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阳的幸福晚年
作者: 张晋兴1983年,我在通化工作,因公出差上海,回程时绕道回趟我的老家——山东文登李家夼。当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已经分田到户,吃穿不愁,家家户户顿顿饭都吃上了细粮,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最使我欣喜和震惊的就是我的发小兼同学李向阳,他竟然当上了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
我们村有几百户人家,他是唯一的50年代高中毕业生,算是村里的最高学历了。他打小学业优秀,聪明过人,但是长期以来却因为出身问题备感压抑。可现在,他腰杆挺直,当上了支书、村主任一肩挑的一把手。我去拜访他,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向阳啊,你终于站起来啦!”他也激动地说:“老伙计啊,咱们都一样,站起来啦,感谢共产党,感谢改革开放啊!”
1951年底,李向阳随母亲改嫁到我们村。他的继父也姓李,按辈分排,他是树字辈的。为了让继父高兴,他改名为李树阳。长大工作后,他又改成了李向阳——一个耳熟能详的英雄的名字。
他继父家离我家很近。1952年春节过后,我俩一起背着书包,去附近的羊口村完全小学读五年级。我俩同岁,都属虎,他大我四天,长得虎头虎脑。我当时高矮胖瘦和他差不多,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像是一对双胞胎。我俩一同上下学,每天早出晚归,爬山涉水往返三公里。这样一走就是一年半的时间,一直到1953年7月去威海中考。
我俩虽然同岁,但他的人生经历比我坎坷得多。他在他老家胡家村生活了七年,父亲去世后,辗转到姥姥家李山屯村生活了四年,现在又随母亲来到我们村。十二岁的年纪,先后住过三个村,又经历了生父、继父两个家庭,小小的年纪就经历这么多波折。他教我摔跤、打拳、下象棋、画画和写字,也教我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他在五六年级的时候,回回考第一名,我总是排在他后面。他一直是我追赶的目标和学习的榜样。那一年半的读书时光,他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
高小很快读完了。1953年,全国学校改制,从前都是春节过后2月份新生入学,从这一年开始,改成夏季9月份入学。因此,我们这批高小由两年毕业改成了一年半毕业。此时新中国成立三年多,国家非常重视教育,在农村全面开展扫除成年人文盲活动,要求适龄儿童全部入学。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我们顺理成章地都要参加中学考试。
我们这一届毕业生共五十人,有四十五人到威海市参加考试。威海离我们家需走山路五十里,没有客车,甚至连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都是羊肠小路,要翻两座高山。清早,我背上母亲特地烙好的够吃三天的火勺,揣着她给我的五角钱,拿着我爹用十斤花生米换来的一支新笔,跟向阳等众多小伙伴一道出发了。当年村里的应届毕业生共八人,可参加考试的有二十多人,大多数是往届毕业的,有的已考了好几年。当年流行一句话:“中学不倒年年考,一直考到老。”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只有考上中学才能改变命运,否则只能像自己的父辈那样,一辈子在土地上劳作了。
所有考生都没有家长相陪,到了考点先自报名字、年龄和家乡,登记后拿到考号。因为要考三天,校方统一安排住宿,我们住在一间大空房子里,就地铺着草席子。当时是夏天,晚间席地躺下,枕着自己的火勺。我和李向阳带的都是糖火勺,吃饭一起吃,想喝水就找点凉水喝一口。不是赶考,哪吃得上糖火勺啊?
第二天,八点半进入考场,九点开始考试。上午考数学,考场就设在威海中学金线顶分校的操场。操场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我们站好排,双臂向前伸直,再左右张开胳膊,这样前后左右都是一米左右的间隔了。一声令下,全体学生席地而坐。头顶烈日,露天考场就是名副其实的“烤场”。考卷一发,瞬间一切都安静了。我们坐在地上,卷子垫上硬纸板,放在腿上。整个考场鸦雀无声,静得可以听到无数笔尖发出的沙沙声响。我们一会儿就被晒得开始流汗,汗水模糊了眼睛,用胳膊一擦,继续答卷。我和向阳左右挨着,一个半小时的考试时间,我们不到一个小时就答完了,互相以眼色交流——题不难,十道算术题都答对了。
下午考语文,两点半入场,三点开始考试。语文题也不难,作文是论述文——《如何建设社会主义》。考试后,我俩通过交流,认为答题都没问题,应该都能考上。休息一天,第三天公布成绩,张贴了两个大榜,分别在威海中学和煤建公司的大墙上,第一榜录取八百人。八千考生都要在这两面大墙上寻找自己的名字。我们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仰着脖子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我俩的名字一前一后出现在榜上。
第四天,中榜的八百名学生来到威中总部参加复试,主要内容是体检和口试。我第一次体检,只记得体重72斤。下午口试,先叫我的名字,老师一对一问话,简单问询一下家庭住址、父母情况等,重点是如果被录取家里能否保证供养读书。前后十分钟,谈话结束,向阳在我后面也进去口试了。
我在外面等他,心情愉快地看着蓝天白云。不长时间,向阳出来了,满脸喜悦,告诉我这个老师认识他的爷爷呢。我说:“怎么可能呢?威海离你老家那么远。”他说可能是因为都是教师吧!我问他:“你把你家土改的事情讲了?”他说讲了。我说:“糟了,你考不上了。”“他说:不可能吧?”
向阳父亲家是地主,其实家里土地不算太多。向阳跟老师说起家里的事,一方面是诚实,另一方面,他觉得遇到一位与爷爷相识的老师,或许能引起对方的同情。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
第六天,张榜公布录取结果,向阳落榜了。
我俩一起回家,五十多里的山路,一路上向阳没怎么说话。落榜意味着理想的破灭,意味着只能回家种地了。我虽然考上了,却失去了最好的伙伴,领略到了命运的残酷。
李向阳的姥姥家是大户人家,有一位叔伯舅舅在大连工作。向阳随母亲在姥姥家住的那几年,这位舅舅经常从大连回来探家。舅舅与向阳母亲儿时一起长大,兄妹感情很好,对她的遭遇颇为同情,对向阳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外甥疼爱有加。舅舅得知向阳落榜的消息,表示要帮帮他。于是,在村里干了半年农活儿以后,向阳被舅舅接到了大连。在舅舅家只复习了半年,向阳参加了1954年的大连中学升学考试,一举考入大连市第二十四中学。当年,二十四中就已经是大连最好的学校之一了。
入学后,向阳因为品学兼优,被选为班长,初中二年级入团,后来成了学校的团委书记。这次,在填写表格时,他都写继父的名字,家庭成分一栏也随着继父写上了贫农。
初中毕业,向阳被保送到本校高中部,1957年顺利升入高中。转过一年,为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他们开始下乡锻炼。李向阳是团委书记,当然要带头冲在前面,于是他第一个报名下乡。在学校举行的欢送大会上,向阳作为学生代表讲话。简单的欢送会之后,学生们戴着大红花,揣着户口本,坐着近十辆三匹马拉着的大板车,来到金县安家落户。
六十人分成了三个知青点,向阳带领其中二十人分到了十三里屯。他是户长,负责管理吃住和带头劳动。他们都是十八九岁,很多人是第一次离家,从繁华的城市踏上农村的土地,目睹完全不同于城里的山水草木,昨天披红挂绿的喜悦迅速被今天的现实取代了。农村的落后,加上远离父母的惆怅,使很多人抹起了眼泪。
九月初的太阳如同下火,在一人多高的苞米地里除草,几分钟下来就汗流浃背。在农村,一个棒劳力一天能完成几亩地的除草,可他们十几个人,一天一亩地也干不完。农村当然是大有作为的,但不作为也永远是没有前途的。李向阳深知自己的责任,自己是队长、户长、共青团员,是这次下乡的带头人,在离校的大会上对党和组织是表了决心的——扎根农村,贡献自己的青春和力量。此外,他也深知自己的处境,大连没有家,不能再给舅舅家增加负担了,只有克服一切困难好好干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
十三里屯除了种粮食,还有果园,主要品种是苹果。此时果树都已坐果,可称硕果累累,但是由于果农专业知识不足、技术人员短缺,病虫害防治一直影响着苹果的收成。李向阳就想,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下乡知青,是不是应该在这方面有所作为呢?
苹果种植是一门专业性很强的学问,靠天吃饭与科学管理,产出与效益相差极大,几乎天地之别。向阳在村寻摸找到一本果业技术指导书,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一字一句全部啃完,再利用休息期间,向仅有两年文化的技术人员虚心求教。他拿出了考试的劲头,买到所有果业田间管理的书,在十三里屯的一个春夏秋冬,把果业的专业知识全部学习完毕。从苹果的育种嫁接、剪枝整形到施肥管理、病虫害处置、摘果包装,完整地掌握了其间的科学规律,从理论到实践,达到了技术员的专业水平。
果园的苹果收成有了显著提高,加上知青点管理得井井有条,李向阳的工作得到了同学和全队社员的一致好评。此时公社正在按照上级部门要求,在知识青年里寻找一个先进典型。这一天,公社王书记专门下乡来调研李向阳的情况。书记得知他们正在田间干活儿,便直接来到劳动现场。正是休息时间,李向阳正在给大家讲故事。他擅长讲故事,书记早已有所耳闻,李向阳带队上班出勤率最好,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的故事吸引大家。书记正好这次碰到了,向阳的形象与口才,都给书记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一番调研之后,过了十天左右,公社决定选拔他到公社工作,作为团委书记来进行培养。离开知青点那天,公社来了一辆胶轮大马车,在人们的掌声和艳羡的目光里,向阳信心满怀地踏上了人生美好的征程。
提拔到公社,向阳工作更加卖力,办公室的环境卫生都被他承包了,领导安排的任务也保证如期完成。三个多月的工作,团支部工作大有起色,小伙子的水平和能力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一致认可。王书记亲自找他谈话,肯定了他的成绩和能力,表示组织上希望吸纳他为党员,然后培养他做团委书记。组织的信任让向阳备受鼓舞,他连夜写好入党申请书。
向阳在威海考学时,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吃过亏,所以从此以后他对生父只字不提。到大连考中学,家庭成分都依从继父的出身,加入共青团写贫农,担任学校团委书记、学生会主席写的也是贫农。这次申请入党,向阳认为填上继父名字和贫农成分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可他还是太年轻了,以往入学、入团,学校都没有外调这个环节,学生怎么填写,学校就自然认可了,而这回就不同了。
王书记急于用人,马上派人到向阳的山东老家进行外调政审。外调人员到了文登,村里自然如实提供了向阳的家庭情况。显然,向阳的政审是不合格的。面对这样一个具有复杂家庭背景的优秀青年,王书记也只能表示惋惜与遗憾了。非但不能入党提干,而且这样的人也不便在公社机关工作了。于是,向阳被遣返回知青点。没有马车,没有欢送的人群,向阳自己背着行李,返回十三里屯知青点。
回到了知青点,户长也被拿掉了,一切光环都成了过去。曾经光明的前途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了。现在面临的是来自社会和生活的重重压力。年轻的向阳变得消沉了。一个多月以后,王书记下乡办公,又想到李向阳。王书记知道他的处境,怜惜这个小伙子,于是私底下给他指了一条道儿:“你在这里不仅受歧视,也很难出息,不如换个地方,到城里找个活儿干吧。”
书记说得恳切,向阳只能落泪点头。
这时候,向阳已经有了主意,回大连,找工作。
告别了十三里屯,向阳背着行李,直接去了大连港装卸队。读书时,他在这里干过临时工,结识了几位忠厚的老工人。向阳找到他们,讲了自己的困境——家庭困难,供不起读书,想先挣一两年钱再回去继续读书。老工人们听罢,都非常同情,于是跟领导推荐了他——不外乎是小伙儿能干、老实、可靠等等。这时正赶上春节,港区繁忙,货多人少,于是向阳很顺利地找到工作,有吃有住,暂时安顿了下来。
当时港区的机械化程度比较低,很多装卸离不开人工。这个工种,没有好体力的干不了,家境好点的人又不稀得干。向阳年轻,身强力壮,干起活儿来总是跑在前头,特别是碰到装粮食的大麻袋,二百斤装,他扛起来一溜小跑,上下船晃晃悠悠的桥板,他走得又稳又快。虽然很累,每天一身臭汗,但是他心里感到无比畅快,不用动脑,也不讲技术,心想就这样干一辈子也挺好啊。还有一点,在这里干一个月能挣到六十多元,这在当时是比较高的收入了。第一个月开工资,他就买了礼品,带着二十元钱去舅舅家,感谢舅舅、舅妈对自己多年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