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帘洞
作者: 杨明袁生第一次读到《西游记》是在初中三年级,十五六岁的时候。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猴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复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书中的描写让袁生歪着头遐想了一会儿,呵呵笑了几声。
又过了三年,1986年,袁生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
待业期间,袁生的爸爸让他老实等着,给他安排一个称心的工作。袁生的爸爸在部门里当着个副处长,还是有点权力的。待业之余袁生骑个野狼125四处游逛,玩。有一次骑到了松坡镇,看到了镇郊那些树林被伐掉了不少,空出来的野地上盖起了成排的新平房。袁生掀开头盔,单脚跨在车上回头看,镇上的发电厂初具规模,高耸的大烟囱吐出烟气来,安装完毕的第一台机组隐隐轰鸣。
松坡镇只是个厂址,电厂的名字实际叫凌州发电厂。凌州市辖管松坡镇。凌州发电厂拟装机八十万千瓦,共四台机组。现已施建一年,电建公司职工安家的房子也和电厂同步着,在边建边盖中完工了第一批。
电建公司四方流动作业,哪里建电厂就驻扎到哪里,或三年五载,或十春八秋,全部工程告竣后再拔营起寨,流向下一个地方。
池满仁那天刚搬完家,着急把土暖气和火炕都烧一烧,老爹瘫在炕上,腰腿畏寒。弟妹们到了新地方,乐得不得了,一转眼都没了影,跑出去疯玩了。池满仁撸腕看看表,离上夜班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就拿起长长的钩杆子出了门。
钩杆子是一根长木杆,前端嵌个弯月一样的铁钩,池老爹从前做的。公司承建的上一个和再上一个发电厂都在黑龙江,冬天冷得要命,老爹就做了这个东西给全家打柴火。池老爹年轻时是钢筋工,绑脚手架出身,做个这类小工具吹灰一样。池老爹已经瘫了五年,六十多岁了,看来老爹是要把这根钩杆子升级为传家宝了,这次搬家时池满仁背起老爹,他媳妇帮衬着托着公公丧失了知觉耷拉着的脚,池老爹怀里就抱着那根钩杆子,姜太公似的,任夫妻俩别别扭扭地配合着把自己往汽车里装。池满仁的弟弟池六儿说:“爸,该扔的破烂儿扔了吧,看把我哥我嫂子累得那一身汗。”池老爹不但身子瘫,耳朵也早早就背了,大声叫喊:“啥?你说我呢?”池六儿屁也不敢再放一个了。
开头,池老爹还半躺在拉着家属们奔驰在东北平原上的大巴里,哆哆嗦嗦地抱着钩杆子,但人架不住累,尤其坐长途火车汽车,比出大力流大汗一口气打一千块泥坯还累。前者是拼死拼活一阵子,后者是骨节筋脉里久久积攒的疲乏,不是常有这么句自相矛盾的话吗:“咋的啦,蔫头耷脑的?唉,坐一天车累了。坐着还累?对了,坐那儿发傻越颠越累,比干点啥后通地一下释放出去更熬心。”
池老爹抱着抱着就和其他家属一样歪起头闭上了眼睛,脑袋抵在车窗上,口水也拖了出来。池满仁抱歉地请司机停一停车,轻轻把那根碍别人事的东西从父亲怀里拿出来,放到后边拉杂物的货车厢里去。钩杆子塞进了车厢一角,铁钩还露在外面,千里迢迢,很是拉风。
要说这玩意儿还真好使,池满仁扛着杆子进了树林,胳膊一举,铁钩搭在冬天里干透了的树枝上稍一用力,咔咔脆响的断裂声音就发出来了。池满仁听到了身后摩托车的突突声,回过头,袁生笑着点头叫了声大哥,向他问路。池满仁心想你可算问对人了,没头瞎家雀碰上了俩眼一抹黑。池满仁无法为袁生指明前进方向,只好笑笑摊了摊手。
一晃又过了一年多,凌州发电厂的机组已经安装到最后一台了。袁副处长对袁生说:“你得考个工啊。”见袁生不解,袁副处长说:“咳,不是说让你考个工——”
“爸,您是不是累了,逻辑神经受到一定程度的摧残,要不要休假式观察一个疗程?”
“放你娘的屁!”袁副处长跳起来。
“哎呀他爸,你看你怎么又这样,有话不能好好说?孩子也没说啥啊!”袁生妈妈忙说。
“他还没说啥?你还想让他说啥?你听见他说啥了吗?你就会当扈独枝,别的你还能行不?”袁生妈妈姓扈,就《水浒传》中一丈青扈三娘的那个扈。袁姥爷和袁姥姥早早成婚却多年未育,四方求治好歹在四十来岁上才有了袁生妈妈这个独生女,袁姥爷给宝贝女儿取名扈独枝,就让袁生爸爸给逮着了,张口也叫闭口也叫,袁生一让他堵心他就想起老婆护犊子。
他妈妈生气了,“我没听见,你倒给我们娘儿俩说说你想说啥?”
“唉,我是说,先让他有个编制。”
袁生冲他妈妈摆摆手,明白了,副处级干部职权的覆盖面积还是有限了些,无法直接无中生有,只能走走曲线,拎着猪头还得先找个庙门嘛。
袁生在《凌州日报》上看到电建公司又要招工的消息时,就报名投考了。
袁生简单了解到,这已经是电建公司到凌州几年来的第三次招工了。袁生却没去做进一步了解,他的一个要好的同学就没报考,对袁生说:“你吃错药啦?考那种地方,听说他们的工资待遇是不错,国电建设部门嘛,可他们的工作条件又艰苦又有一定危险性,很多工种需要高空作业,而且还到处‘流浪’,用八抬大轿咱也不能去啊!凌州市一万一千多平方公里,就装不下你啦?”袁生笑道:“什么地理常识啊你,凌州市才一万一啊?电建公司进驻那年市里把松坡镇划归市区了,早一万三啦!我就纳了闷儿了,就你这成绩怎么当的咱班地理课代表呢?难怪你考不上大学。”同学不高兴了,“我好心好意劝你,你还给我补起课来了,五十笑一百,我没考上,你考上啦?”袁生点点头说:“刚报完名,这不还没开考呢嘛,我志在必得,过两天肯定考得上。”同学大叫一声:“烤(考)啥呀,地瓜还是苞米?”无奈地摇摇头,他说东我应东,我反问他时他车把一转奔西去了,聊的根本不是一个频道,这人中邪了。
袁生没了解到电建公司的内情。恰恰是因为了解得不深入猝然闯入,他唯有这次才有考中的机会,若是前两次,漫说是他,连北大研究生也摸不到公司大门槛的。
如果每个人在无意中做出一件事前都能洞明事情的最终走向,那就不会再有一个阴差阳错的世界了。
电建公司正因为长年流动的工作性质,居无定所,使公司内部绝大多数基层职工的子女教育问题成了一道难题。子弟们在流动的环境中长大,没法好好上学,自幼飘荡的生活也早早就塑成了他们的性格,心都比外面的孩子野,也大多不喜欢上学,像袁生那样正常读到高中毕业的都没有几个。年深日久,电建公司自己心照不宣,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本土政策:绝大多数职工子弟的就业问题由公司内部消化。这已经引起了地方劳动部门的明显不满,这回电建公司第三次招工,凌州市劳动局明确表示,如果还像前两次那样打着面向社会招工的幌子,实则最后录取的全都是本公司职工子弟的话,劳动局不予批准。这次公司只拿回了劳动局批复的五十个招工名额,其中四十个还是内招的公司子弟,十个名额留给了公司以外的凌州市待业青年。
袁生去考场笔试,有个考生笑嘻嘻地来向他讨点墨水,举着钢笔指着袁生手里的笔说:“给挤点呗,给挤点呗,昨晚我哥让我出去打柴火,回来得晚,忘灌墨水了。”袁生心想这什么考生啊,考试的笔都忘了装墨水。袁生带了两支钢笔,就把备用的那支丢给了他。
袁生第一个答完试卷出来,在外边等了他一个小时的同学迎上来神秘兮兮地说:“我又了解到一些,想知道不?”袁生戴上手套头盔,一脚踩着了野狼向后一抬下巴,“你咋这么多废话,坐稳了。”
同学在后座上抱着袁生的腰告诉他,“这是电建公司在凌州的最后一次招工,用不了一年他们就要完成凌州的工程去建下一个电厂了,听说要去南方。”
袁生专注地盯着前方向后飞逝抽丝一样的路。这他知道,袁副处长毕竟偶尔还能私自夹带回家几页红头文件的册页,袁生知道这次不仅仅是电建公司在凌州的最后一次,也是所有国有企业最后一次通过招考的形式录用全民所有制职工。社会在改革,体制在创新,全民工和铁饭碗这些名词从此不再有了,以后的一切会怎么样,未知。
同学这次了解得够细的,他又告诉袁生,这次电建公司的内部子弟连男带女一共报名了四十七个,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市劳动局的干预,五十个名额消化他们自己绰绰有余了,现在他们整夹生了,外焦里嫩,内部竞争,末尾七个淘汰。
一周后袁生接到通知,通过了政检体检等一系列必要程序之后,袁生进入公司接受短期培训,之后和一同考入公司的其他九个人分配到烟塔工地,上班了。
烟塔工地就是建烟囱和冷却水塔的,烟囱的作用谁都知道,冷却水塔的作用是冷却循环水,因为火力发电的电机涡轮是靠蒸汽带动的,蒸汽必须不断冷却,重新生成,循环使用。凌州发电厂四台机组共需要两套烟塔,一套建完投入使用,一套即将完工。
袁生第一次戴上安全帽来到施工现场,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他仿佛落到了一个大天井里,四面八方从平地到高空,到处钢架林立,管道纵横,无数条跳板走台把上下左右连接得四通八达,到处都有走动或工作着的人影,到处都有电焊的弧光在灼灼闪动,一瀑一瀑的火花从高空的焊枪下喷泻;人声鼎沸,有彼此之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的起重哨子声、卷扬机钢丝绳绷紧的轧轧声,龙门吊轰隆隆地驶来驶去……
袁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站到了烟囱下面,与他当年跨在车上遥望出的视感大不相同。稍远些的就是他当年望过的那根烟囱,高二百三十米。眼前这根与那根同样规格,现在建到二百挂零,袁生仰头向上看,没等看到站在顶上的池满仁,安全帽已经向后脖颈脱落下去,帽子系带把喉结勒得生疼。袁生又像跨在车上时那样扭头望,这回他望到的是那座已经完工的冷却水塔,蓝天之下,双曲线形的舒展塔身,一百米的塔高,塔顶白雾蒸腾,雾的体积庞大,那天有一定的风力,袁生的脸能感觉到,但那风却吹不动那雾,雾团像一头散漫的大象,雍容地在塔的顶端徜徉。
袁生走到那座即将完工的冷却水塔边,他看到,水塔的上部是塔身,下部呈镂空结构,由二三十根粗大的水泥柱两两交错成人字形相抵支撑着塔身,塔基下是深三米、直径二十五米的圆形蓄水池。
多年以后,人届中年的袁生当众宣布凌州发电厂正式破产重建后揿动了按键,万众瞩目的两套烟囱和冷却水塔现场实施定向爆破瞬间消失,一声巨响,烟囱一晃,水塔一软,像撕碎的裤腿或旗袍一样丢在地上。
袁生的班前短期培训快期满时,公司派来了技工给他们上技术实作课,课间休息时袁生指着远方的天空问池满仁,“池师傅,为什么电厂的烟囱有的瘦高有的矮胖呢?”袁生的问题让池满仁和大多数来自公司内部的子弟学员们有的笑了,有的不屑地斜眼看他。池满仁说:“你怎么连烟囱和冷却水塔都没分清,你不是高中毕业的吗?学物理时没学过火力发电的基本原理?”袁生说:“我高中时是学文科的,没学物理和化学。”池满仁说:“那你怎么考上工的呢?”没等袁生回答,一个子弟学员说:“二姐夫,他们那十个名额的卷子是劳动局出的,考语文和时事政治,还有简单数学,没有和发电有关的题。”
池满仁瞪了那学员一眼:“工作时间在正式场合不要乱叫!”他撸腕看看表说:“间休时间到了,请同学们拿起工具继续操作。”
第一次袭击发生在正式上班的当天中午,袁生从施工现场上烟囱水塔边回来到食堂打午饭。食堂共六个窗口,每个窗口都在拥挤吵骂和推推搡搡中无序着,当第一个窗口前发出惨叫时,袁生扭头向那边扫了一眼,随即第二个窗口前的人被打倒在地,翻滚着来到袁生的脚边。袁生低头去扶他,腮边遭到重重一击,血从嘴角涌出来,袁生咬住牙错动着试了一下,那颗槽牙就断了。袁生听到有人细声细气地喊:“打!打死他们,他们凭什么来这儿吃饭?”随即一个粗重的男声喊道:“表姐,你躲远点,别溅你一身血。”袁生抓紧时间吞了一口血,把断牙吃到肚里,没等那粗重的男声再次靠近,手中的摩托车卡锁向斜上方一抡,他听到了和第一个窗口发出的大同小异的惨叫声。第二个窗口滚过来的人一个懒驴打滚爬了起来,夺过厨师的餐刀,在四面八方的人涌上来之前和袁生背靠背取位站好……砰的一声对天警鸣,松坡镇派出所的警察拎着五四手枪纷纷到场。
警察们看到,人们都在井然有序地吃饭,有的女工不时亲昵地给身旁呆若木鸡的男工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