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谁不曾有过
作者: 刘威成1
“我说了你有心病,你以前还死不承认,你看,现在都要住院做手术了。”小麻拿着护士开的条子,往病房里走,回头笑嘻嘻地对我说。
“我这是心脏有病,不是心病,不要偷换概念,好不好?”我知道小麻一语双关,意有所指,但我还是装作不懂,一边回击,一边不紧不慢地走着,希望多拉开一点距离。
小麻是我同事,我没想到她这次会过来,特别是我们近来关系还有点紧张。
我们办公室里风气不太正经,常开我和她的玩笑,什么我是剩男她是剩女,正可谓天作之合,住到一起,包我们两个夜夜春宵不早起。最初我是无所谓的,我的心又不在小麻这里,有时还附和着大家,可以呀,小麻,你就从了大家的意见,手头的采访不做了,稿子也不写了,我们开房去,怎么样?小麻一脚踢了过来,你想得美,开间房就想搞定我?你以为我这么贱,这么不值钱了?我告诉你呀,一起去买套房的话,或许还可考虑考虑。我就学着美国电影里的男主角,摇摇头,耸耸肩膀,摊开双手,叹着气说,要价太贵了,这可不是爱情的样子哟。小麻,我看你还是去找个好主顾,当哪个小朋友的小妈吧。小麻的采访本就砸了过来,你才是小妈,你全家都是小妈!然后她还特意昭告天下,我要是想当小妈,若干年前就当上了,还会等到现在吗?真是的!王不三,你这个不三不四的烂货,一个月禁止跟我说话!我还是出去做个采访,要不,一看到你,就脏了我眼睛。小麻说完,录音笔、采访本等家伙啪啪啪往包里一塞,然后背起包,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有同事说我捅马蜂窝了,我说没事真没事的。果然,这天下午,小麻就来找我借充电的数据线了。我知道,她肯定带了,借口而已。我和她,就这样在大家的玩笑里,打打闹闹着。当然,后来我有两点没有想到:一是大家不约而同,故意将小麻叫成小妈,她开始还反抗一下,可大家笑着说,你呀,总是春风化雨,给大家温暖,真像妈一样,但自己家里还有个真妈,怎么办,只好屈就你一下,叫小妈吧。还有一点就是,我发现小麻看我的目光,慢慢地有了一些不同,甚至还弥漫着一丝怨气。这个就有点可怕了!所以有段时间里,我是能不在办公室,就一定不出现在那里。实在必须呆着,也只跟其他同事嘻嘻哈哈,尽量不看她不惹她不接她的坨。有次,在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她突然盯着我问,怎么回事?怕我吃了你吗?我有点慌乱,但还是咬着牙说,我有这么胆小吗?天下能吃我的人还没出生呢!她就抿嘴笑了,那今天中午陪我到外面吃个饭。我说那不行。她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你必须去!我心虚得更不行了,问,到……到底有……什么特殊?她笑了,说,去相亲呀,你做我娘家大哥,去给我当参谋。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当然,我还是借口没去,这样的场面,我才不会去当百瓦大灯泡。后来她相亲并没成功,还因此好一段时间里,怪我不去现场,才坏了她的好事。我说,喂喂喂,话不是这么说的吧,这话有语病吧。她便笑嘻嘻地看着我了。
就如现在,小麻站住了,还是一脸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这就是个小手术,别像个重病患者,或者七八十岁黄土掩到脖子了,走路快一点啦,好不好?
我只好迈大一点步子,走到小麻跟前。小麻就和我并肩走,还甩了一下秀发,好闻的发香如花盛开,但很快就枯萎了,因为各种药水的味道,正在这个病区里,如洪湖水,浪打浪。
我真是个小病而已,但因牵涉心脏,就不能不重视了。我最近几年来,出现好几次心律失常,本来还好好的,突然心脏就如战场上的大鼓,作死地擂了起来,一分钟有时高达一百三四十下。第一次发作时,吓得我两腿发软,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还不敢说话,生怕一点风吹草动,我这人就报销了,就英年早逝了,就老婆都没娶白来世上走一遭了。后来问了医生,说这个问题不大,一般来说,不会危及生命的,要解决也容易,一个微创小手术。所以后来又再出现时,我就闭着眼睛坐一阵,算是养神,就将它养过去了。但这一次,威力比以往大,我无法装出闭目养神的高姿态。当时正在办公室,小麻是第一个发现的,自作主张,立即打了120。我到了医院后,已基本上恢复,还跟医生坦白从宽了是怎么回事,准备走人。但小麻拦住了我,说不行,既然都出现好几次了,那就得重视,干脆趁这次将手术做了,来个根治。
我最后同意了,留了下来,不是我拗不过小麻,而是不想去办公室,不想见某些人的嘴脸。躲进小楼成一统,躲进病房有时也能成一统的!
哦,小麻最好也不再出现在眼前,那就完美了。
所以,在快迈进病房时,我对小麻说,好啦,没问题了,你先回去吧,我也刚好有点累了,想到病房里好好睡上一觉。
小麻站住了,脸上笑容枯萎了,一脸静穆地盯着我,要跟我遗体告别似的。我因此挤出了一丝笑,只是想向她证明,我还活着呢!
2
我站在病房门口,深呼吸,准备走进去时,突然惊了一下,心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里面有两个老人在唉声叹气,一个老大爷说,哎呀,昨天晚上睡在这里,真是痛得要死,真想跳楼算了。另一个老太太说,那不行,要跳的话,我们大家一起跳。那老大爷便提高了声音,哎呀,你看,又说这样的话了,我就随便说说,让自己好受一点,你来这么一句,真是吓死人了。那老太太的声音也大了一点,那当然,你说得,我也说得。那老大爷的声音就小了,好像是在哀求了,这话千万不要让他听到。老太太的声音也小了,只要你不说,我就不会讲,他永远听不到。
他是谁呀?我在想,但很快发觉自己有点无聊,这关我什么事,真是的。
病房里沉静了。
好一会儿,我吐了长长的一口气,走了进去。里面有三张病床,中间那张床上,坐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旁边站着头发同样花白的老太太。
老大爷面无表情,靠着床,盯着天花板,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
老太太倒友善地对我笑了笑,年轻人,你应该是靠窗这个床位吧。
我还犹疑着,准备一边看护士开的条子,一边对照床位时,老太太又说话了,靠里那个床位有患者的,刚才去做检查了,等下就会回来的。
我还是没说话,走到靠窗的床位,果然没错。
接下来,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是坐下来,躺下来,还是怎么办呢?我只是个小手术,医生说了,先将床位开好,前面一两天,可以住这边,也可以回家,等要动手术那天,能及时找到人就可。我这次过来,其实除带了自己的身体和钱包外,其他什么都没准备的,心好像都没带来,还在到处乱飞,并且不知道到底要飞到哪里去!
年轻人,别站着,就坐到床上休息一下吧。老太太又说话了,到了这里,外面哪怕杀人放火,天塌地陷,你都莫去管了,在这里呀,就一条,安心治病!
我坐到了床上,对老太太挤出了一丝笑。
老太太好像受到了鼓励,很是关心地问我,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得了心脏病?家族遗传的吧。我家这位就是,唉,真是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还好吧,还好吧,你看我不也七十多了吗?比很多人命都长吧。老大爷急忙插话,不再盯着天花板看了,瞪着我,目光闪闪。
老太太就笑了,我还以为你哑巴了,不晓得讲话了呢。
哎呀,真是的,我思考一下问题不行呀?老大爷最开始脸有愠色,但很快就一脸得意了,我看呀,我之所以命长,就是因为喜欢思考,脑筋在不停地转动,所以才生命力旺盛。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满意了吧?老太太也笑得欣慰了。
我还是没说话,他们倒是你一句我一句,很是热情地说了起来。因此,我知道了,老大爷是这医院的常客,心脏不舒服了,就过来住十天半个月,医生还开玩笑说他是VIP客户。他心脏已放了四个支架,这次过来,医生建议他再放一个,并且最好是国外的。他们还在考虑到底放不放,国外的有点贵,报销得又不多……
我一边听一边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空巢老人吧,平时难得有人听他们说,所以一旦有了倾听者,整个人就复活了,话就不尽长江滚滚来了。我其实不太想听这些,都想好了走开的借口,但不知为什么,一直坐在床上没动,继续听他们絮叨。
这一状况,直到一个中年男子突然啪的一声,跳进来后,才打住。
那男子短衣短袖短头发,笑容满面,一进来,就张开了双臂,叫了一声我亲爱的妈妈,抱住了老太太。老太太也热烈地回抱了,还拍着男子的背说,我亲爱的儿子,很不错呀,就赶了过来。
那男子松开了怀抱,又抱住床上的老大爷,叫了一声,我亲爱的爸爸,感觉好些了没?
老大爷也抱住了那男子,很是温柔地说,我的爱崽呀,好多啦,医院真是个好地方,我一来,就哪里都不痛了,还想今天出院,可你娘不准。
我也不准呢!怎么能才住一两天,就出院呢!至少住个十天半个月,等完全没问题再出院嘛,反正有报销的。那男子说完后,才松开了怀抱,转过身来,盯着我问,这位兄弟,是来看望我亲爱的爸爸,还是过来住院的?
我怕他也张开双臂来拥抱我,赶紧说,住院的。
是的啰,我还在想,我家亲戚朋友里,好像一直没见过你的。那男子便伸出了手,说,兄弟,能聚在一块就是缘分,交个朋友吧,大家都叫我小宝,你也这么叫就是。
我也伸出了手,跟小宝的手握在一起,立即发觉抽不出来了,小宝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好像在揉搓着我的骨头。我正感到一种巨大的不适时,小宝松开了手,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同时叫着,我有劲,很有劲吧?
老太太立即说,小宝,你太冒昧啦,才交上朋友,就使出你的牛劲,这不礼貌啦。
我忍着痛,说,没事的。
小宝笑着说,我亲爱的妈妈,你看,他也说没事的,本来就没事嘛,我也就玩一玩,加深一下他对我的印象嘛,以后就会长久地记住我啦。兄弟,你说对不对?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还是有点抱歉地对我说,我这个爱崽呀,就是长不大,年轻人,你别计较。
我们这个爱崽呀,就是个开心果。老大爷也急忙补充说,反正家里有他,就欢乐多多,一天到晚,都会开开心心的。
做人呀,就是要开心嘛,要不,还做什么人呢!小宝一脸哲人状。
老大爷和老太太望着小宝,都是一脸慈祥的笑容。
哦,我亲爱的妈妈,我来之前,已服侍老佛爷吃饱吃好啦,还陪着说了一通话,老佛爷看上去心情还不错,我才过来的,这个,你就不用担心啦。小宝很是自豪地说。
我在想,这个家庭看来不简单,上面还有个老佛爷,那应该快一百岁了吧。
后来,他们一家又在热切地谈着话,我就跟他们告别了,说明天再过来,然后出了病房,很快,走出了医院。
大街上,车水马龙,一片泥沙俱下的喧嚣。
3
我没有回那个不能算家,只能说是住处的地方,而是打的去了高铁站,买了票,很快上了高铁,坐下后,一直慌乱的心才稍微安静了一点。
旁边坐着一位老人,很是友善地问我到哪里,我的思维短路了,哦,我这是要去哪里?我最后只好掏出了车票。
老人看着我,一脸诧异和疑问,那张开的嘴,如哑火的机关枪口。我知道,他原本是准备了很多子弹,想与我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哒哒哒一阵的,可很快发觉找错了对象,索然无味了。
呵呵,索然无味,怕就是我的代名词了。
小麻曾这样评价过,还有不少朋友或熟人都这么调侃过。
我这是怎么回事呢?三十多年的人生,结果活出了这么四个字,确实够失败的。
我其实很不想这样的,我曾像一把尖刀,彪悍地刺入有趣有味的花样天地;也曾像一个顽强的抵抗者,扫射或炮击着无趣的人生,但我很快就兵败如山倒。
我是一个失败者。
小麻说我病了,还病得不轻。
小麻还要我打开心扉,好好跟她说说,或许她能帮我治治。
我说,我一直好好的,哪来的病呀,真是的!你小麻才有病呢!这么大了,还不赶快去嫁人,竟然有闲工夫来鬼扯这个,活得不耐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