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作者: 姚宏越

我家养过几条鱼,换水和喂食都由我媳妇负责,我从来没管过。直到有一天其中一条死了,我就告诉我媳妇把它捞出来扔了。晓萱一边捞,一边不无感慨地说,就它平时吃得最多。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它们是一样的。

一支业余足球队的队员构成,通常都是同学、同事和朋友,住得也很近,尤其是早些年。我们球队也不例外。既然球队叫“铁西工业”,那肯定是因为大部分队员住在铁西。这一点和高水平的职业足球队不同,像世界上最有名气的皇家马德里队,一线队里估计一个马德里人都没有。这种情况不仅发生在足球界,各行各业都一样,越大的公司本地人就越少。这么说好像是说我们队过于业余了,事实上队里也有两名队员住在外地。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高中同学景吉,住在盘锦;另一个叫李光芒,住在抚顺。如果说景吉的父母还都在沈阳,他一年总能回来跟我们踢几场球,也算说得过去。一年只能跟我们踢一场球的李光芒,这么多年了还能留在队里,全因为林涛。

我和林涛是高中同学,后来又都考到了同一座城市,但不是同一所大学。李光芒是林涛的大学同班同学,住在林涛隔壁寝室。上大学那会儿,我有时候去他们学校找林涛,每次都能见到李光芒。我要是和林涛一起吃饭,李光芒也跟我们一起吃。我要是和林涛一起踢球,李光芒也跟我们一起踢。林涛从来不叫他们一个寝室的,只叫李光芒。我觉得在那样一个我们都还陌生的城市,林涛最好的朋友,除了我之外,就是李光芒。当然,也可能除了李光芒之外就是我。林涛跟我说过,他刚进大学那会儿,和李光芒并不熟,认识都谈不上,别看是一个班的,一共二十几个男生也得认几天。有一天林涛去踢野球,正好李光芒也在,本来是不熟,但林涛因为踢球跟别人吵起来,甩袖子不踢了。李光芒也不踢了,跟他一起回了宿舍楼,俩人就这样认识了。这件事让我想起来我和林涛刚上高中那时,也是因为踢球,一个班的两伙儿人差点因为球的归属干起来,后来几乎要动手了。终于有一个同学认出了我们原来是一个班的,这才合二为一,化干戈为玉帛。

李光芒长相挺英俊,但有一个天生的缺憾,就是嘴角一抽一抽的,学名叫面肌痉挛。李光芒的家在抚顺。很多人知道抚顺是因为雷锋,沈阳的学生大多去过抚顺,读到了一定的年级,春游总得去一次抚顺雷锋纪念馆参观。可能因为雷锋的影响太大了,有的人会忽视抚顺城在其他方面为新中国做出的巨大贡献。实际上,抚顺的工业和铁西区的工业一样,非常牛。有一次和抚顺的朋友吃饭,他把抚顺说成是新中国工业的奠基地,虽然有自夸的成分,但抚顺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煤油电钢铝的产量均位居全国前列却是真的。我甚至想,我们球队要是再有一名鞍山人、一名阜新人、一名本溪人、一名锦州人,甚至辽宁省十四座城市都有我们的队员,那就更配得上“铁西工业”这个名头了。抚顺离沈阳很近,有一个词来专门形容两座城市的距离——沈抚同城。说不定哪天沈阳城和抚顺城就改名叫沈阳抚顺城了,听着不那么顺溜,时间一长就习惯了。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也是这么来的。不过,目前沈阳还是辽宁省的省会,也是东北第一大城市,抚顺是离沈阳最近的一座城市。很多抚顺人被沈阳省会的光环吸引,大学毕业不回抚顺,而是到沈阳找工作,这些人就包括李光芒。李光芒刚毕业那两年,一直在铁西区的工厂上班。刚来铁西那会儿,林涛是他在沈阳唯一的好友,另外作为老相识的我,自然也要承担起老相识的责任。他妈妈有时候从抚顺过来,帮他收拾收拾屋,洗洗衣服,但都是当天来当天走。李光芒自己一个人在沈阳也没什么事,有时候会跟我们一起踢踢球。李光芒的球踢得一般,技术比较糙。他身体素质不错,踢后卫还算靠得住。如果“铁西工业”成立的时间从我们这帮高中同学大学毕业纷纷回到沈阳又凑在一起踢球算起,李光芒也算是“铁西工业”的元老了。

沈阳的铁西区以工业出名,区内有很多大型国有工厂。李光芒是进不去这些大工厂的,他进了一家小工厂。当时,这些小工厂多是靠大厂子养活,大厂子拖欠小厂子钱,小厂子就要拖欠李光芒他们的钱。小厂子老板不怕大厂子拖欠,一来大厂子黄不了,欠的债早晚能还;二来大厂子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客户,他们不和大厂子合作就得关门。但是李光芒怕,他需要交房租,需要吃饭,需要找对象,需要交电话费。李光芒曾试图换一家工厂看看,但是他那嘴角一抽一抽的,一时间也没有企业愿意要他。正好这时,李光芒他妈妈在抚顺给他找了一家不算小的国有企业,依然是搞测绘。李光芒的父亲去世得早,林涛很多年前就跟我说过。于是,李光芒就离开沈阳回到了抚顺。李光芒离开抚顺之前,林涛张罗给他送行。抚顺离沈阳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其实不用怎么张罗,就像平常那样吃一顿饭,但是一旦贴了告别宴或散伙儿饭这样的标签就让人伤感。林涛最喜欢吃散伙儿饭,毕业了吃,离职了也吃。同一单位里,跟这伙儿同事吃了,还得跟另一伙儿同事吃。就算自己不离职,还有别人离职,张三离职了吃,李四离职了又吃。林涛好球,家里来戚(读qiě)老婆出差甚至孩子生病,都拦不住他,唯有吃散伙儿饭。这些年他请假的几场球,基本是去吃散伙儿饭了。这要是哪一天我们球队散伙儿了,不知道他得吃多少顿散伙儿饭。李光芒并不是去很远的地方,开车一个小时的距离,一天可以往返四五趟。我记得那天我们是在六路的一家串店吃到服务员已经斜眼看我们了,说过什么也都记不得了。结完账林涛又张罗去唱歌,我不喜欢唱歌,没去。

再见到李光芒,是在林涛的婚礼上。李光芒是在林涛结婚的头一天到沈阳的,那时候我已经买了车,林涛让我去车站接他,李光芒跟我说铁西他熟,也不是什么外人,不用接。当天晚上林涛请我们几个老在一起混的同学吃饭,李光芒也在座,就坐我旁边。我问李光芒在抚顺怎么样,李光芒说就那样,不好不坏的。我说有没有比在铁西强?李光芒想了想说,能比在铁西稳定点,不用花房租。我问他处对象没,他说还没有。我问他还踢球不,他说偶尔也踢,跟厂子里的一些人踢,因为哪个部门的都有,没有在沈阳时踢得得劲。因为一起踢过球,李光芒和我们几个都挺熟,唯独小强那段时间忙着推销他的润滑油,没时间跟我们踢球。李光芒的嘴角还是一抽一抽的。小强看我跟他挺熟,偷偷问我这人咋了,我告诉他面肌痉挛,天生的。因为第二天大家要早起帮忙,也没吃得很晚,吃完饭我把李光芒送到林涛给他订的宾馆就走了。

第二天婚礼吵吵嚷嚷的,李光芒坐在林涛的大学同学桌,我坐在林涛的高中同学桌,也多是踢球这帮人。我们高中同学一桌没够坐,有几个后来的就只能跟他的大学同学坐一桌,我没去。婚礼一结束李光芒就回抚顺了,李光芒走的时候过来跟我们打了招呼,我简单应付了几句。我喝了些酒,自然也送不了李光芒。

等林涛度完了蜜月回来,有一天踢完球吃饭,林涛跟我说,你能不能给李光芒拉进我们队的群里?我说为啥?林涛说,李光芒跟他说还想留在我们队。我说,那倒也没什么,他想进我就给他拉进来,他随时愿意来就过来跟我们踢,不过他在抚顺太远了。林涛说就是名义上的,他一年也来不了一两回。说心里话,我并不愿意球队的群里有一个不常跟我们踢球的人,但是林涛张一回嘴,我也不好反驳,而且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这样,李光芒成了我们队里第二个在外地的队员。

李光芒成为“铁西工业”名义上的正式队员后,真就特意来沈阳跟我们踢了两场球。但是每回来沈阳踢球,他都要往返将近四个小时。李光芒没有车,只能坐火车,然后林涛去火车站接他或者他坐公交车到球场。他踢一场球的成本着实不低。踢完球,多是林涛再请他就近吃顿饭,我自然也会作陪。李光芒虽然在群里,但是很少说话,我基本也不主动和他说话。其间大概有两三年吧,李光芒一直没再来沈阳和我们踢球。有一次忘记了是什么事提到李光芒,我顺嘴问林涛,李光芒最近咋样。林涛说联系少,也不太知道。后来有一回,林涛喝多了,告诉我李光芒离婚了。我听了挺诧异,李光芒结婚也没告诉我,林涛也只字未提。我问林涛因为啥离的,林涛说他也不知道。

林涛一定知道。

我们队再买队服,我就按照李光芒的身材多买一件,让林涛给他寄到抚顺。累计到现在,也有两三件了。费用都是我用球队的公共经费买的,林涛要把钱给我,我告诉他,这点钱我还能做主。说是球队的公共经费,其实每年球队都有亏空,也不是很多,千八百块钱,我就补了。李光芒得了队服特别高兴,特意邀请球队到抚顺踢了一场球,因为比赛时间定在周中,那次去的人不多,就五个人。我们坐火车去的抚顺,李光芒到抚顺火车站接我们。虽然抚顺离沈阳很近,但是我已经好多年没去过抚顺了,抚顺火车站前正在施工,我们三拐五拐才走出来。可能是因为刚下完大雨,站前人稀稀拉拉的,连个问我们住不住店的都没有。李光芒说抚顺正在修新的火车站。我们六个人打了两辆车去李光芒安排的球场,对手是李光芒平时在抚顺踢球的,他们厂的几个人。踢了一会儿我就知道为啥李光芒平时不愿意跟他们踢了。他们踢得不差,却爱埋怨队友,因为李光芒的引荐,我还认识了他们队的队长,他比李光芒性格外向得多。我们踢完球,李光芒请我们五个沈阳来的和他们队长吃抚顺有名的麻辣拌。对林涛来说,吃不重要,喝才重要,这次坐火车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踢完喝点。林涛老说喝点,其实哪回喝得也不是一点儿。李光芒他们队长叫魏天,我们后来都叫老魏,唠得挺熟。老魏他哥就在沈阳上班,他经常去沈阳。那天比赛,我们输了,但并不服气,场地太滑了,我们来的人也太少。我就借着酒劲邀请老魏他们找时间再来沈阳踢一场,老魏当即同意。

过了不到一年,老魏真就联系我了,说他们已经凑够了十来个能到沈阳和我们比赛的人,我自然高兴,并积极投入到备战之中。我们准备得可以说是相当充分,让他们真真感受到了什么叫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一次他们是开两辆车来的,踢完球无论是老魏还是李光芒都没留下跟我们吃饭。临别时又不忘说一些客气话,老魏又邀请我们去抚顺再战,我当然没有拒绝。不过去一趟抚顺,劳师远征,开销不小,我心里暗想,再去指不定什么时候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大概又过了两年,有一天踢完球,林涛郑重地对我说,我想出点钱,办一个沈抚杯足球赛,像我们以前那样,一年和李光芒他们队踢一场。今年我们去抚顺,明年他们来沈阳,谁赢了谁就保留奖杯一年。我说,这个没问题啊,你出什么钱,正常队里大家掏就完了。林涛说,我合计了,我找地方,做一个奖杯,我再租一个中巴车,也没多少钱。我说行,咱们队没问题,你再跟李光芒说一下。林涛说,我问过光芒,他肯定行。我说,我再跟老魏说一下,毕竟他是队长。林涛说,他们就出一个场地费,抚顺场地便宜,一场也就二三百。我当即给老魏打电话。在电话里,老魏已经认不出我的声音了,不过对我们的计划老魏表示同意。老魏说,行啊,你们定时间,我们没问题。就这么短短几分钟,沈抚杯就敲定了。

球队的事,林涛通常是不管的,这小子踢得好,老装大牌,来得总比别人晚,但是得先上,专业术语叫首发,就跟某些影视明星一样,别人都得等他,还不用背台词,就说一二三四五也是主演。这一次他张罗筹划沈抚杯,我挺意外的,而且还要拿钱去做奖杯、租车。林涛和我说完第二天就去做奖杯了,他到太原街附近专门卖各种奖杯的地方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和我确定了奖杯的名称——沈抚杯足球邀请赛冠军。后来做完了我才知道是一个长方形上下一体的水晶杯,“冠军”两个大字竖在中间,“沈抚杯足球邀请赛”几个字则呈半圆形环抱在“冠军”之上。我问林涛做奖杯花了多少钱,林涛说不到二百。

奖杯做好,就等着双方抚顺一战。

林涛把奖杯照片发给我,我在群里展示了一下,引得大家对即将到来的比赛有了兴致,在群里东一句西一句,看样子都已经跃跃欲试了。随后的几天大家陆续报名,竟然有十九个人。就算是平时在铁西比赛,一场比赛也来不了十九个。

我没让林涛租中巴车,一台中巴都不够坐了。球队里有车的人已不在少数,我们队的人这点觉悟是有的。比赛当天,十九个人一个都没有临阵拉胯的,大家分坐在四辆车里。华哥有一台面包是七座的,坐了六个人。我和王峰坐林涛的车。周六的下午,马路上车不多,还走了一段高速,比预先早到了十多分钟,不过老魏和李光芒已经早早在指定的地方等我们了。我看到李光芒穿的正是我们队今年初定制的新队服。其他三辆车也陆续到了煤校。十多个人从车里出来,就像是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出动,和我们第一次去抚顺的五个人相比,真是鸟枪换炮,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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