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寿(组诗)

作者: [日]谷川俊太郎

裸体的诗

脱掉文字赤身裸体

诗进入心灵的房间

外面正刮着风

房间里的空气却很平静

诗用平静的声音喃喃自语

意思无声地

像雪一样飘落

在地板上立刻消失

诗的裸体很美

但当你凝视时它就会变得模糊

隐身于风中簌簌作响的树林

包裹住脱掉的文字

诗突然离开房间

只留下声音的回响

河的音乐

我站在桥上

回头看一条河不知从哪里流来

向前看河流向我不知道的村落

河隐藏着行板音乐

几十年前戴着草帽

从桥上眺望脚下的河水流过

那时候知道河水从源头流向大海

但现在这些知识已经无所谓了

听着河流隐匿下无法听见的音乐

我想从出生前到死后的我

会一边忘却自己一边凝视现在的我

在夕光中闪闪发亮

河会永无休止无边无际地流淌

载着我像一叶孤舟般思绪

诗人之死

你已经不在

不是走开

也不是被带走

只是放弃了做人

八月的烈日下

举着标语牌

不是国民不是人民也不是市民的诗人

只是自己的你

可以阅读你

也可以否定你

但已无法伤害你

不让它沦落为回忆我将继续活下去

和唯一的你一起

抗拒众多的低语与合唱以及怒吼

明天

随着年龄的增长

开始仔细地看院子

萌发的嫩叶很珍贵

野鸟情侣令人欣慰

从亡父那一代开始居住的房子

原本是树木的柱子

生锈的钉子原本是矿石

一切人造物皆属于自然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学会了这样的本领

明天越来越近

为了不摔倒我站起身

开始步入能乐的时间

拄着梦一般柔韧的拐杖

水龙头

水从水龙头滴下

那声音很幸福

阳光一如往常

仍洒落在女人身上

战火似乎反复无常

时远时近

什么都不要在意

村里的长老说

路边丑陋的花朵簇拥

在一个隔海相望的远方

男人写腻了故事

转向诗

我只是想小声说话而已啊……

诗总有一天会变成铅字

去大城市旅行吧

然后温柔地摇动

一个孩子的心

核反应炉今天仍无表情

蝉在周围的防风林蜕皮

读完扔掉的报纸随风起舞

陌生男人向着女人致意

进入人类耳目的事物

多如星星

与耳目无缘的事物

只有一个

这个我真的是我吗……

无视多数

只想凝视一个

但焦点对不准

意义不喜欢那片模糊吧

一个陌生人给了我一束花

卡片上只有花名

我对陌生人感到不安

却对花感到安心

梦见猫在走廊走动

好像我死后的心情

虽没有条理但并没有不安

一觉醒来外面下起小雨

我不在那里我在这里……

机器不停运转

在皮肤下

或者在大气层外

以不同的耐用年限

无事可做的自由

体验自由的倦怠

那样的日子即使没有花朵

草木也妩媚

有很大的声音

听不见却听得懂的声音

只能用沉默来回答的大声量

男人咳嗽起来

那个女人是谁这个男人是谁……

海豹在思考

少年这么想

蔚蓝的天空下

地球和平

从水龙头滴落的水

被污染了吧

向着神话之泉

少女开始奔跑

即使对右手的小拇指而言

充满谜团

对这个世界感到困惑

星云太多了

谁都不是大家我未来的骷髅……

三年前已经是开始

昨天也是开始

现在也是开始

结束是在人之外

想取个名字

给莫名其妙的种种

轮廓虽然模糊

内在应该每天都更新

自己给自己标价

再扔进草丛里的快感

条形码一脸若无其事

孕育着惊人的经济

想说你看吧的我……

事实永远可以回归

但不能确定是否是现实

令人怀念的歌曲的记忆

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在箱子里在纸袋里在这里

虽然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我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也许是对自己的辱骂

邻居家的黑猫优雅地穿过院子

满天星绽放的早晨

徒劳无功的可悲问号

飞过来吧感叹号!

语言的水龙头就那么开着……

任何语言

第一人称都忽隐忽现

徒步翻越县境的群山就是大海

在那里被画出看不见的国境

数码的恩惠今天也覆盖地球

米寿的男人沐浴着

真心话在梦幻的原始森林回荡

每个人都带有跟神类似的基因

我觉得也许是想逃离吧

逃离一个未经允许的无名的语言世界

逃离只是在那里

却不能只是在那里的一切

我这个模拟式仪表的指针在摆动

如果把语言的自己揉成一团

与看不见的能量融为一体

我仰望天空,变成一个大字

对得起神之名的只有自然……

影像总会从村庄的战火

变成脱离大气层的宇宙飞船

被母亲抱着的幼儿

正盯着看这无声的画面

水从水龙头滴落

人们

人们像霉菌一样在地面上蔓延

人们一齐喃喃自语或者

各自载歌载舞

即使死亡总有一天会来访

人们在花圃里或者

仍在爆炸中心区域

当然他们隐藏着愤怒

它已经快要腐烂成悲伤

人会反对人们

人们像海葵一样捕捉人

人变成盘踞在人们体内的癌细胞

花让人们欢喜但花对人没兴趣

云朵轻飘飘地躺在蓝天

放射能今天也在等待出场

这个楼梯

走上去过

却没走下来过这个楼梯

在尽头的房间里

我还在吗

一步一步往上爬

一个人

听着自己的跫音

感受自己的呼吸

不知为何,我在楼梯平台站住

爬错了吗

该下来吗

却没有答案

又开始往上爬

就像去理科教室的小学生

听着来自松林对面的

涛声

如果能爬到屋顶

想眺望远处的群山

想俯瞰正下方的房屋

和玩耍的孩子

但我没爬到那里

没有扶手

却留有被人手上的油脂摸过后

光滑的触感

有多少人爬到这里

以什么理由

闷声不响

远离诗

我想谈谈这个楼梯

我想听听这个楼梯的故事

我想让你们听听这个楼梯的故事

因为这里有这个楼梯

在楼梯尽头的房间

有这样思考的我

每天的噪声

委身于沉默的快乐

能嘲笑饶舌的痛苦吗

盘坐的年轻僧侣脑海中

日本国宪法像邪念般掠过

透过无梦沉睡的黑暗

仿佛能看清针叶树林似的醒来

不知不觉间心把身体丢着不管

还是身体抛弃了心?

每个人都活在不凭借语言的故事里

它们不经言及便被埋葬

没有诵经没有弥撒也没有一滴眼泪

然后耳机里传来萨蒂的音乐

这首十四行诗与萨蒂一起

混进每天的噪声中

夜晚的巴赫

在意思是枯萎的大道上

一群幼儿摇摇晃晃地走过

被扯开的安全网绊住

一个老人像麻雀似的挣扎着

大量的法案葬送在议会中

厨房里一如既往地煮着豆子

化作垃圾的历史被深埋地下

网络使无数的语言流产

推迟着结尾而故事开始

已经说过的已经写过的

被镶嵌了令人期待的沉默

未来的真相会模仿现在的事实吗

没有人会听到夜晚的巴赫

它贴近人们的耳朵用键琴喃喃自语

告别语言

广阔的蓝天中

现出一片白云

风吹过不久

婴儿看着它很快消失

老人的我也看着这个

跟婴儿不同的是我用语言来观察它

那个情景从我的内部跳向外部

时间已经在我的心中静止了

所写的情景就像一幅水彩画

在意识的画框里

我抱着婴儿散步回来

日常生活理所应当地恢复

不久夕阳在住宅区的另一边沉落

诗与语言分离后消失在黑暗中

窗边的空瓶

窗边摆着空瓶

它们都是透明的

也有浅色的

形状不一

瓶子充满液体的时代

黎明时战争打响

历史比现在更沉默

窗户对面可以看见老旧的住宅区

与住在那里的人

曾经几乎每天都碰面

不是爱

那个人的老父亲是位诗人

写着古诗

在他手制作的薄薄小册子上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