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山顶的水

作者: 云锦洋

崮,是个很有意思的山体地貌。别的地方有没有,有多少,我不太知道,但沂蒙山区很常见。长得好好的山,快到山峰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突然陡峭起来,极端者居然直立成难以攀爬的九十度角。山顶又是一片平坦的天地,形成山峰的部分,或圆如规尺划过一样扣在了山顶上,或呈椭圆形,随着山峦的走势绵延数里。这种地貌称为崮。

解放战争时期,陈毅、粟裕率领“华野”从苏北挺进沂蒙山时,陈毅将军豪情万丈,曾作诗云:“临沂蒙阴新泰,草深林密石怪。七十二崮堪爱,蒋家王朝必败。”沂蒙山共有七十二崮,蒙阴县境就占了三十六个,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孟良崮了。当年陈毅和粟裕就是在孟良崮张开了口袋,把骄横不可一世的国民党王牌军整编第74师全歼于山前山后,师长张灵甫命丧崮顶。孟良崮一役,创造了战争史上的一个辉煌战例,也正式敲响了国民党反动派的丧钟。

蒙阴的三十六崮,很有意思的就是刘家山顶了。这是一个崮的名字。崮的主体部分是一条螺旋状的羊肠小路,从崮的根部蜿蜿蜒蜒攀向崮顶。远看,真真切切就是一条巨蛇盘在那里。奇妙的是,沿着小路爬上崮顶,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开阔地,二十几幢完全用石头造就的民宅错落有致,高低协调。一畦畦翠绿的庄稼生机盎然,一片片果树迎风摇曳,婀娜多姿。间或有哞哞的耕牛嘶吼和规儿规儿叫的大鹅的吟唱传入耳中。站在崮顶的边缘极目四望,一座座山峦仿佛就在脚下,很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崮的腰部,一缕缕淡淡的云雾漫不经心地飘荡,空气中掺杂着花草的清香和泥土的味道,沁人心脾。崮顶的田园牧歌与崮下起伏的山色以及大片的农田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刘家山顶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这是一个自然村,隶属于蒙阴县的岱崮镇。20世纪90年代初,崮顶居住着18户人家,人民公社时期是一个生产队,如今改叫村民组了。组长是一位当年已经76岁的刘姓长者,村里人还是更愿意管他叫“刘村长”。他是一位极具沂蒙山农民特点的慈祥老人。村民中没人说得清崮顶这几十口子人的先辈是从什么时候、因何跑到崮上来定居的。村里的男性农民几乎都出生在刘家山顶,只有一些女性村民是从山下嫁过来的。他们只知道早年间,他们的先人为了逃避战乱,或者是为了防范匪患而爬上了崮顶,见这里尚有几十亩土地好种田,而且山高崮陡,歹人轻易攀爬不上来,安全系数没得说,于是在此定居。至于这事儿是发生在清朝还是民国,还是更远的年代,不得而知。抗日战争时,日本鬼子没少在沂蒙山区肆虐,饱受蹂躏的沂蒙儿女奋起反抗,打得日寇闻风丧胆,书写了无数感人至深、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解放战争时期,与刘家山顶咫尺之遥的孟良崮炮火连天,而这里依然是一片宁静。但这并不耽误刘家山顶的村民筹军粮、做担架、奋勇当先支援前线、支援人民解放军。

新中国成立以来,刘家山顶村民在这仙境中一直过着乐陶陶的日子,家庭和睦,邻里友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虽然不富裕,衣食倒也还有着落。20世纪90年代,沂蒙老区的经济高速发展,蒙阴县建起了集石材加工、棉纺、建筑安装等产业,成立了职工近万人的集团公司。啤酒厂的规模和产量也照着青岛去追赶,生产的银麦啤酒质量上乘,一度远销东南亚。万亩果园、良种小麦、优质花生在水利设施不断完善的助力下已经有模有样,稳定增产。农民的收入迅速提高了。可刘家山顶受环境所限,生产生活条件没有多少改善,差不多还处在自然经济的状态。

“风景美不能当饭吃,环境好也不能当衣穿。刘家山顶的脱贫和发展问题,党委政府应该想办法帮助解决。”这是刚从中央机关下到蒙阴挂职的副书记在办公会上提出的建议。时间是1994年春。这位副书记爬了一遭刘家山顶,被朴实善良的村民结结实实地感动了。在刘组长的家里,老人家把泡茶的大碗用抹布擦了又擦,碗很亮,茶很香。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家都想看看县上来的书记。在他们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县委书记到村里来,虽然是个副的。有人把炒熟的花生果拿来让书记品尝,说是籽粒饱满,很香。有人把家里头一年窖存的山楂拿来让书记鉴定,说是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果,不酸,很甜。还有妇女把正在鏊子上摊的煎饼叠起来让书记趁热吃,说是很脆。质朴善良的憨厚神态,发自内心的真诚,远比美丽的风景更让人陶醉。一问起日子过得什么样,这个说喜好,那个说不赖。乡亲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心里透着满足。没有人诉苦说他们还有困难。这是沂蒙山老区民风的特点,有困难自己克服,决不给政府添麻烦。下崮时,76岁的老村长还搀扶着30多岁的县书记,唯恐他摔了跤。这让人如何消受得起!要是不帮村里做点事,解决点实际问题,心里不愧得慌?

村里突出的问题是刘家山顶的小伙子娶不上媳妇。来相亲的姑娘呼哧带喘地爬上崮顶,看了一路风景,出了一身香汗,可一进家门没聊几句,眉头就皱起来了。这地方咋过日子呀?土地少不说,啥车都得放到山底下,什么人都得爬上来,上趟集市买个酱油醋什么的没有半天回不来。最闹心的是崮顶没有水,人畜饮用水只能靠贮存在水窖里的雨水。赶上天旱,就只能到山下的泉眼去背水了。所以小伙子再好,人家姑娘也不愿意往这儿嫁。娶不上媳妇是大问题,产生的根源是生产生活条件有限,归根结底是发展问题。

那个年代,蒙阴县域的农民人均年收入已经过千了,可这个世外桃源的刘家山顶却连五百都不到。咋努力也看不到新的增长点。严格说,这地方不太适合生存。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整体搬迁。可一说搬迁,刘家山顶的村民没有一个人愿意。人家享受的是这份宁静。虽然有交通不便、严重缺水、不好娶媳妇等诸多困难,但这丝毫没有降低村民的幸福感。在这里生活,虽然喝的是雨水,吃的是粗茶淡饭、五谷杂粮,但年轻人长得都很挺直,老年人脸上都有光泽。疾病发生率很低,长寿率很高,当然没有人高兴搬家。最后只能决定,先帮助刘家山顶解决饮用水的问题。

要解决水的问题就要有资金。当时蒙阴县的县域经济虽然发展势头很猛,但毕竟底子薄、起点低,工业化程度不高,财政收入离充盈还差得老远。说起来,办刘家山顶的水无非是水泵、管道和线杆电线这样的物料,以及人工等等,预算下来也不过六万以内,但要让县财政出这笔钱,难度还是不小。别忘了这是20世纪90年代初,普通工薪阶层的月工资收入也就二三百块钱。改革开放的中国,整个国民经济都处在爬坡阶段,哪个地方资金都紧张,财政都困难。六万对地方财政而言不是小数字。再者说,上边派下来挂职的干部提议解决一个贫困村的问题,让人家当地出资金,逻辑上说不通。副书记再提点具体的由财政出资解决的建议,哪里还张得开这个嘴?再说年初财政也没有这个预算。他只能回北京的机关求援了,争取水利部门农水项目的专项资金。

派出他的机关领导很支持这件事,也认为新中国成立这么多年了,还眼看着为共和国建立做出了巨大贡献的老区人民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我们的干部又在那里锻炼,这让我们情何以堪。于是委托办公厅出具公函,责成挂职的副书记到水利部去反映情况,寻求支援。水利部分管的领导也颇有同感,为老区群众还在喝雨水度日而心存不安,便亲自安排,让他去找农水司的司长具体商谈。

张司长是位敦厚长者,热诚沉稳。副书记这是见到了能具体解决问题的正主,有点兴奋,口若悬河地讲起了沂蒙老区对革命事业做出的贡献。从抗日战争时一个村的老百姓齐上阵抵御日寇的侵略,最后全村人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连六岁的孩子都是狠狠咬住日军的胳膊死去的,到解放战争时沂蒙山的老百姓推着独轮车、扛着担架支援前线,不畏艰险、不怕牺牲。此外,还特别宣讲了红嫂用自己的乳汁喂养重伤的战士,把他从死神身边抢救回来以及沂蒙六姐妹舍小家顾大家、支援解放军攻打孟良崮的英雄事迹。最后落到,到今天了我们还不能让这些英雄的人民吃上洁净的水,是不是该感到惭愧?

张司长微笑着耐心地听完了副书记的宣讲,先是肯定了这个挂职的年轻干部对老区群众的一片真情,然后告诉他:“年轻人,你有所不知呀,包括革命老区在内的广大农村,人畜饮用水有困难的可太多了。西北部就不用说了,那里干旱少雨,蒸发量大,有的地方连吃雨水都成问题。西南、中原、华北、华东甚至华南的山区都有吃水困难的地区。就说你们山东吧,烟台和青岛的经济发展是比较好,但个别山区农村缺水问题也很严重。全国农村饮用水成问题的地方要以人口来统计,应该是接近两个亿的。”他又接着道:“解决农村饮用水问题是我们农水司重要的职责之一,但这不可能一锹就挖出个井来,一口就吃个胖子。需要时间和不断的财力投入,也需要社会各界的广泛动员,积极作为。这不,全国妇联正准备搞一个母亲水窖的活动,动员妇女界为甘肃、宁夏缺水地区的母亲们捐款捐物建水窖。你说的这个事儿有点晚,因为今年的计划指标已经审批下达,也不好因为你们一个村的事再重新研究做修改。”

张司长见这位挂职干部愣愣地听着,面露失落又心有不甘,已然没有了刚才宣讲时的那般神采,似于心不忍,又说:“不过你也别急,我看看是不是能想办法补救。等过些天全国的农水工作会议上我跟山东的同志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挤出一点钱来把你们的问题解决了。好在你们申请的并不是很多,不知山东搞农水的同志肯不肯接受。”

他也担心到时候协调不成,就又出了个主意:“你呀,还可以去部领导那里报告一下,请他协调,看看部里的四海公司能不能赞助点。你过会儿就去那里再跟他们谈谈。”

挂职干部心里暖洋洋的,忙不迭地道谢,然后告辞。

四海公司就在水利部的院子里办公。令这位挂职干部意想不到的是,还没等他把已经准备好的说完,四海公司的总经理就笑着给打断了。“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你先喝水等个几分钟,让我们班子成员碰个头通个气,准备赞助两万,正好财务那里还有现金,马上就可以带走。不用你出什么手续,等你把事情办好,请县里的水利部门给我们个书面回音就可以了。”

那个时候,流通的大面额货币以五十元居多。结结实实、捆扎整齐的四捆人民币这就交到了这位挂职干部手里。表达感谢的时候,他的喉咙有点发梗,语言也不是很连贯。据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手里攥着这么多钱,感激之余,确实有点诚惶诚恐、不知所措。他没敢在北京多停留,当晚就买了到泰安的火车票,赶回县里。一路上,副书记一直把装着现金的手提包抱在怀里,连上厕所都把包挎在胳膊弯。在那么狭窄的空间,要完成规定的动作,又要保证拎包安全和不被弄脏,技术难度很大,实属不易。

硬座车厢里的人挺多,他不敢眨眼,也没有困意。车厢里一有人走动,他就用防范的眼光瞄着人家,唯恐遭了贼。他心里盘算,回县里后在碰头会上跟书记县长们通报一声,让他们知道水利部领导对沂蒙老区的厚爱;再叫上分管县长和水利局局长,请水利部门抓紧做个规划,搞个设计,为引水施工备好物料。有了这两万垫底,假使扶助的专项资金没有协调下来,那么就算化缘也要凑足资金,无论如何也要把水引上崮顶。想到这儿,他还真有些不安,跟张司长的那番谈话,属实有点道德绑架的味道,如果张司长挑了这个理,人家还能当个真事去帮着协调了吗?

张司长果然讲诚信,人大气,办事非常负责任。不出一个月,县里的水利局局长就接到了省里牛副厅长的电话,通知他们补办一个申请专项资金的公文,并通过地区水利局(当时临沂还是行政公署,尚未划为地级市)报到省水利厅来,手续齐全后,专项资金很快就会通过财政拨付下去。

好在刘家山顶的根部有一个泉眼,水质是一流的,可以说就是天然矿泉水,出水量也足够崮顶一个村的人使用了。电力和水利工程技术人员负责安装和指导,村民出工出力,引水工程非常顺利,连引水管道的防腐和防冻都考虑到了。当年的中秋时节,刘家山顶的村民就喝上了自来水。

那年年底,北京一家大报的记者来到蒙阴,为沂蒙老区的发展变化写了篇通讯,捎带把这件事也给说了。说是那位副书记又爬上了刘家山顶,手捧着村民端给他的清澈甘甜的泉水,眼中泛起了激动的泪花。这位记者的文字太文学化了。得知水通上了山顶,激动是真的。但根据他自己的讲述,事实上他再没有到过刘家山顶,面对朴实善良的村民的热诚和感谢,他不知道怎么对待,不知道说什么好。见到依然还打着光棍的小伙子,他更不知道应该说些啥。

转过年,他回到北京原来的岗位以后,刘家山顶的组长,那位慈祥的老人还托人捎信来说,他的孙子当了兵,就在北京的天安门国旗护卫队。他还有点印象,记得小伙子长得又高又帅,压根儿不愁娶不上媳妇。

那个年头,人们的思想还比较传统,没有多少旅游意识。其实像刘家山顶这样的环境,还可以考虑开发一些诸如农家乐、采摘园和高山滑翔等旅游产品,让崮顶的农民富裕起来就不是问题。有了梧桐树,凤凰自然就飞来了。

【责任编辑】铁菁妤

作者简介:

云锦洋,退休公务员,有作品《免予起诉》《意外收获》《我与熊的故事》《迟到的纪念》发表于多家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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