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寻人

作者: 安谅

“难道,我的寻人计划真是错误的?”老许满脸疲惫,原本炯炯有神的单眼皮荔枝眼,竟然糊了一层膜似的暗淡。花白的头发在灯光的微晃中,透出几分沧桑。明仁沉吟了一会,对这位比自己年长的老部下说:“我没觉得错,只是寻找他们,真的对你这么重要吗?”

老许抬起眼帘。他似乎想从明仁的目光里,找到某种答案。这回,明仁沉思许久,刚才老许向他讲述的寻人经历,又像电影镜头在眼前逐一闪现。倘若说真有答案,那答案也应该在那些故事里。那些故事,真是令人诧异,也令人浮想联翩。

1

老许退休后的第一个计划,是寻找自己的贵人,不是时下和未来的贵人,而是自降临于这个世界,他一路走来所遇到的贵人。他们在他人生的节骨眼上,或助他一臂之力,或指点迷津,或慧眼识他,或给予他温暖的人生慰藉。

不能说老许这一路顺风顺水,但总体呈坡线上扬,曲折和磨难,并未阻碍他螺旋式发展。毕竟,从一个高中都未毕业的顽皮鬼,到退休时,已掌管这个都市公交公司五年之久,还获得过“五一”劳动奖章,老许是感恩的。除了感恩父母的养育,感恩这弥足珍贵的改革开放的年代,他也用心记挂自己生命中的贵人。工作时忙忙碌碌的,一直无暇去拜访,去探望,去叙旧,去表达内心的感恩,也由衷地表示自己的祝福。有时蓦地感觉,自己是否有点忘恩?有点薄情寡义?

退休证一到手,他就对老伴说,要启动人生的一个大计划,少则两个月,多则半年,他要按图索骥,一一寻找,找到印象深刻的那些贵人,圆他心中之梦,否则,退休赋闲后的日子,会神他心不安。之前,他狠狠地回忆,做足了功课,贵人逐一在他脑海中亮相。他决定从出生开始寻找,至少七八位,这些人就像长江大桥的桥墩或者浦江大桥的斜拉索,是他人生旅途上不可或缺的支撑和牵拉。

他走访的第一人,是罗医生。她是把他从娘肚子里牵引到这个世界的助产士,他心目中的第一位天使。

他从故世的母亲口中得知,为她接生的,是红房子医院一位姓罗的女医生。母亲说起这位医生,昏花的老眼亮闪起来。她说那真是一位大美女,无论穿什么衣服,是否披着白大褂,都高贵优雅,那标致的鹅蛋脸,俏丽白嫩,笑意嫣然。

他记住了罗医生,记住了这位之后未曾谋面的人间天使。他找了红房子医院的熟人,几经周折,终于把罗医生的居住地址拿到了。

那天立秋,秋的影子一点儿都不见。天气还火炉般烤人。上午,他摸索到一个旧式里弄,在对应的门牌号前伫立。门板上了新漆,还有丝油漆的新鲜味。他按响门铃,里面有了动静。随后,一位胖阿姨开了门。不过,只是启开一条缝,臃肿的身子严严实实挡住这条缝,没让他进去的意思。那目光带着刀钩式的疑问。

“你找啥人?”胖阿姨眼皮上扬,问道。

“我,我是来找罗医生的。她在吗?”老许小心谦和地说道。

“我妈妈?我妈妈早就不接活了,你找她干嘛?”胖阿姨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里带着警觉。

“哦,我是,是想来,问候,问候她,当年,是她接生了我。”老许说得有点结巴。

“来问候她?”胖阿姨神情诧异,随即以一种怀疑的口吻说:“这年头,找医生看病的不会少,来看接生的医生,这倒真是稀罕 ,你不会有其他目的吧?”

老许愣怔了一下,这胖阿姨怎么这么说话?听口气,像是罗医生的女儿。罗医生不是一位大美女吗?怎么会有这样身坯的女儿?还有这般显然不很礼貌的语言……

“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想来看看罗医生。”老许说话有点急了,把手上的水果篮往上拎了拎,胖阿姨扫了一眼。老许说:“我,我是市公交公司的,你可以看看我的证件。”随后他从上衣口袋掏到了裤兜,头上的汗都沁出来了,工作证也没找到。肯定放家里了,都新拿了退休证,还带着这累赘干嘛呢。糟糕的是,他连退休证都忘了带。忽然一激灵,身份证是随身带着的,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恭恭敬敬递给胖阿姨。胖阿姨似看非看,嘴里蹦出一句:“那就进去看看吧。”

屋子里昏暗,老许眼睛适应了一会,才看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一张藤椅上,耷拉着眼皮,似乎在瞌睡,有口涎悬挂在嘴角。

“妈,妈,有人来看你了。”胖阿姨大声叫唤着,还走过去推了推。

老人醒了,嘴巴叽哩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老许趋前几步,毕恭毕敬地说:“罗,罗医生,我来看您来了。”

“你是谁?不会是小兔子吧,你终于回来看我了。”老人伸出手来,要去触碰老许的脸。老许慌忙避开了。

胖阿姨在一旁又嚷道:“你搞错,搞错了,你儿子小兔子在国外呢,这是你曾经接生的师傅,哎,师傅,你叫什么呀?”

“我,我叫许正义,是1960年8月2日出生的。家住,哦,出生时住平浦路38弄3号301室。”老许像报户口一样,一气呵成。

老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这自称许正义的人,不开口,也不动弹。这把老许吓坏了:“我,我真是您接生的。我妈妈说,幸亏当时有您接生,我出娘胎后,嘴唇发紫,一点声音都没有。您果断地拍了我几下,我才哭了出来。罗医生,您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再生父母!”老许急切地表述着。

“不,不是我。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我不记得了。”老人絮叨着,脸皮松松垮垮,皱皱巴巴,就像垂挂着的一块抹布。母亲嘴里的大美女呢?时光好残忍,把美丽摧残成什么样子了!老许心略微抖颤了一下。

紧接着,老人又一句自言自语,让他的心更剧烈地抖颤:“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我不认识你!你是来骗人的吧?骗人的吧?”

老许转脸看了看胖阿姨。胖阿姨朝他摆摆手,轻声说:“她不是说你。”

“老说来看我,人呢,人呢,人呢?骗人吧?”老人还在嘀咕着,声调忽高忽低,目光涣散无神。似乎盯视着老许,又无一丁点聚焦。

“卖保险的吧?我没钱!保险不保险。你们去买吧,去买吧,去买吧,买个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哈哈哈哈哈。”老人发出的是冷笑,老许真的感觉不寒而栗。房内开着空调,老许估计有27度。

“卖保险的早走了。这位是来探望你的,你看,还带了水果。”胖阿姨对老人说。

“都走,都走,哪有为接生看我老太婆的。这年代,还有这事?稀罕,稀罕,我想睡觉,睡觉,我今天接生累了,累了,累了。”说着说着,老人头一歪,嘴张着,又瞌睡了。

胖阿姨让老许坐下,压低嗓音问道:“你出生时真的没马上哭?我告诉你呀,有一位大人物,也是我妈接生的,叫……”她轻声吐出一个名字,把老许吓了一跳。这可是震耳欲聋的人物,好高的级别,把老许甩得远远的。

胖阿姨继续说:“他出生时,也不哭。我妈妈把他倒悬着,在他屁股上狠抽了三下,他哇的一声哭喊了。”

老许睁圆了眼睛,正想询问,那边老太太突然发声了:“别胡说,别胡说,这不是我干的,我没干过,我没干过。真不是我干的。”说着说着,她竟压抑着哭了起来。

胖阿姨连忙走过去安抚:“你做的是好事,是好事,你看终于有人来看你了吧?”

“别胡说,别胡说。我真没干过,没干过。呜呜呜……”老太太止不住哭了。

老许走的时候,心情很不好受。因为,胖阿姨(后来一聊,她与自己同龄)送他出门时说:“我妈妈退休至今,你是她接生的人中第一个来看她的。”

掐指一算,罗医生已快九十高龄。她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她对老许感恩性的看望,是否有感觉呢?老许一点都不知道。

老许想,自己找寻贵人的第一站,或许是出师不利吧。

2

这条路,熟悉而陌生。

上小学那会,老许每天步行十五分钟,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

起先是蛋格路,高低不平,走路得始终低头看路,脚步要踩实了。尤其是雨天,路面溜滑,跑快了,极易摔倒。后来卵石都被铲除,改建成了柏油路面。路面平整匀实,夏天火炉般的阳光炙烤下,路面软绵绵的,有时黑色的沥青也泛溢出来。

那个炎炎夏日,老许放暑假,和几个小伙伴玩耍,看滚烫的路面,无法行走,就想学雷锋做好事,从附近建筑工地搬来砖块,间隔排开。老许不小心滑倒了,手腕部位磕在砖石角上,血汩汩地流着。小伙伴们目瞪口呆,惊慌失措。老许也有点晕了,坐在地上,不知所措。路旁平房里住着的一位小哥哥奔了过来,拖下自己的汗背心,紧紧捂住老许的手腕,然后扶起他,往自己家里走。

家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但有一张桌子,上面竟然是个医药箱。白色的,箱子的正面画着一个红十字。小哥哥一板一眼地给他清洗伤口,还把盒子里的一层灰色药膏,涂抹在他的手腕上,血早就止住了,白布带也绑扎好了。这一过程中,老许就近细瞧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哥哥。脸颊微红,鼻子大大的,双眼凹陷,眉毛浓浓的,长得像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男主角。他心里就叫他瓦尔特了。瓦尓特身上还有一股中草药味,清香也带点怪味,老许觉得挺好闻的。

后来父母亲赶来了,又送他到医院检查。医生很吃惊,问这是谁处理的,处理得挺及时,也很不错,只是这灰色的药膏有点土,既已涂上,就看两天吧。两天后,伤口处已在粘结,趋势见好。

父母亲带老许去感谢这位小哥哥。小哥哥家里没椅凳让他们坐,面露尴尬。但查看老许的伤口后,又春风拂面地笑了。伤愈后,他也去找过“瓦尓特”,但门扉紧闭,敲了门,一直没人回应。直至不久后他全家搬迁,到外区入住,他再也没见过“瓦尔特”。

现在道路两旁新建了住房和商场。时尚的标志物随处可见。诸如巴黎春天、希尔顿酒店、豪都花园住宅,一字排开,显示这地区的现代化气派。

“瓦尓特”居住的平房,早已消失。但老许坚信,“瓦尔特”一定还会在这里。他仿佛嗅到了那股中草药味。最重要的是,他从一位在派出所任职的老同学那里,打听到了这个确切的消息。

“瓦尓特”在巴黎春天那幢商业大厦的顶层,租赁了百十多平方米,开办了一个诊所。

老许坐着垂直观光电梯,直奔顶层。他的心情很迫切,想尽快见到“瓦尓特”,他是一位恩人,也是他当年莫名崇拜的人。

见到那个LED的清晰店名了:“世珍诊所”。字体是行书,轻盈如飞。

门口一个小小的玄关,一位衣着汉服的女孩含笑迎宾。

宋老板恰巧不在。宋老板即“瓦尔特”,老许也是从老同学处刚得知的。瓦尔特,还会有多少年轻人知道呢?瓦尔特又不是忍者神龟,不是007,不是杨过,也不是奥特曼。

“不过,宋老板,宋医生待会会来电的。”女孩还挺客气:“老伯伯,您可以在大堂坐一会。”老许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原来小姑娘是尊老哦,我有这么老吗?哦,不管它了,反正已这个年纪了,叫伯伯没错,叫爷爷也不坏。可叹自己女儿,三十多岁了,还天马行空地单着呢!

女孩倒了一杯茶,递给老许。菜有一股中草药味,浓浓地直扑鼻孔。女孩说:“这是我老板宋医生自己调制的养生茶。”老许抿了一口,微甜,醇香,沁人心脾。刚才上楼时的燠热,似乎也被驱散了。他又啜饮了一口,人也跟着神清气爽起来。这“瓦尓特”真是个人物。

诊所静悄悄的。老许心里嘀咕:这生意并不好呀。他想与女孩再攀谈几句,女孩身边的一部电话机响铃了。

“是,老板,今天没人来,就是刚刚来了一位老伯,说是要找您。嗯,没说什么事,就说想见见您。是,是,我错了。我再问问他姓名,是干什么的,找您何事。我明白,我明白。”

女孩的话,老许大多都听清了。他想自己也疏忽了,忘了报上名字,还没说出缘由。

现在说,也来得及,不过电话已经挂了,就不知宋老板宋医生还何时来电。

女孩问了老许,有点机械,就问了两个问题,道了声谢谢,又回到门口站立。那模样有点傻。老许这才悟出,这女孩一定是外地来的,学历不高,聘用的薪酬,也很低。

如此看来,宋老板的生意不太灵光呀。

第二个电话没等多久就来了。女孩告诉了对方两个答案。那边沉默了好久,又与女孩交代了什么,电话又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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