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姨妈

作者: 王祥夫

马多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一点点记忆,见了面后,才知道这个人居然就是自己的父亲,这让他很感到意外。这个人看上去显得还年轻,但差不多已经喝醉了,笑眯眯地看着马多和别人,也不多说话。旁边有人对他说,这是你儿子,这是你儿子啊,马多的父亲好像没什么反应。马多看着父亲,感觉父亲看上去很好相处的样子。

旁边的人再三提醒马多叫爸爸,叫啊,叫啊。

以后就好了。不知谁在旁边说。

马多把脸掉向另一边,另一边的人也正在看他。

慢慢会好的。那个人又说,不知道是对马多说还是在对马多的父亲说。

马多的爸爸朝马多伸过来一只手,马多却没动。

我六岁就被你们卖掉了。马多说。

那不关我的事。马多的父亲说。

那你说是谁的事?马多说。

我那时候已经和你妈不在一起了,这事你得找你妈去。马多的父亲确实是醉了,中午他刚刚喝过了酒,他对马多说他直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间破房子里。马多不知道他说的那间破房子在什么地方,他随着父亲的手朝那边看了一眼,那边有几间破破烂烂的老房子,有几头猪在房子旁边埋头找东西吃。再往远处,是一座乡村常见的那种小教堂,教堂的尖顶,闪着光,在中午的太阳下有点刺眼,十字架已经没颜色了,但还看得出它曾经漆过红漆。

马多对这些并不感兴趣。那边正有几个人在探头探脑朝这边看。

马多的父亲这时又加了一句:你就是在那间破房子里生的。

马多的父亲这么一说马多在心里就突然想去那间被父亲称之为破房子的房子去看看。其实直到此刻,马多还一直没有见到他这次来最想见到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妈妈。马多有点厌烦这个地方,他真不敢想自己原来是出生在这样一个看上去实在是糟糕的地方,遍地是垃圾,又臭又脏,这边,离马多不远,也有几头猪正在肮脏的水渠里埋头找东西吃,并且发出嘴嚼的“咕吱咕吱”声。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人的长相都令人生厌,其实是他们的衣着难看,女人们一律都穿着个蓝布围裙,那只是围裙,根本就不能算是裙子,她们还戴着男人们戴的那种蓝布帽子。马多还注意到许多人都穿着那种很难看的绿色解放鞋。马多的父亲居然也穿着那么一双。

马多觉得自己好像是和父亲没什么话可讲了。他站起身,去了路边的厕所,但他马上就又退了出来,里边实在是太脏了,坑里的大便堆得很高,而且热烘烘的。马多从厕所里退出来,只好在路边的树下小便了一下,他身后的那些人,当然包括他的父亲都在他身后看着他。他们都奇怪马多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他们明显觉得马多对他们其实并不感兴趣。

他已经是个城里人了。有人对马多的父亲说。

我他妈可养活不了他,我连自己都顾不了。马多的父亲说这个你们都知道。

到时候你可以让他挣钱养活你。那个人又小声说。

钱可不是好挣的。马多的父亲说。

你只要有酒钱就够了。那个人笑了一下。

这你说的不错,老子又不要女人。马多的父亲说。

马多又站在了父亲的跟前,马多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在这里久留。

你马上带我去见她。马多皱着眉头对父亲说他不想站在这里久等了。

你去见她,我不见。马多的父亲说,她很快就要到了。

马多这次没有顶撞他的父亲是他觉得父亲这话说得在理。

那个母狗。马多的父亲开口就这么说。

马多知道父亲这是在说母亲。

那个母狗。父亲又说。

马多看着父亲,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发火,但马上觉得这无所谓。他觉得那个被父亲叫作母狗的女人跟自己没有多少关系,虽然生了他,但又把他给卖了,这真不是人做的事。

你去问她,问她为什么把你卖了?马多的父亲又说,但这跟我没一点关系。

关于这件事,马多一直耿耿于怀,马多这次来就是要问那个直到现在还没出现的母亲为什么要把自己给卖了?马多听说自己的母亲又嫁了人,就住在离这个镇子不远的另一个镇子里,要是步行的话要用一个多小时。但现在路上一片泥泞,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河水从堤坝里边浩浩荡荡地漫了出来,把地里的庄稼都给淹了,但地方报纸却提前报道说夏粮丰收在望,要比去年同期好得多。

马多一步也不想走了,他都有点后悔来了,天实在是有点太热了。

她把你卖了,她把卖你的钱都拿去干了什么?马多的父亲还在继续说着他的话,虽然时间隔了长久,但还能看出他一说这事就又动了气。直到此刻,马多的父亲也不说要马多进家,好像是他们就要一直这样在路边待下去,一直等着马多的母亲出现。有人告诉马多一大早就已经有人去接他的母亲去了,马多的母亲一开始还不愿意来,还是教堂的张神父打了电话她才答应过来。马多的母亲据说在那边已经又生了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但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

我这么年轻我又不想死。马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马多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都看着马多,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想死的话,谁当年卖我我就把谁先杀了。马多说。

她可是你妈。不知谁在旁边说。

马多朝说话的这个人看了一眼,这个人好像是他的一个远房叔叔。

谁卖了我我就杀谁。马多又说。

卖你的是你妈,这谁都知道。马多的这个远房叔叔说。

那我就杀了她。马多说。

对,去杀了她!马多的父亲说。

为什么卖我?马多说。

你去问她!马多的父亲说这我哪知道。

马多这么说话的时候其实心里一直在笑,马多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那种敢于杀人的人,马多此刻真有点后悔回到这个地方,他在心里根本不愿相信自己是生在这么个又脏又臭的地方。马多想好了,见自己的生母一面,把话问清楚了,有可能的话就朝她的脸上猛抽几个大耳光子然后自己就回去,他想好了,要狠狠抽她几个大耳光子。

到时候谁也别拦我。马多又说。

那些人又都吃了一惊,他们看着马多。阳光从当顶照下来,晃得马多有点睁不开眼睛,马多把身子转过来,那边的几个人也正盯着他看,忙都把目光收了回来。

这时那个一直在跟马多父亲说话的人招手让马多过来一下,马多以为他有什么事。结果是这个人怕马多受不了这里的太阳,要他站到阴凉的地方。

这边凉快点。这个人说马上就会更热了。

我们其实早就问过她了。这个人对马多说,但你母亲一直都不肯承认是她把你给卖了,她什么也不说,以至到了后来她都很少回到这边这个家。再说她在那边还有四个孩子,她根本就顾不上。这个人接着继续说,说马多的母亲有时候会回到旁边的那个村子去看她父亲,她父亲现在一个人,七老八十的也没个人照顾。

她父亲也就是你姥爷。这个人对马多说,好像马多连这个都不懂。

你姥爷?你记得起记不起?这个人说。

你姥爷就是我过去的岳父。马多的父亲这时又开口说话。

这简直是废话,马多觉得有点好笑,但他还是笑不起来,旁边的人却笑了起来。

我是你堂叔。那个人又对马多提醒了一下,你本来姓周,你不姓马。

马多当然明白堂叔就是他父亲的叔伯兄弟。

这时候,远远地,有人终于出现了,因为马多他们这些人就站在大路的这边,一有人从那边过来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马多眯着眼,太阳实在是太毒了。那几个人坐了一辆破破烂烂的白色面包车,但那辆面包车可能是过不了那一段路,因为路上有一个大水坑,车只好停在了那里,车上的人也只能下车再走一段路,是两个女的和三个男人,其中的那个女的抱着什么,正在慢慢走过来。

你妈来了。马多的堂叔对马多说。

知道。马多说。他正眯着眼朝那边看着,觉得自己一点也都不激动。他知道那个矮胖矮胖的女人就应该是自己的母亲,她围着一条绿格子纱巾,这样可以遮一遮太阳,下边却穿了一条黑色的紧身裤。乡下穿这种裤子的女人很多,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好像是穿的人一多你不穿就跟不上潮流似的。这几个往过走的人其实不是想抄近路,他们只是想绕过那个大水坑,所以他们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从菜地那边过来了。菜地的地埂特别高,地埂上种着那种被叫作“甘蓝”的蔬菜,所以他们只好在地埂下面行走。因为有地埂挡着他们,这些人好像一下子短了半截,只有上半身在那里移动。

那些人一出现,马多就想自己待会儿到底会不会激动?但马多马上就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好笑,这有什么好激动?他已经看清楚了那个女的,没错,那肯定是自己的母亲,这也许就是一种本能,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激动。他想趁母亲他们还没过来想一想小时候的事,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马多觉得自己要是一旦有冲动也可能是装给别人看的,那就是几步跨过去狠狠地抽那个自己应该叫妈妈的女人耳光子,要用力抽,问她,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卖掉!为什么?这么一想,马多真的有点激动了。看着正在往过走的妈妈,马多心里真是有点乱,他此刻倒觉得自己真不该来这里做这件傻事。马多此刻才明白自己被人贩子卖给自己现在的那个家确实是一件好事。马多从来都没想到过自己原来是出生在这样一个贫穷的村子里。要是不来这里,此刻,马多也许正在和女朋友参加一场游泳赛。马多的项目是自由泳,他一直保持着自由泳冠军,当然那只不过是个俱乐部的小型赛事,马多的女友项目是蛙泳,她一口气可以在水下待好长时间,好像她就是一只特别能潜水的鸭子。

马多看着那边走过来的人,心里想着的却是游泳的事,这让他突然很心烦。

马多眯着眼看着那个越走越近他应该叫妈妈的女人,在心里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在她一走近就冲上去抽她两个耳光,这么一来,事情就解决了,自己以后就不会再想这件事了,也不会再来这种鬼地方了。但这毕竟是件事,自己被她生下来,但后来她又不要自己了,就这么回事,但为什么?这得给出个答案,其实马多就是为了这个答案才来的,才找到这个鬼地方的,这个到处种着甘蓝的鬼地方,甘蓝叶子的那种灰不灰绿不绿让他感到特别不舒服。

这时候,那个自称是马多堂叔的人又把一支烟递给了马多。马多其实不抽烟,但刚才他为了表示客气抽了一支,这就被他堂叔认为他会抽烟。马多被烟呛了一下,这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踉踉跄跄走到了马多的跟前。也许是走得太快刹不住,她一下子就扑到了马多的跟前,马多不得不马上朝后退了一下。

我是你妈妈。这个女人说。

张神父也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从教堂那边快步走了过来,脑门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好事情,好事情。神父一边往过走一边说。

我是你妈妈。这个女人又说。

马多却什么也没说,这时候他又听到这个女人叫了一声他的小名。马多觉得那应该是自己的小名,但马多早就记不清自己有过什么小名了。

你说什么?马多说。

小猪儿。这个女人说。

你说什么?马多又问了一句。

你是我的小猪儿。这个女人就又重复了一句。

谁叫小猪儿?马多说。

我是你妈妈。这个女人又说。

马多不得不马上又朝后退了一步,因为这个女人又朝前来了一点,她张着双臂,看样子是想抱一下他,马多马上把身子侧了过去。这时候跟着马多妈妈一起来的那个年轻男人对马多说,她是你妈妈,她是你妈妈,她又不是别人。

她是你妈妈。这个年轻男人又对马多说了一句,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天太热了。

问题是,马多不知道说话的这个年轻男人是什么人,他和自己的妈妈又是什么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马多此刻打消了猛抽她妈妈几个大耳光的主意。这时候马多的腰已经被他妈妈紧紧抱住了,突然爆发的哭声把马多吓了一跳。

我是你妈妈呀——

马多的母亲一边哭一边说一边往紧了抱马多,这让马多很是不舒服,他又挣了一下,居然挣开了,马多往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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