还是有几滴水溅在裤脚,手机因为他这一蹦从牛仔裤里探出半截,又嗡的一声往外蹿,差点儿粉身碎骨。
许纳之接了电话,他本以为是张宇卿,转念一想,张宇卿这时候没心思打电话,薛野风风火火的高嗓门儿直打耳朵:“哥!咱家牌匾让人拆了!”
许纳之被他带出了东北口音:“啥玩意儿?”
薛野骂骂咧咧:“说是尺寸违规了,挂了十年今天违规。”
许纳之还攥着栗子:“我离园子不远,等我过去看看。”
薛野:“行哥,不过来了也没招儿……不行你还是来吧,要不待会儿万一我忍不住跟人家干起来了,我这身板儿又干不过,你身上有功夫,得帮衬着。”
许纳之懒得听他放屁,直接把电话按了。
风确实不小,刮人一嘴土。从文昌门进城,正对着城墙上的魁星楼,街巷纵横交错、曲径通幽。这些年许纳之没少打这儿过,每家每户的门脸儿瞧着都熟悉,现如今铺子全被白墙遮了个干净,人行道窄窄一溜儿,踩上去都不稳当。许纳之健步如飞,他五岁习武,从省队退役后到片场当过一阵子武行。他身形瘦,一米七出头,腰窄胯宽,被带班子的武术指导从人堆儿里拎出来,让他练一段儿瞧瞧。许纳之在省队主攻八极拳,爆发力强,又因为体格精干,骨气拔然,举手投足有那么一股子道骨仙风的飘逸。武指一拍大腿说就他了,把衣服给他换上。本想碰碰运气的许纳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班子,当了快两年的女星替身。
那阵子家里给他打电话,让他要哪个哪个明星的签名,许纳之嘴上嗯嗯啊啊地答应,心说:“还明星呢,我连我自个儿替的谁都不知道。”他们这些武行苦中作乐,私下管人家演员叫自个儿的文替。片场烟火组叮当乱响,一股子硫黄味儿,许纳之时常这儿扭着那儿撞着,这儿缝针了那儿出血了,到了夜里身上疼,他学会了抽烟。
这活儿许纳之没干太久,快两年时,一个仙侠片剧组要拍个从城门楼子上往下蹦的镜头,本该替身的武行有事没来,许纳之临时顶上,其实是个挺简单的动作,跟《卧虎藏龙》里张晋替章子怡吊着威亚飞的那个差不多。谁知道负责威亚的哥们儿算错了威亚长度,长了,许纳之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在离地五米时尽可能蜷起身体,把冲击力降低到最小。许纳之双脚脚踝骨折,从此落下个阴天下雨就疼的毛病。
武行不当了,许纳之揣着赔偿款改了行,往西去,在一家相声园子当了个相声演员。习武之人能吃苦、肯下功夫,许纳之打劈了好几副快板,嘴皮子磨破无数层,算是勉强把功夫练得了。他从小演出比赛不少,又在片场混过,不惧观众,虽然长得不算多帅气,但从小练武练得心明眼亮,往台上一站,举手投足都散发着精气神儿,引人眼球,很有台缘儿。台上说,学会文武艺,货卖于十家。许纳之心说这话说得不假,刚配上搭子时,张宇卿还是个大三学生,211大学,中文系高才生,啥都不爱就爱曲艺,基本功不错,好记性学问大,能唱两嗓子老生。园子二楼有个独立的房间做评书场,张宇卿这种能说书的演员会轮流在每晚演出之前说一小时。他俩一文一武,一前一后拜了班主为师,没过几年就成了园子里的半拉台柱子。
许纳之想给张宇卿打个电话,想想还是放弃了,张宇卿最近要订婚,这几天两家一直碰头商量这个事儿。年前他女朋友相中三环以里一套房子,首付40多万,张宇卿一穷说相声的拿不出来,俩人闹分手闹得轰轰烈烈。没两天,张宇卿爹妈把钱借够了,俩人一个大跳直接从复合到订婚,用薛野的话就是扯得人大胯疼。后来许纳之知道张宇卿管他们师父借过钱,班子里看着手头宽绰的他都问过,就没问过许纳之。
薛野劝许纳之别多想,亲兄弟都得明算账,借钱伤感情,况且那是40万,不是40块,借了也拿不出来。说这话时,薛野叼着半截煊赫门,招呼酒馆老板娘加半扎老雪。许纳之闷声往嘴里填花生米,他去年做过手术,气胸,要不是师父及时把医药费垫了,他差点儿出不来ICU。打那以后,许纳之身子骨虚了,烟酒不沾。酒馆儿叫九丈九,开了二十多年,老板跟许纳之师父拜过把子,数来宝唱得好。他们这群小辈晚上下了业务常来喝一杯。九丈九不是清吧、居酒屋、精酿酒吧这种能挤进酒吧一条街的网红店,它就是个老式酒馆,卖拍黄瓜油炸花生米凉拌海蜇皮,油泼辣子浇酿皮是一绝。酒水从散白往上,五块钱二两半。也有好酒,说是自家酿的。九丈九酒鬼多,喝多了哭的吐的睡的唱的,还有拍桌子吹牛的,应有尽有。许纳之听见过喝到位了在海参崴买海湾的,还有说城墙是他家祖上修的,谁动城墙底下这片地谁就是在刨他家祖坟他铁定跟人家玩儿命。
该拆还得拆,欠钱就得还。薛野欠着外债,许纳之手术费还没还完,他俩租的房子挨挺近,都一室一厅,在一个小区。疫情那阵子园子停演了大半年,小区封闭出不去门,基本工资一千七,俩人连麦喝啤酒看日剧,看到《人生删除事务所》时,他俩心血来潮成立了个小分队,说是一旦超过48小时没回消息,那没准儿就是孤苦伶仃猝死在家,麻烦对方报警收尸。
许纳之电子设备玩得不灵,有两天充电器坏了,手机没电了,自己可屋里抓瞎。薛野以为小分队刚成立就要解散,偷偷摸摸爬上一楼阳台的防盗窗敲二楼许纳之家窗户,差点儿被当贼逮起来。许纳之给手机充上电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得告诉宇卿一声儿,他找不着我该着急了。”
薛野咬牙切齿:“他是你孵的蛋吗?”
小白墙上钉满了牌子,清一色手写毛笔字,全部都是×××正常兴业,上头贴着市政封条。九丈九没挂牌子,直接在墙上刷了仨大字:九丈九。那是张宇卿的手笔,他跟墙根儿底下拿蘸水毛笔写字儿的老大爷学过一阵子书法,称得上笔走龙蛇、铁画银钩。这地方卧虎藏龙,文化底蕴厚重得冲鼻子,门都快没了还得在意着门面,好像招牌不手写就掉价儿丢脸了似的。
许纳之紧赶几步,薛野给他发了条微信,说是已经拆完了,还发了张戴着安全帽的红袖标指挥工人挪牌匾的照片。许纳之觉着脚腕子疼得闹心,这几天总下雨,早春飘的雨点子又黏又凉,缠绵悱恻,没完没了往人骨缝里钻。许纳之的脚踝又犯老毛病,剧场每次演出五场活儿,开场板儿、头、腰、贴底、底。底在台上站的时间最长,半个多小时,许纳之疼得受不住,逗哏又在桌子外头,没个东西挡着,也不好活动活动。前一天,他俩使了个常使的身上活儿,张宇卿佯装生气推了他一把,把他仰面推倒了,许纳之在倒地的瞬间一个鲤鱼打挺儿把自己弹起来,这动作对腰腹力量要求大,对脚踝冲击也不小。许纳之落地时脚踝一阵撕裂般的疼,他知道自己这一下子可能要站不住,连忙单脚点地摆了个劝酒换杯,满堂彩算是保住了,许纳之和张宇卿也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许纳之是个要脸的人,自尊心强,最不乐意给别人添麻烦,有什么难受的能自己消化就自己消化,不到挺不住了绝不开口说一声不行。也赶上张宇卿这几天家里有事,下了台来不及跟他说说话。偏赶上他俩使《汾河湾》,张宇卿念词儿:“得,我说城门楼子,你说胯骨轴子。”
城门楼子四个字让许纳之发了个呆,把词忘了,观众都听出来了,张宇卿打个哈哈糊弄过去,脸上有点儿挂不住。《汾河湾》是他俩合作的第一出活儿,使了千八百次了,说梦话都是:“丁山,儿哟,该来了……薛仁贵做事太短见——”按理说半点错都不该出。
下了台张宇卿绷了一张娃娃脸:“哥,咱们这么着可不成。”他想去拍许纳之肩膀,却摸着一手汗,许纳之一头一脸一后背的汗,把大褂儿后脊梁都浸湿了,许纳之长出一口气,脸也发白:“是我不对,你别生气。”
张宇卿脸绷得更紧了:“哥,你这么着可不成啊!”
想到这儿,许纳之叹了口气,他承认,他有点惧张宇卿,也宠着张宇卿。他比人家大三岁,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文化水平没人家高,说相声半路出家,要不是张宇卿主动提出跟他搭,估计到现在他也只能唱开场板儿圆粘子。张宇卿活到二十好几一直顺风顺水,读书考学工作搭档谈恋爱,未尝一败,是个被命运宠大的小少爷。这种人难免有点傲气,有点霸道,有点孩子气的骄恣惯纵,偏赶巧许纳之又是个逆来顺受的温吞脾性,心里总含着愧和卑,张宇卿说啥是啥,从不翻脸,也不回嘴。
薛野就看不惯他这点。
许纳之、薛野、知子,仨人是在小白墙后头的杂物堆碰面的。知子是网名,真名是啥不知道,她自己说是因为《夏日终焉》里女主角叫知子,随手就给自己起名叫知子了。知子是园子老粉,打揭牌开张那天就来这儿听相声了,比许纳之资历还老。园子开了七年,知子从高二到研二,评书场一场没落,当过张宇卿的学妹,冒充过薛野的女朋友,客串过封箱开箱的主持人。这些年过去,知子爹妈离婚了,爹浪迹天涯去了,妈跟九丈九的老板再婚了,现在是九丈九的西施老板娘。
园子藏在墙后头,没钉木板子,班主用七紫三羊小楷在灰檐上很是秀气地写了一行“声闻于天,曲苑流觞”。想进园子得从50米开外花店在墙上掏的洞钻进来,踩着碎砖烂瓦走一段才能摸着门。他们仨就这么卡在狭窄的废墟里,薛野对许纳之挠挠头:“我给她也发了个信息。”
知子叹口气:“今年的五彩绳还没编呢。”
薛野咋舌:“还编个啥劲了。”
年年端午节,除了九丈九的江米红枣粽子,知子都会用绣线给园子里的少爷们编五彩绳,七年从来没断过。这玩意儿就是个寄托,戴着也没什么好运,不戴又怕节外生枝。园子门口的人行道地基下沉,积了条水沟,端午节后的第一场雨,许纳之他们就会把五彩绳解下来丢在水沟里,积水被彩色丝线映射渲染,一夜之间东流入海。
许纳之示意薛野闭嘴:“新剧场‘五一’就开了,就是没想到没接上,听宇卿说师父在新剧场留了个包间做评书场,这儿有的新地儿都有,放心吧。”
知子没说话,薛野在抽烟,许纳之攥着一纸袋糖炒栗子。兴许是怕他们再擅自把牌匾挂回去,红袖标指挥工人把上头镶嵌的烫金字抠掉了,龙蛇锦绣四分五裂,碎块儿叮里咣当丢在水沟里,金属生锈的烙印还留在墨蓝底色上,蜿蜒曲折,单薄得顽固。薛野把半拉烟头儿往地上一撇,骂了句娘就要往前冲:“干啥干啥?有完没完?挫骨扬灰啊你们!”
许纳之一手扥过薛野的后脖领子,之前有粉丝说许纳之像是薛野的狗绳,薛野的逗哏深表赞同。知子想起这话有点想笑,转脸又突然想哭,风挺大,她狠狠一抽鼻子,眼泪就被风带下来了。许纳之瞬间无措,他嗳了两声,知子背过身去抹眼泪。薛野一见更来劲了,挣动两下就要上前跟红袖标理论。
许纳之横眉冷目,他平常鲜少动气,一旦动了心火,倔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把人钳住了:“薛野,一天天的你……你还嫌你惹的事儿不够多啊?”
许纳之很喜欢薛野,虽说他和张宇卿更加亲昵,但有些话许纳之不能和张宇卿说,却可以告诉薛野。薛野25岁,正是动人的年龄。他胸怀天下、没心没肺、自来熟、人来疯又极其擅长察言观色,真诚热情刻在脸上,世事练达却野心勃勃,没少被园子老辈诟病。粉丝形容他是“人间小太阳”,知子说小学课本上有个北风太阳比赛谁能更快让旅人主动脱掉外套的故事,认识薛野之前,她一直觉得这个故事就是在扯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