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作者: 李蔷薇一
必须承认,在打开那个抽屉之前,我从未想到过我自己。
或者说,在意识到我是AI机器人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我”的存在。之前,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我”——我的名字、我的个性、我眼睛的颜色;还有,我从哪里来、怎么就出现在这里……这些石破天惊的问题从来没有以问题的形式出现,直到我打开那个抽屉,那张塑封的宋体《使用说明书》无遮无挡地在眼前出现——
姓名:翎;性别:女;性质:AI ROBOT;住处:星光大街111号1单元1221室;眼睛颜色:棕褐色;性格:温和;来源:XII号实验室;完整度:100%。
有那么一会儿,我弄不清这意味着什么。公寓是一直住着的,壁橱也是,似乎生来就在这里。那张塑封硬纸,如此突然又如此直接的出现方式,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可信,尤其是还和一摞家具电器的发票、质保证叠在一起,歪歪斜斜,沾满了灰尘。
这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一次巧合,一个玩笑?我呆坐在常坐的旋转椅子上,陷入了无法自抑的推断与沉思。
不知过去多久,我只记得隔壁1222室的门陆续被推开、闭合了三次,那个喜欢穿黑衣服的年轻女人来来回回在猫眼里进出,最后,当一切影像与声音都开始变得稀薄,我才揉揉眼睛,从落地窗前的转椅上起身。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直到瞥见窗外磷火似的灯光,才想起还是该去厨房煮点儿东西。就算我不吃,林晟也是要吃的。对了,我是有丈夫的。林晟是我丈夫——每天一起沉入睡眠,又一起醒来的男人。
怎么说呢,对他,我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厌恶。当外面下着雨,亮晶晶的雨水簇拥着灯火在他眼中闪耀,我是喜欢他的。可另一些时刻——比如他莫名地开始咆哮,将电脑桌掀翻在地;或者阴沉着脸,无论我做什么,都报之以冷冷一笑,我对他就只剩下恐惧。是的,是恐惧,不是厌恶。我刚刚说得不准确,厌恶这个词,我只是认识它,却从未感受过它。事实上,我无法厌恶任何一样东西,更不要说人了。正像《使用说明书》上所写的——我个性温和,缺少激烈的情绪和行为。
但我喜欢隔壁1222的年轻女人——这个除我丈夫之外,唯一在我生活里存在的人。
她看上去很瘦,戴一副无框眼镜,每次见到她的时候,不是拉着一个麦秆色行李箱,就是拎着一只大象灰手提包。她的腿很长,她肯定经常旅行。我从未见过有男人光临她的房间,她甚至连窗帘都拉得密密实实。在很多个无法入睡的夜里,我像猫咪一样将耳朵紧贴墙壁,却从未听到过一丝声音。有那么一两次,她出门倒垃圾,突然弹开的门扉几乎碰上我的前额——
“没事吧?”
“没事。”
“下次要更小心!”
“是啊,得更小心才行。”
这样简短的几句对话,像浮云停留在我的记忆表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她,也许是她纤瘦的平板身材,也许是她冷淡模糊的眼神。可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林晟的不喜欢。在我提起她的有限的一两次,他不耐烦地说,没看清,还以为是个不起眼的小个子(他喜欢称呼中等个子的男人为小个子)。林晟不喜欢她,他喜欢身形高大的女人。证据是有一次,我挽着他的手臂在街上走,忽然看见一个高大丰满的女子蹲在路边,我以为是捡某样东西,却没想到是手里白乳似的冰淇淋稀豆腐似的洒了一地。更没想到的是,林晟会疾走两步,俯下身柔声安慰:“掉了呀?可惜了!重新去买一个吧!”
我在镜子面前有条不紊地煮意大利面。棕黄色的面条蜷曲着,像一根根被捏断的蚯蚓,勇猛孤绝地投入吱吱直响的沸水。镜子里,那双不规则的菱形眼睛宝石般闪亮着。这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给我的丈夫做饭,这意味着很快会有个人来到我身边,结束这僵凝了一整天的空虚与寂静。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在发现我是个AI机器人之前,我并非完全没有记忆。不然,以上这些欢欣、恐惧,甚至嫉妒,又是从何而来?而且即便是现在,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观察与自省也没有停止。这份《使用说明书》难道会是真的吗?你确定它不是一个恶作剧、玩笑,甚至,一个礼物?有没有可能是林晟准备送我的——一个和我本人一模一样的虚拟AI?
我开始竭力追忆,我和林晟是什么时候结的婚,或者他何时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可惜我的脑力太差,怎么想也理不出头绪。
天渐渐黑了下来,从窗口看过去,真的很像一个缓缓罩下来的麻灰口袋。将意大利面端上桌,给地板再做一次深度清洁,在门口放上林晟的便服和拖鞋——做完迎接林晟回家需要完成的所有家务之后,我站在镜前给自己一次目不转睛的凝视。确实,我的脸、脖颈和双腿,一直这样紧致,从未见到半点细纹与松弛,还有我的声音,总是瓷器相撞似的娃娃音;再有,就是镜子里看不见却始终沉在心底的那层恐惧——我为什么总呆在房间?没有朋友,也没有工作?是的,林晟禁止我和一切男人来往,现实的,也包括虚拟的。“你长得太漂亮,又毫无提防之心与抵抗之力,肯定会被那些男人和他们背后的坏人当作货品开发利用。”“女人呢?”“女人更不行。因为她们的生存比男人还要不易。而且女人因为嫉妒什么事都做得出。”我信了,也照做了。可现在看来,这些都不正常。不然,隔壁的年轻女人,还有窗外在街上走着的形形色色的女子,又是怎么出去的?忽然,我感觉到自己萌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我想和林晟谈一谈。
既然他是我的丈夫,既然我心里起了疑问,我就该勇敢地说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请你回答我,我知道你知道。
二
林晟没有回来。一直到夜里11点,我每天设置好的入寝时间。我坐在床上无所事事,只得爬起来,从他的电脑桌开始,到壁橱最低端发现《使用说明书》的抽屉,仔仔细细,连一张纸、一个字都不放过地认真收拾。结果没发现一件他常用的物品或文件。不仅如此,衣橱里,他的衣架悬然一空,除了一条皱成一团的皮带,所有的衣物都不翼而飞。我脑中突然迸现出一道灵光——他可能不会回来了。瞅着桌上的电话机,我又萌生了一个想法——打电话给他。我从未想过自己可以主动给他打过电话,更从未实施过。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很怪——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于是我打了,电话也很快接通了。
“是林晟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出是我,话筒里惊讶的沉默。
“你,不回来了吗?”
我以为至少他会给出一两句解释,可我错了。
“是,不回来了。”他几乎是立刻回答。
“可是,你——是不是落下了一样东西?在壁橱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有一份《使用说明书》。”
我的语气不该这么急切的,这听起来太像自卫。
看不见的沉默更明显了,甚至能隐隐听见紧张的呼吸声。
“不,你弄错了,那不是我的。”
他一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我仰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一阵不明所以的出神。一种越来越确定的感觉,如同逐渐加强的电流击中了我的全身——我确实是AI机器人。不然,林晟怎么会不辞而别,甚至连一句解释都不屑?还有,除了那份《使用说明书》,我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的证件,甚至婚姻——我如何向人证明林晟是我的丈夫?
我睁大眼睛,再一次将公寓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细细扫视着。除了林晟和隔壁的年轻女人,我几乎没有任何与人交往的记忆,我似乎一出生就待在这里——这间除了家具、电器之外空无一物的公寓。乳胶色的墙壁,白茫茫的天花板,寡淡的白炽灯,没有桌布,没有板画,没有任何带有个人气息的装饰,只除了——镜子背后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证明这里曾经悬挂过什么东西);棕色枕巾上几缕绒毛似的细黑卷发(得仔细留神才能看得出);重重叠叠的窗帘根部一小串梅花状的涓细的血迹——啊,等等,哪来的血?我从未流过血,林晟也是(我们几乎从不吵架)。还有头发,我是“黑长直”,林晟的毛发也又粗又硬。难道是——在不远的过去,这里还躺过另一个、两个或是更多的人?
像穿过一阵迷雾,又像跨过黑暗中一道门,我眼前忽然浮现出几个模糊的场景——一个脸颊肥硕、下巴叠作三层的胖男人狞笑着,好奇地将我的手臂掰向后背,试图完成一次360度的空转;一个河马般壮实的络腮胡用手掌击鼓似的拍打我的肚皮,“唱啊,给老子唱首歌,和着节拍”,他边拍边说;我被一个胡桃似的老头儿推倒在床上,涎水流遍了我的前胸……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响起时,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来不及思索刚刚是否沉浸在梦境,一个身形高大的女人闯了进来。“妈——”出乎意料地,我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同时,一帧清晰的记忆资料如书页被翻开——苏琳,38岁,自由职业,美女,我的母亲。啊!我还有母亲?是生物学上的母亲吗?还是代码意义上的?她知道我是AI机器人吗?还是,她也是AI机器人?
更让人费解的是,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我仔细看了,不是林晟。
“还没睡?”
她说着走到林晟常坐的书桌前,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挪一挪身子,坐到藏有梅花样血迹的窗帘旁。忽然想到,这血迹会是谁的?是我能想起来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还是另有其人?
“身体不舒服?”她又问。
我摇摇头。开始竭力回忆,之前她有没有和我说过什么。结果是没有,或者有过,可是我已经记不起来。
“睡不着。”
我说着站起身,准备去客厅倒杯水喝,经过她时,她忽然像副弹簧似的往后一缩,眼中布满惊弓之鸟般的惊恐。
我笔直地走过去,走出房门,路过客厅,一直走到坏了一条腿的大理石餐桌旁。我瞄了那个陌生男人一眼,晃了晃手里的水壶。那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提包,往外掏衬衫、电脑、牙刷和一份份文头复杂的文件资料。我想了想,决定把水壶里的水倒掉,去厨房重新烧。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当事情发生时,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惊诧。我已经预测到事情会发生。不过,我没料到发生的方式会那样简单明了。我提着水壶从厨房出来时,苏琳——也就是我妈,已经不见了,而那个男人——我忘了说他的长相,是个让人只要看一眼就会呕吐的家伙——一见到我,就拉住我的胳膊下死劲往卧室里拖。我无声地喘息着,双手、双腿在空气中徒劳地挣扎、颤抖。“求你,求求你,放开我!”他的舌头进入我的口腔时,我含混不清地哀求。一开始,他没听懂,后来,当我固执地抓住他伸向我内裤的手,他突然明白了。“有没有搞错,”他说,“这是什么年头?连AI机器人都敢反抗,以为男人都是吃素的不成?”他说着一把扯掉我的衣服,将我扔向劣质榆木铺成的硬邦邦的地板。我像具死尸倒了下去。在他压下来的一瞬间,我想了很多种办法——击碎他的睾丸、打瘪他的肚子,最容易也是最恶毒的,抓瞎他的眼睛,可临了,我只是像只弱鸡似的挣扎了一会儿,然后,在他闭起眼睛洋洋得意自以为即将得逞的最后关口,忽然猛地一个坐起,将他“轰”地摔在床下——
“机器人也是人,”我说,“会哭、会笑,会有记忆——”
可没等我说完,一件真正的怪事发生了。一阵巨大的眩晕,像一头蠢萌的怪兽,悄无声息地袭击了我,我大睁的眼皮渐渐开阖不住,我失去了知觉。
三
我在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中悠悠转醒。窗户洞开着,阳光刺眼像明亮的荆棘。没有人,至少我身边没有。赤褐色的床单看上去更加肮脏了,空气中涌动着让人作呕的气味——是某种陌生的荷尔蒙。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在尽量远离房间的客厅的一角。不用看,房间的门从外面被锁上了。对我来说,这应该还是第一次。我不记得自己有被锁在密闭空间的经历。不过不要紧,我知道放《使用说明书》的壁橱抽屉里有一大串备用钥匙。只要看一眼锁孔的形状,我就能辨别我需要的是哪一把。
“无论如何,这地儿住不得了。我可不想被机器人打死。赶紧退钱。”
我依稀可以分辨,是昨晚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可能是系统出了点问题,也可能是机器故障。我等会儿去厂家报修,很快会水落石出的。您少安毋躁,再耐心等待一下。”
我该想到的,是我母亲苏琳。我不明白她何以成为我母亲。不过到了此刻,应该可以断定她不是AI机器人。难道她是我的制作蓝本,还是我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和她的单细胞存在某种关联?我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