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播大嘴
作者: 苏兰朵我们都叫他大嘴。因为他制作了一档美食节目,并且亲自主持,叫《大嘴美食榜》。他的嘴算不上特别大,不过嘴唇很厚,有点向外突出。在做这个节目之前,没人拿他的嘴说事,但是有这个节目之后,就再也没人管他叫栗冲锋了。
某一日,办公室的几个人闲聊,聊到了他。我们都惊讶地发现,他在我们这里竟然工作了十多年,而那个《大嘴美食榜》其实只办了一年多。
他来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他皮肤暗黑,眼睛又圆又大,身高在东北男人中算中等,体型比较壮硕。他说起话来喉音重,似乎很在意普通话的发音。这是我对他的最初印象。我还注意到他在格子衬衫外面罩了一件崭新的有很多口袋的棉布马甲,折痕甚至还没有消退。我想,他一定是按照他的想象和理解在接近这个新角色。其他人自然也看出来了,我们都暗暗觉得好笑。大家耐心地观察了他几天,毕竟都不知道什么来头,对他很客气。一周后,部主任给他分配了工作,跟一个汽车节目组,没说干什么。接下来我们看到,出外景的时候他跑前跑后,帮着记者拎话筒、扛摄像机,甚至还帮主持人骆丹提包。我们对他的戒备一下子松懈下来。传言也如期而至。有人听说他是人事处招来的临时工,工资只有我们的三分之一。
不知哪一天,我们发现他帮骆丹去楼下取外卖和邮件,于是很自然地,大家都开始叫他帮忙。很快,他成了我们部门专门取外卖和收发邮件的人。没过多久,跑腿送个材料、送审节目录像带之类的活儿也落到他身上。对于我们的要求,他从不拒绝,甚至在态度上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抵触。于是我们都觉得栗冲锋这个人不错。但显然,他并未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打杂的。
他来了半年之后,赶上骆丹的节目筹办车展。这是《车行天下》每年的重头戏,全部门的人都跟着他们忙得团团转。自然,创收也很可观。为了增加看点,骆丹想请一些车模,但是预算太高,台里没通过。骆丹组织团队成员开会,连续想了几个方案都不理想。后来,负责端茶倒水的栗冲锋忍不住了,说了一个提议。请本市的一个cosplay团体参加车展,如果觉得不够热闹,还可以邀请大学里的汉服社,他们不给钱都愿意来。骆丹听到这个提议,当时就两眼放光。
那一年的车展办得不像车展,反而像一个艺术节。原本我们请了不到二十人在场地表演,但是七天下来,到现场的cosplay爱好者和穿着汉服过来的人足有好几百。慕名而来看热闹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大大超过了往年。品牌商对这届活动非常满意。我们也对草地上那些幻觉般的画面念念不忘,足足聊了有半年。在这半年间,骆丹已经改口管栗冲锋叫锋哥,不仅让他参与节目策划,还经常让他陪自己去见客户。骆丹说:“锋哥口才好、酒量好,带着他去见客户,广告也罢,赞助也罢,十回有八回能谈成。”
栗冲锋的工作热情越来越高。他每天都来上班,从不见有什么事。谁要是请个假,都会找他代班,他也不拒绝。渐渐地,大家猜测他没有孩子,进而猜测他可能单身,甚至父母都已不健在了。有一次在食堂吃饭,他出外景去了,我们几个人跟主任求证这些事。主任说:“我也很好奇。”“你没看到他的入职表格之类的?”我们又问。“他是台里聘的,不是部门聘的,我上哪儿看去?”我们这才发现,与栗冲锋相处了一年多,我们了解的只是工作状态中的他,至于私生活,一无所知。大家闲聊的时候,他好像从未讲过家里的事。
神秘被打破是从《大嘴美食榜》开始的。
这个节目上得很突然。我们刚知道有这码事,栗冲锋那边已经开机录制了。主任后来说,台里之所以同意办这个节目,完全是因为他拉到了一笔不低的节目赞助费。赞助商是五家新开业的酒楼,他们着急上广告,节目也就上得仓促。但“仓促”这个词用在栗冲锋身上好像并不准确。节目是每周播两次,第二次为重播。栗冲锋一开机就录了三期。节目稿件的策划完全是他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完成的。临时调到他团队的成员,第一次开策划会就看到了成稿。虽然惊讶,竟也没提出什么太大意见。
我们自然免不了私下议论。但议论的焦点从猜测他能拿到多少广告提成,不知不觉变成他担任主持人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长成那样,也能出镜?这后一件事似乎比前一件更能搅乱大家的心。骆丹甚至直接说出酸溜溜的话:“如今这主持人,还真是什么人都能当啊!”
我们都等着节目的播出,想看看那张黑脸在镜头前是会好看一些,还是更难看。但节目审了很长时间也没通过,栗冲锋一直在剪辑室修改,我们下班了也不见他出来。一个星期下来,他整个人好像老了好几岁。这让大家稍稍放了点心,毕竟是电视台,播出的节目是有标准的。
节目播出的时间终于定下来了。那天晚上,我特意定了闹钟,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看了首播。然后我惊奇地看到,栗冲锋将大嘴打造成了一个无脑吃货的形象。镜头经常贴着他的脸拍,油汪汪的嘴部会给出大特写。主持风格呢,基本可以用张牙舞爪来形容。那时候,网络上尚未兴起吃播这个行当,电视台的主持人也都是清一色的俊男靓女,端庄而拘谨。所以看到他在节目里自轻自贱,我竟有点可怜他了。
可谁也没料到,《大嘴美食榜》火了。大嘴的名声也迅速传播开了。
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自办的节目本来也没几个。他的名气很快就与骆丹不相上下。不久,各种传说接踵而至。有人说最近参加了一个婚礼,竟然是大嘴担任司仪。还有人看见饭店开业剪彩也请了他。说实话,我们对这些事都没有心理准备。他若是年轻、长得帅也就罢了。他若是专业院校毕业的,哪怕不是学主持是学表演的也罢了。偏偏都不是。他还是个打杂的临时工!
不久,有个记者带回来一个消息。他在采访时听说,大嘴以前是开饭店的,百十来平面积,经营家常辽菜,而且是夫妻店,跟他老婆一起。记者说:“说这事的人很肯定,他去大嘴的店里吃过。”果然,人出名了,底细就有人给翻出来了。我们又问:“他有孩子吗?”记者摇摇头,“这个不知道。”
眼见大嘴忙碌起来。不过在我们看来,他是忙着赴各种宴。说白了,《大嘴美食榜》就是个广告节目。饭店酒楼花点广告费就能在节目里露脸,顺便给观众一些价格上的优惠。大嘴呢,他的任务就是吃,边吃边对着镜头夸这道菜好吃。有了这等资源,电视台的人是不会放过他的。但凡想下馆子,必找大嘴。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通过大嘴或打折或免单或加菜。这是亲自找了他的。还有些人根本不找他,吃完就跟老板说是大嘴的同事。优惠力度虽不及大嘴打过招呼的,但是不必欠大嘴的人情,即便老板后来告诉了大嘴,他也不知道是谁。饭店有大有小,盈利程度不一。老板都不傻,广告费总要花得值,因此对这些打着大嘴旗号来占便宜的食客,时间长了就敷衍起来。如此,没占到便宜的同事就有不满,埋怨大嘴办事没力度,若是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就更加生气。自然,这样的人是少数。但诟病,一两次就足以坏人名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嘴的品德似乎就出了问题。同事找他替班,经常没空。部门例会也敢请假不来了。还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他自己带人到饭店吃饭,从来不给钱,全都算在广告费里。就连他团队里的人也开始埋怨他,对工作特别挑剔,奖金却给得可怜。大家普遍认为,广告提成大多被他自己扣下了。这样的制片人,谁愿意跟啊?
春节过后不久,大家忽然发现,《大嘴美食榜》换主持人了。骆丹取代了大嘴,成了新的主持人。听说这事后,我特意看了一期,发现整个节目的风格都变了。原来接地气的那些小饭馆从屏幕上消失了,换成了星级酒店的餐厅以及其他高档豪华饭店。骆丹一派名媛淑女风范,旗袍、洋装、礼服,珍珠、翡翠、钻石,随酒店风格不停变换,看得人眼花缭乱。她文雅地与主厨交谈,小口地品尝菜肴,矜持、专业地夸赞色、香、味以及营养成分,还会结合中西文化品评就餐环境。我不得不在心里赞叹骆丹适应新角色的能力。她在《车行天下》中的形象,走的是运动萝莉风,厚底运动鞋,阔腿运动裤加紧身小T恤,头发经常梳成双马尾。主持风格是活泼可爱的,吐字发音是时尚俏皮的。一转身,人家就可以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与大嘴时期的节目相比,现在的节目明显地高大上了。但匪夷所思的是,这个节目的名字,竟然还叫《大嘴美食榜》。
大嘴呢,又回到了原来打杂的状态。骆丹现在根本不搭理他。
怎么回事啊?大家又互相探问起来。有一个版本听起来很靠谱。说是老干部监听组给电视台提了意见,认为大嘴的主持风格过于粗俗,有损电视台的形象。另外大嘴没有受过专业播音主持的培训,普通话不标准,还念错别字。有一期节目,涪陵榨菜的涪,就被他说成了“倍”。这些说法都是在私下流传的,因为监听意见只有部主任以上的领导才能看见。除了当事人,一般人只能听到零碎的传言。我听到这个传言,心沉了一下。我曾经听部主任讲过,骆丹的公公,离休的市里老领导闻远,就是这个监听组的成员。我放任自己在这个思路上想了一会儿,很快虚构出了大嘴被换掉的另一个逻辑轨迹。但虚构的东西,仅限于想想而已,说出来都属于谣言范畴。至于节目为什么还叫《大嘴美食榜》,是因为原来冠名的广告还未到期,骆丹懒得为大嘴揽到的广告再做一版新的片头。这个理由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我们做电视的人都明白,一个品牌立起来,红利要吃得一点不剩才能放弃。骆丹自然也是明白的。大家心照不宣,聊天的时候只选择能说出来的部分聊。毕竟大嘴和骆丹,没什么可比性。同事们公开聊骆丹,一般都选择护着她的策略,仿佛有了那种自家人的语气,就真成了她的自家人。
大嘴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似的,依然每天待在办公室,谁有事叫他都过去帮忙。我们自然是暗中观察了他一段时间,看看他是否能适应这种落差。我们或许都期待着看到他失落或烦恼的表现来,但是我们失望了。
只有一件事,让我明白他心里其实并未放弃。在《大嘴美食榜》尚未改名叫《骆丹品美食》的那段时间,有一天,下班后我有个同学聚会,准备晚点过去,既可以躲过晚高峰,又可以少喝点酒。我坐在那儿刷手机,大嘴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旁边。他问我:“知不知道哪里有普通话培训班?”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很热切,表情却有点不好意思。他在办公室里没其他人的时候选择我来问这个问题,一定是知道我不会嘲笑他。我尽量让自己的态度显得真诚。我说:“培训班都是面对小孩子的,如果是你想学,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拜台里资深的播音员为师;再一个,就是自学了。”“哦。”他显得很失望。我有一本普通话教材。我站起身,到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出了那本十六开本的教材,有三分一的纸页已经被压得抚不平了。“你拿回去看看吧,挺有用的。我刚做编辑的时候,拿它当字典用。”大嘴拿走了那本教材。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自己学,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为了回到节目付出努力。等到节目被改成《骆丹品美食》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节目已经彻底与他无关了。
很快,我们都失去了继续探究他的兴趣。在我们的部门里,他无处不在。经常听到有人喊:“大嘴,去楼下接一个嘉宾。”“大嘴,帮我取个邮件。”“大嘴,把这份稿子送到新闻部去。”“大嘴,你一会儿是不是要去后楼?顺便帮我在后门的奶茶店买一杯素奶茶。”……但其实他微不足道。我们叫着他大嘴,却已把《大嘴美食榜》忘得干干净净了。
而《骆丹品美食》也没办多久。城市就这么大,高档餐馆的资源就那么多,做一段时间就没有新东西了。像其他很多轰轰烈烈上马的节目一样,做着做着就无疾而终了。骆丹转而又上了一档房地产节目,推广各种楼盘。这次走的是亲切、轻奢的居家少妇风。流水的节目,铁打的骆丹。她一直是屏幕上最鲜亮的那个人。就是在那个时期,骆丹开始叫我师姐了。原来,她正在读我母校的在职研究生。我听说这事后很奇怪,她19岁就参加工作了,根本没上过大学,怎么就读上研究生了呢?不过又一想,也许人家业余时间读了本科,我不知道呗。
事实证明,骆丹的每一步都走在被完美规划好的人生路上。研究生毕业不久,她就被提拔为部门副主任。在我兢兢业业做编辑做到第20年时,她已经成为台领导班子中最年轻的一员了。这期间,她还经历了离婚,离开了那个比她大近20岁的官二代。之后再婚,嫁给了大她10岁的商二代。这个男人做房地产生意,在本城的名气一点都不逊色于骆丹。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一个高中毕业的普通人家的女孩所能拿到的最好的人生剧本。当我的头上生出第一缕白发那天,面对屏幕上依然闪闪发光的骆丹,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
大嘴再一次引起我们的关注,是某一年春天,他休了年假。我们都很愕然,他也能休年假?主任说:“我们是正规事业单位,该有的待遇他都有。以前是他不休。”紧接着,我们就在微信朋友圈里发现,他去日本旅行了。
那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他每天都更新图片、视频和旅行感悟。从图片的内容以及旅行的轨迹来看,他应该不是跟着旅行团走马观花,而是自由行,而且是深度游,随心所欲的那种,喜欢一个地方,就待好几天。他会躺在落满樱花的大道上拍照,在浅草寺的瓢泼大雨里不打伞,跳跃着发出叫喊。这情形,忽然让我想起了他在镜头前张牙舞爪的岁月。然而,又不太一样。张牙舞爪多少还有些表演的成分。而朋友圈里,感觉就是自然流露,或者说是自然地发泄。我隐隐有些羡慕。我们是从来不把这么痛快的真实公开展示的。我们发得最多的是电视台的自我宣传文章以及电视台要求我们转发的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