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姐姐回家
作者: 草白很多年前,我在一个叫“岔路”的小镇上,摆摊售卖救生衣。它们是父亲失败生意的遗留物,小山似的堆积在家中阁楼上。那次活动由祖母策划,她叫了村里一位伶牙俐齿的妇女帮忙,货源我们出,赚钱后五五分成。对方很是兴奋,以为世上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关键是价格。我们的摊位先是摆在学校对面的马路边,之后又挪到离大河不远的地方,用那个人的话说,有河的地方就有危险,有危险的地方自然需要救生衣。我们把价格从十八块压到六块,就差以大喇叭广而告之,就是无人问津。那些人从我们面前走过,瞅一眼那张写有“大减价”的纸牌,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快速离开;或者在我身上好奇地打量一番,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那位镶着钢牙、说话时唾沫星子乱飞的妇女,在自己吆喝无效后,劝我也动动嘴皮子。她说这话时,不远处正好走来一群我的同龄人,我立即低头羞红了脸,好像做坏事被逮个正着。他们离开后,我试着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似那声音一旦由声带震颤着传出,我就会面临灭顶之灾。在学校也是如此,老师让我上台讲故事,我声音比蚊子叫还轻,连自己都听不见。
那天,我们不仅没有卖掉半件救生衣,还白白浪费了车钱。到家时,天已经黑了,祖母看见我,欲言又止。后来,她对邻居老太太说,这孩子胆儿太小,应该多出去见见世面。早年,父母亲还在家,哥哥也没有外出打工,爷爷还是那个大嗓门儿、活蹦乱跳的老头时——她可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她总觉得我还小,慢慢来吧。现在,她年纪越来越大,自从得了一种会迎风流泪的眼疾后,视力更是每况愈下。我不仅是她孙子,还成了她的眼镜、拐杖和跑腿的,但凡有什么事,总让我出头。我逐渐变得活泼些,不再像从前那样畏手畏脚连一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口。她总是说,要是哪天她死了,我也应该学会自己过日子。
那年冬天临近年底时,父亲托人捎来口信,说今年春节会和母亲一起回家过年。我和祖母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尤其是祖母,白天忙着打扫卫生、置办年货,到了晚上唉声叹气,生怕说好的事情突然变卦。
那是学期结束的最后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准备在他们回家之前把作业写完。就在我抓耳挠腮之际,祖母忽然说起姐姐,说着说着,她涕泪交垂,不能自已,那个女人不是你姐姐,你姐姐不是这样的!
一个月前,我在学校上课时,姐姐回来了。她和一群割蒲草的妇女去附近湿地上寻找一种能编织草帽的植物,据说,那种植物的花柱很像一根香肠,只在某些特殊地域里生长。姐姐站在祖母床前,拉着老人家的手,哭哭啼啼,说那户人家的父母对她很不好,他们的儿子她的丈夫又常年在外打工,所有重活都落在她身上。她不仅要包揽所有家务,还要出门赚钱,冬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夏天更惨,汗流浃背,没有一点儿休息时间。她倒在祖母怀里抽抽噎噎哭个没完,直到被同来的妇女强行拉走,拖拉机停在村口,她们要去干活,等不及了。
祖母说,那个女人不是你姐姐。
那个女人有一双大手,你姐姐的手并没有那么大。
她一定不是你姐姐!
是不是姐姐,这个当奶奶的眼睛看不清楚,难道耳朵还听不出来吗?如果不是我姐姐,又是谁呢?哪个不相干的人会跑来我家诉苦?鉴于祖母老眼昏花,经常认错人,我并没想那么多。
在我还小的时候,姐姐就嫁到一个海边渔村里去了。上一次回家,还是六年前,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姐姐来过之后,家里多了很多海苔和虾米,足足吃了大半年。
祖母经常念叨那些海苔和虾米的滋味如何好,比集市上卖的好吃一万倍。可说着说着,祖母就抹眼泪,好像那些美味的海苔和虾米招惹了她,让她愁眉不展。镇上也有来自海边的商贩,除了海苔和虾米,他们还卖鲞干、墨鱼干、鱿鱼丝和长长的沾了白霜的海带。有一天,我给祖母买来海苔和虾米,还有她喜欢的鲞干,可她看见后,哭得更厉害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从前看越剧《红楼梦》她最讨厌的就是林妹妹的眼泪,现在,祖母自己也成了那样的人。那天,我坐在饭桌前心不在焉地嚼食着米粒,祖母忽然泪眼婆娑地望着我。
——你说,你姐姐对你好不好?
——要是她遇到什么困难,你是不是得去救她?
——你是男孩子啊,这种事情就应该男孩去做的!
我知道接下来她会说什么。可我除了几年前去卖过救生衣,尚未出过远门,再说岔路镇并不远,一个多小时就能来回。而姐姐的渔村属另一个县管辖,我对怎么去那里、两地到底相隔多远等问题都一无所知。
祖母说,她可以给我十块钱,让我带着在路上花。还有,我不是一直想看大海吗?那个村子就在海边,海边有白色沙滩、螃蟹、海螺,一定还有我从未见过的五颜六色的贝壳。
离过年还有十一天时,我还是踏上了去姐姐家的路。我将小松鼠偷偷藏进右侧口袋里——另一侧口袋里则装着核桃、花生和瓜子,书包里还藏着三个鸡蛋、五张烙饼、十块钱。祖母让我在找到远房表姑之前,不要把食物吃光,把钱花掉。她还告诉我,表姑住在一个叫横渡的村子里,只要找到她,就有办法了。
来到村里的小卖部,我买了大大卷、彩虹棒、花生芝麻糖,把左边的口袋撑得鼓鼓囊囊,把核桃和花生掰成碎末,喂小松鼠吃,自己则一路吹着泡泡糖,哼着卖报歌,好似行走在春游的路上。
这只松鼠是我在后山玩耍时捡来的,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我偷偷地用米糊和奶粉把它救过来,此后,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它。只要有吃的,它也从来不发出叫声,好像挺习惯我乱糟糟的课桌洞、散发着花生和核桃气味的暖烘烘的衣兜——并将它们当作自己的家园。它还太小,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偶尔睁开眼睛,很快又享受地闭上。我很难解释自己的行为,为何要带一只小松鼠出门,它既不像大狗那样能用来壮胆,也不能在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可我喜欢摸它毛茸茸的后背,就像摸在一块条很软、很光滑的毯子上。它滴溜转的小眼睛好似两粒圆滚滚的黑豆,吃东西时会用前爪抓着食物,嘴里发出“咯吱咯吱”声,双眼直愣愣地望着你,耳朵却警觉地竖起——明明做出提防动作,其神情却近乎撒娇与卖萌,让人忍俊不禁。总之,有这样的小可爱陪着,即使独自出门在外,大概也不会那么孤单了吧。
走出家门,走过空荡荡的学校门口,赤脚医生的诊所前一个人也没有,晒谷场上也没人。学校放假了,天气又冷,他们一定躲在被窝里了。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从我身旁经过,还没等我看清他们的脸,就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我很想在这时候遇见一两个熟人,最好是同班同学,他们坐在父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大声喊我的名字,×××,你要去哪里呀?
去海边,看大海去!——我早就想好怎么回答他们,我会把“大海”这个词语卷到舌尖,再狠狠地抛掷出去,让它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就像浪花对礁石所做的。等他们明白过来,肯定会哇啦哇啦地叫喊着,恨不得从那自行车上跳下来,问个究竟。我想让他们注意我、羡慕我,甚至嫉妒我,在我心里存储着太多的屈辱与不甘。作为插班生,我的板凳是破的,课桌摇摇欲坠,而最累最脏的活永远属于我。即使如此,还经常被老师罚站、罚抄写课文,放学后不准回家,我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对家人只字不提。残酷的现实未能击退我的学习热情,书本世界安闲美好,又不乏探险之旅,慢慢成为我的庇护所。原本,我们都以为大海是蓝色的,像天空那样蓝,像蓝色布缎那样蓝,也像一种极其罕见的蓝色花卉(我只在某座山上见过一次),但自从在老师的带领下读完《大海是什么颜色的》这篇文章后,彻底懵掉了——大海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全班四十五个人,谁也没有去过海边,包括我们的老师。
就在我满脑子想着大海的模样,眼前的道路忽然出现分岔,两条一模一样的路像开杈的树枝位列左右。我犹豫片刻,想起祖母曾叮嘱过我,“你要一直往左走,不要去走右边的路”,这还是姐姐告诉她的。当年,我的姐姐就是被敲敲打打的队伍送到左边的道路上。
我从来没有走过左边的路,集市、镇卫生院、外婆家都在右边。甚至,我只去过一次的县城也在右边。右边的路上有我熟悉的风景,无论走多远,我都能自己回家。而左边属于异乡和远方。左拐的刹那,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很怕来路忽然消失,但什么也没发生。我慢吞吞地朝左边走去,那是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与别的马路似乎并无二致。很快,我发现这条靠近左边的路似乎更热闹,那些房屋、工厂、诊所、竹林、小店里好像隐藏着更多的人,更浓郁的欢声笑语。鞭炮声此起彼伏,在山谷之间回荡,营造出过年的气氛,不全是欢乐,还有隐隐的不安。
我离开大路,来到河边。那是一条很宽的大河,河水并没有涨满河床,只在中间流淌着。清浅而微弱的一横。阳光下,无数莹亮的东西在水面跳跃、闪烁,还有数不清的卵石、细沙,袒露在天地之间,银针似的莎草也出现在沙地和水面的交界处。但我眼里只有卵石,或圆润或别致,或粗犷或细腻,最喜欢盈手可握的那种。我蹲下身拣拣丢丢,有一种找到宝藏的兴奋感,总有几款适合打水漂,我用它们击打出七八道水花,或许更多。
我不断下蹲,挥舞胳膊,以恰当的力道甩出,水花一路绽放到河对岸。那些像瓦片一样扁平、匀称、轻盈的石块最能拉伸出一条华丽、迷人的水线,瞬间的折叠、翻卷、跳跃之后,汇成声势浩大的水上运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感到自己也随着那些石块,习了轻功,在水面上轻捷、自如地行走。直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将我拉回现实世界,我的双脚滑入水中,寒冷像针扎进我的皮肤里,鞋子湿透了,裤脚沾了淤泥,似乎有什么拖着我,要将我拖进一个冰冷的世界。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着,此前埋藏在心底的恐惧逐一浮现,一颗带黑色毛发的头颅似破败的卷心菜,漂浮在水面之上,一路追逐着我。有东西坠落在地上,但我已顾不上去捡。童年深夜里爷爷讲述的恐怖故事适时出现在脑海,一个偷鸡贼把鸡雏闷死在竹筒里,它们发出婴孩般的求救声;一户人家在亲人死去后要进行一项撵鬼仪式,死者生前坐过的摇椅忽然发出莫名其妙的“吱咯”声;一名溺亡的孩童化作一片浮萍或一株水草,藏在水下,伺机拖拽住玩水的人。我的心全然被恐惧罩住,好似湿布裹身,差点儿无法呼吸。
就在那时,口袋里的松鼠发出持续的尖叫声,好像一个人在紧要时刻发出疯狂的求救信号,在此之前,我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我瘫坐在路基上,手里抓着一蓬杂草,放声大哭。车辆路过扬起的尘灰,弥散在半空中。临出门时,祖母改变主意,让我一定要带姐姐回家。她差点儿说,如果我做不到这些,就不必回来了。她一次次梦到姐姐,那些梦榨干了她的身体,形销骨立。她开始像男人那样抽烟,抽几毛钱一包的劣质烟,把手指甲都熏黄了,棉絮烧出黑乎乎的大洞——每个看到她的人都不由担心,这个枯槁的身躯会不会化作一股青烟飘走。
往左走,左边再往左——所有遇见的人都指着同一方向。一路上,零星的鞭炮声不断炸响,迎亲的队伍从我身边经过,拖拉机上载着新娘的嫁妆,所有家具物什上扎着大红花,喧嚷着向远方驶去。我路过那些村子,疯子站在高高的树杈上乱喊乱叫,他的母亲仰着头,张开双臂——就像一只惊恐的大鸟,唯恐他坠落,或就此飞走;男孩赤脚从我身旁跑过,他的父亲捏着棍棒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年轻女人端着洗衣盆,往河埠头的方向走去。
往后的日子,这些从我身旁经过的人,我再也见不到了;而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所为何来。我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对一个人来说,任何一个平常的日子都有可能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天;而无论多么强烈的感受,除了自身,别人对此一无所知。想到这些,我忍不住感到悲伤。
暮色降临之前,我来到横渡村。我被一个男孩带到村子西边,拱桥那头,一幢两楼两底的水泥砖房屹立在荒地里,建筑的主体部分似乎刚刚完工,脚手架还没拆,外墙裸露着,扑面而来生石灰和红砖的气息。水泥地面暗淡粗糙,坑洼不平。窗户像个破洞,临时扯了一块红被单挂在那里,随风飘荡。我从未见过这样破败的新房,比老房子还要荒凉。一个身材矮胖、面相和气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清理杂物,这个女人就是我表姑——我祖母大哥的女儿,我父亲的表姐,在她家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新房还未完工,老房子意外着火,摧枯拉朽般,一夜间全烧没了。始作俑者是家中九十几岁的老祖母,火星从灶房里蔓延开来,瞬间吞没了整座木头房子,还好只是两间孤零零的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