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烫的麻辣烫

作者: 白小川

宋美好那天突然问我,老白你陪我去趟辽化呗?我说干嘛啊,大老远的。宋美好说想去找点东西。我满脸狐疑,正挑起一筷头子麻辣烫,吹了吹,放嘴里。她说,我把魂儿丢那了,想找回来。我一着急,呛了一下,一根粉条儿溜进了鼻腔,又痒又辣,我捂着鼻子,忙冲向卫生间,猛劲打个喷嚏。

宋美好就乐。瞧你那出息样,没吃过麻辣烫啊。我说,好久没来你这了,你咋还把魂儿丢了。她只是笑,没吱声。她忙着给顾客做麻辣烫,戴了一顶塑料防尘帽,粉色的,系着素围裙。她刚把一份放进滚烫的锅里,又有一盆刚选好的称重、计价,28元整,赠送您一个花卷。16号,一会儿我喊你,餐具在消毒柜,自取。我说,你够忙的,生意不错。是啊,赶上饭点,有些忙,过这点儿就冷清了。你坐会儿先,冰箱里有汽水,自己拿。我没客气,拿了玻璃瓶的八王寺,大口灌进去。汽水的冰爽,像炎炎烈日下的一场暴雨,瞬间浇灭了肚里的火辣。但见宋美好应付自如,有条不紊地跟客人打招呼,一点不显得忙乱,小店里就她一人,老板加服务员。

这倒是她的性格,能张罗,胆大心细。上大学那会儿,她是班长,班级里的各种事,她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心肠热,没有女孩的矜持劲儿,贼豪爽,跟我们男生处哥们儿。在我眼里,她是个很成功的案例,学习优异,又是学生干部,毕业后去了一家很好的文化单位。不久她就嫁了,一结婚就开上了汽车,住着大别墅。男方条件挺好,听说是个富二代。我们毕业一周年纪念,是她请的客,在一家金碧辉煌的饭庄,而不是饭馆。我说你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别人需要若干年,甚至要一辈子打拼的,你一毕业就有了,得少奋斗多少年啊。她说,女人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不过是先走了一程。我说你命好。她说,别羡慕我,哥不是神话,路不同,命不同,你们早晚也会有的。那晚,宋美好喝了不少酒。她跟大家倾诉别离之苦,相思之情,一杯接着一杯,众人只羡慕她的高光时刻,左右逢迎。而我似乎嗅出了她不快的端倪,隐隐的,就像暴雨来临前的那股憋闷。

美好麻辣烫,自称是祖传秘方,我唏嘘不已。麻辣烫的品牌多的是,无外乎非麻既辣,非汤即拌,我没吃出别的。宋美好说,做生意嘛,总得有个噱头吧。一大拨客人走后,零星又来了几个。宋美好的节奏才有所放缓,她说,你再喝一瓶可乐。管够。我说,你想收买我,就几瓶汽水和一顿麻辣烫,那不够。她说,那咋的,还要我以身相许吗,就我这样的,你要同意,我倒很乐意。

我说,我还是喝汽水吧。可劲喝。她就咯咯笑。

那天晚上,宋美好真喝了不少酒。她只让我一个人送她。她说,咱班那些男生,为啥让你送我?你猜猜。我跟你说,我没喝多,酒醉人不醉,心里面啥都是门清的。那你说说为啥呢?我当时也到量了,但心里也明镜得很。到底为啥呢?我却猜不透她要说啥。我说,我老实,可靠,长得砢碜,安全系数高,不会给别人造成误会。宋美好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差点摔倒,然后顺势就蹲了下去。我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当初看上过你,知道吗,你虽然长得不好看,但你接地气,实诚,不卑不亢,有责任感,才华横溢,稳重成熟。我心里寻思,有那么夸人的吗。咱班的男生,我唯独对你最好。后来我发现,你该是一个好男人,但文人的情怀,有时候又孤傲冷漠,你们总活在一个人的世界。这样看,你或许不是个好丈夫。后来,干脆我就把你培养成了我的闺蜜。咋样,我把你看得够透彻吧。我说,透彻,我真是心服口服外加佩服。后来,你终于找到了你的所爱,小六。宋美好说,嗯,是,我发现他该是我要的。他写得一手好诗,他热情奔放,像一块磁铁,我只要一靠近,我就没法不被吸引。我说,其实你也是一块磁铁。她接着说,只是造化弄人,我俩也没成。我见很晚了,就说送你回家吧。要不你老公该着急了。我本想关心她,她听后反而急眼了。他算个屁啊他。他管不到我,他都不是个男人。我一脸迷茫,咋了,他欺负你?她说没,要欺负我还好呢。我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你说我俩是闺蜜不。我说是啊,板上钉钉的闺蜜。那就好,我大姨妈几号来你都知道,还有啥不能跟你说的。我男人,我老公他性无能,不能生孩子。你说我该咋办啊。光有钱,一身光鲜有个屁用。你知道我多稀罕孩子,别看我大大咧咧,事实上我很传统的,我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那晚我竟然由羡慕变成同情宋美好。老话说,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的脚最清楚。

下午快两点的时候,客人没了。宋美好说,关门,不做了。我说,生意不错,干嘛关了,过会又要上人了。我来了也不是外人,干嘛那么客气,别耽误你做买卖。她白了我一眼,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啊。你不来我也关门。自从手术以后,我突然发现,钱再多,有啥用你说,就我自个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灶台有汤,窗前有花,床头有灯,够花就得啦。犯得着那么累吗。

我说,你要是这么看得开,倒也无妨,真没必要那么辛苦。我又说,你的左胸切除后,再没啥了吧。她说,按期复查,没扩散,暂时另一个还算安好。没事我就摸,我怕那里面有疙瘩,后来就不摸了,该井里死河里死不了,干嘛自己折磨自己呢。你晚上还有事没?没事别走了。

我问干嘛?

咱俩喝点呗,我还能干啥,我做俩菜,好久没跟你喝了。

我啊,有事还是没事?有个稿子要修改倒是。宋美好说,你别装行不。我少喝点没事,好久没喝了,有点馋。自从得病后,就一直克制自己,不再喝酒了。可你说就这点爱好,说不定哪天要是没了,多亏啊。

喝酒前,宋美好又做了一份麻辣烫,放了好多粉丝和鱼丸。她说,这是给邻居家小孩做的。他叫酷儿,多好听的名字你说。可就是这孩儿命太苦。父母离异,各自成家,都不要他了,那么好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当父母的,心真狠,也他妈的没谁了。要不你别生啊。酷儿就跟奶奶过,爷爷前年没的。奶奶也有病,以后这孩子不知道咋整。酷儿就喜欢我做的麻辣汤。你等会儿我,我送去就回来。

拌花菜,辣炒鸡架,炝拌干豆腐,炒黄蚬子,外加一打雪花啤酒。我说,难忘当初青葱,她说,都曾风花雪月。我说干柴烈火,她说孤男寡女。我又说,良辰美景,她说,滚犊子,干一个,磨叽呢。我俩碰了一下,一仰脖宋美好就干了。痛快,太爽了,就稀罕这味儿。第一杯敬过往烟尘,第二杯敬闺蜜情深,第三杯敬往后余生。我俩连着干三杯。宋美好问我最近忙啥呢。我说也没忙啥,工资很稳定,基本上没啥事,我还是替公司守摊,半死不拉活的反正。倒也成全我,写了不少稿子。那你还打算辞职吗?专职写作,这是你一直的梦想。我呷了一口酒,夹了一块鸡架。你看这鸡架,就是个狗屁,都是骨头,能填饱肚子吗,可有人就是爱嗦啰,还乐此不疲。我懂,宋美好说,文人说话就是有深度。狗屁深度,就是喜欢吧,写到哪算哪。

天暗了。外边的路灯闪亮亮的,小街上霓虹灯闪烁,像突然迸发的春天。光顾着喝酒,我俩一顿神侃,望着外面的黑夜,仿佛一下又掉进另一个世界。宋美好说,难得高兴,我去整个汤,你等会。我没客气,当然就没阻拦。她一起身,就下意识地把左胸处往上提了下。我知道那里面是假的。她说总往下掉。她也怕掉。起初宋美好的胸是完美的,坚挺饱满。好多男人都垂涎过。那是她作为女孩最大的自信。可如今呢,左边被切了,右边的也岌岌可危。那天,宋美好说,老白你得来一趟医大。我说咋了,她说我的胸保不住了,得切。说着她就哭了。我知道她的乳腺不好,一直吃药,没承想会这样严重。她说,你得给我签字。我握着她的手,不知道咋劝她。想说没事,不还剩一个吗,也不是那回事,本来就是成双成对的东西,少了一个肯定就不美了,那是缺陷。只好说,健康要紧,生命至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强作欢颜说,哪跟哪啊你。也不知道她是啥命,一连串的不幸都被她撞上了。我知道乳房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这倒让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

多年前,我在一家公司搞过一个地产项目,那项目地段好,经反复测算,利润会很高。然后不等开发,公司就开始预售集资,当然利息很高。很多人因为之前跟过我们的项目赚过不少钱,这回就更放心地投资。没承想,市场瞬息万变,导致这个项目开发不了。开发不了就得退集资款。几个亿啊,我们铆大劲,也还有一部分没还上。其中就包括一个50万的客户。她是年龄大约四十左右的女人,身材姣好。这女人来了有几趟,说家里条件如何不好,这点钱是抠挠攒的,留过河的,如今她又患了病,急需用钱。我挺同情她,左一趟又一趟,的确不容易。我跟经理说,那点钱给了算了。经理说,她给了别人咋办,给还是不给,不得一视同仁吗?我没再说别的,只好作罢。我知道大部分拿到钱的都有关系,要不就是给经理好处的。那回她又来了,经理说,还得再等等,我想给也没钱啊。这回她似乎有备而来,之后发生的事简直是破釜沉舟,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之气概。她也没说别的,当着经理面,就解开了衣扣,衣扣里面是她雪白的肌肤,她是明着要牺牲自己的色相进行要挟。经理瞪大眼睛,呼吸急促,说,你要干嘛,这里还有别人,你放尊重些。她似乎没听见,解开外衣一脱,就把手伸进了内衣。说时迟那时快,瞬间就掏出了两个大棉球。她两眼血红,放射出瘆人的寒光,说,我乳腺癌,双乳切除了,等着钱化疗呢。说着就把那俩棉花球,带着体温的棉花球,扔到经理身上,我见经理浑身一哆嗦,我也咯噔一下。她又厉声说,左右也是个死,在哪都一样。她麻利地跳上窗台,打开窗户,就要往下跳,眼见她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我赶忙蹿过去,一把薅住她。我说大姐,别想不开,有事好好说。这是26楼,咱不能做傻事。经理见势不妙,脸色煞白,就说,你去财务开单子吧,这钱砸锅卖铁也给你。这事平息后,我送她出门。她说,你是个好人,感谢你给我出的点子,让我假装跳楼。我支吾了几下,始终没说什么,就说欠钱终究是要还的,不过你病得那样重,我们并不知晓。

那晚之后,大概一个星期,我陪宋美好踏上了去辽化的旅程,陪她去找魂儿。走之前,她带我去看那个叫酷儿的小男孩。她说酷儿,我去外地几天,很快回来,回来就给你做麻辣烫,你要听奶奶话。酷儿说,你是跟这位叔叔去吗?她说是啊。那你俩啥关系啊?这话出我意料之外,我猜宋美好也是。

辽化那个地方,是我们母校的所在地。是我和宋美好的,也是小六的。我问她,小六身在何处?她说不知道。我说,你俩离都离了,那你还想他干嘛,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过去的,该放就放。生活里不能没有爱情,但爱情并不是全部,你是被岁月包过浆的人,还有啥放不下的。宋美好见我一顿理论,似乎刺痛了她的要害,就闷着头不吱声。我叹口气,唱了句:你说命运呐!她说,你该把我俩的故事,写进你的小说里。

六月,五彩斑斓。

车窗外的世界叫人目不暇接。阳光强烈,水波畅柔。高铁之快,窗外一闪一闪的,看着眼花,仿佛蹿进时光隧道。

小六在别的系。那时校园的文学社里,我总见到他。我写小说,他写诗歌。他热情高亢,激情迸发,吸引了好多女生的青睐。尤其是他会说话的双眸,时而忧郁,时而动感灵韵。他面目清秀,留着诗人奇特的长发。我都被迷住了,确切说是嫉妒。宋美好大概也是这时候爱上他的,因为那次我带她参加了文学社的一次活动,为他俩的爱情提供了疯长的平台。宋美好说,他就是我一生之所爱,此生非他不嫁。我说,别冲动。她信誓旦旦,口口声声称,他就是我的白马王子。谁说也不好使。

于是宋美好展开了攻势。在万千才女佳丽里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柳暗花明,一路生香。小六答应跟她处时,距离毕业还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宋美好说,真应了那句老话,好饭不怕晚,这几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把小六收了。

宋美好抬起头,睁开眼,喝了口水。她说,我至今还是很怀念我俩处对象那段,太美了,就跟辽化的公园一样美,沟沟壑壑,美得自然,美得真实。你别看小六写诗读诗看起来很奔放,事实上,他很保守。我俩处对象那会儿,最大的亲密接触就是牵手。真的。有段时间,我一直没来大姨妈。寝室姐妹就说,你是不是怀上大诗人的娃啦。我娇羞不已,心想要真是生米煮成熟饭,我也认了。因为那时候,我铁定要跟他毕业就结婚的。

可就在距离毕业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宋美好找到我说他俩吹了,分了。我问为啥,她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说他要云游天下,结识更多的大诗人,像李白那样,以诗歌为乐。我要的日子他给不了。宋美好说,那我就把工作辞了,跟你一起云游天下。小六说,那不可能。我需要孤独,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我才会有灵感。我说小六简直就是个疯子。他以为他穿越大唐呢,写啥狗屁诗,找个好女人娶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好吗。那你没问他,当初为啥跟你处?他说,我也没说有结果啊,我就说处朋友吗,主要是被你追得喘不过气。宋美好说,知道吗老白,分手的时候,在辽化宾馆,我说你抱我一下好吗,就当是留个念想,也算是一个美好的终结。可他却说,不抱了,既然相忘天涯,又何必藕断丝连呢。知道吗,这成了我的心病,不就是一个拥抱吗。即使后面发生那么多事,也没有这个让我更加在意,耿耿于怀。都这么久了,我总会想起这段,有时候梦里也会出现,出现小六,出现辽化宾馆。我确信,即使是现在,我也并不在意我跟小六的离婚。我说,我知道你,我知道你已经把魂丢在那了。人就这样,往往有时候不在意结果,却纠缠于当初的某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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