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
作者: 琳达·侯根第十九章
现在,睡觉时我有时躺在床上。月光洒在银色的房间,我思索着——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可能会赢得什么,我们已失去了什么。最深刻的记忆浮现在眼前,那种感觉带给我曙光,使我在炎热和雨中坚定不移,即使全身湿透,冷得发抖,也与族人站在一起。我们有自豪感。我们在一起,不再允许别人叫我们肥食族。我们又成为了漂亮民族。
夜晚变得更黑、更漫长了。在北方的时间里,这突然就发生了。像居住在美丽岛上的沉睡民族,电并不那么重要,在黑暗、稠密的宇宙途中,它只是短暂的光。
四周隐没在黑暗中,狼又在说话了,潜鸟在呼唤,情侣们在细树干后相遇。图里克说:“有一种光人们看不见。”
有了这些经历——抗议、争论、恐惧——我的心开阔了,我仿佛服用了蔓穗草,一种能以多种方式打开体内筋络的植物。我整夜坐在地上,在篝火旁,尽管有警察在场,我的心和眼睛感受到的却是爱。奥洛拉坐在我怀里,或睡在我身边。她醒来,看着我们。树的幽灵飘浮在周围,光在漫延中铺开,阴影开始合拢。她很早就学会了走路。她来到地球的时间还这么短,已听到驯鹿行走的脚步声。有次她说了听起来像图里克名字的词,他脸上堆满了笑容。
罕见寂静的夏季末期,美丽的青蛙歌声濒临灭绝。当我们在“前线”时,女人们给我们带来了炸鱼。我爱她们,就像爱这片土地。我感到快乐,以至于差点忘记我们的目的。有一种希望是我们所有人在一起找回的,一些生活中我们忘记怀念的。我已是漂亮民族的一员,它深藏在我们的骨子里、血液里。
我们心灵如富饶的土地在扩充。我们不会放弃,就像推土机不会放弃搬动泥土,我们阻挡着。他们的规划自然界从未有过,他们把我们引向无法预知的未来。
我想念布氏,她大部分时间都和阿尔利在一起。我看到阿尔利把他宽大的手放在她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我目瞪口呆。我想,拉鲁会心碎的,布氏不会和我们一起回家了。我带着孩子气的嫉妒,我害怕失去这个最像母亲的女人。“你跟他上床了,”我指责地说。
她大笑,就像图里克在阿姨指责他时那样。我和阿姨一样糟糕。
漫长的夜晚,我们唱着歌。附近城镇的白人、工人和他们的妻子来到这,驻扎在我们封锁线的另一边。他们大喊大叫,攻击我们的歌声和我们的需求。他们高呼:“狗屁。狗屁。”这就是他们的歌,反对生命的歌,反对他们自己的未来。他们想要工作,他们认为一切都是有限的,只能有一种生活,那就是他们的。他们逼迫我们放弃我们的生活方式。他们认为这片土地使他们挨饿。当然,这片土地不可能爱他们。
我们大声唱着,压倒了他们的叫喊声。
泥滩继续延伸,水从人们生活过的地方流失了。动物的迁徙路线被淹没了。一条河流消失了。
我们坐着沉默不语,迷失在自己的世界。年纪较大的人最难过,我能从他们的眼睛看出来。这样的寂静中,发出的唯一声音是远处的水或动物;这样的静谧时刻,我们中的一些人歌唱着。古老的歌,艾格尼丝记忆中的歌曲。一些人挡住了走在路上的工人。如果我们被逮捕,其他人会来代替我们。“你在上什么班?”我们问,“周转班还是大夜班?”我们大声笑起来,笑声比起绝望能让我们走得更远。我们关闭了加油站,机器加不了油了。
柔和的早晨,朵拉茹日坐在“前线”她那张白色的椅子里。树在炎热中散发出香味,天气暖和,有种紧张气氛让我感到焦虑,奥洛拉不安地来回翻动。我站在离朵拉茹日不远的地方和布氏说话,一个年轻警察说:“哎呀,讨厌,又是那个老太太。”他把枪对准了朵拉茹日,吓唬着她。
我跑过去,“住手!”
朵拉茹日直视着:“我没那么老。”
我更爱她了。在危险时刻,她还能开着玩笑。两三米外,布氏在默默地观察。
布氏与警察和士兵交谈着。这不仅仅因为她本质上是个和事佬,她看到那个年轻警察瞄准了朵拉茹日。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但许多印第安小伙子开始怀疑她,图里克和阿姨支持她。我们的族人更容易产生分歧了,会有更多的分歧。尽管布氏站得十分笔直,她内在的力量也非常美,可偶尔我也会产生怀疑。
轻易指责她的是来自城市的年轻人,他们身份不明,有自己的名字和类别,他们梳着辫子,像拉鲁从水的方向走来时的样子。拉鲁有点跛,也许是他的鞋子夹脚。他虽然穿着带拉链的黑色鞋子、喇叭裤和别着勋章的干净缎带衬衫,我还是立即认出了他。他太棒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跑向他。“拉鲁!”我跳向他,搂着他。他身上散发着英国皮革的味道。他很尴尬,我也一样。我不喜欢他,但能见到还是很高兴。“嘿,小心!”他不断拉着衬衫使其平整。
“你怎么到这来的?”我问,“天呀,见到你真高兴!哈斯克和汤米怎么样?”他成了我与亚当肋骨的纽带,“路被堵住了吗?”
“哎呀。”他举起一只手阻止了我,“问题得一个一个地问。”
他说,自从听到艾格尼丝的消息后,哈斯克就一直不太好。他和汤米刚到双镇就被赶了回去。现在汤米在帮助奇基塔照顾中了风的威利,他非常挂念你。
我带拉鲁到小山坡上,把他介绍给其他人。拉鲁看到布氏,他脸红了。“你怎么样?”他说。他的声音比往常更柔和。
“挺好,”她俯身在打字机前,对拉鲁爱答不理。
拉鲁看到布氏和阿尔利在一起,他极力表现出漠不关心。我为拉鲁感到难过,开始喜欢他,就像喜欢一个任性的哥哥。
拉鲁的出现成为人们分裂的另一根源。矛盾从他在会议上站起来说“我是勇士和士兵”时开始,他告诉年轻人该做些什么,他们跟随他。他们不是跟随阿尔利的人,不是为土地和动物担忧的人,他们是想要另一种生活方式的人,他们想努力达成付款协议,他们想与建坝人和解。
“拉鲁,”我对他说,“我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
“这才合乎逻辑,”他说,“我们需要理性。”
一些跟随阿尔利的年轻人开始尊重拉鲁,因为他是一名士兵,因为那些年轻人很世故,因为他胸前戴着勋章。他们受到他的激励,他有一副挑衅的架势,这正是布氏讨厌他的原因。她眼睛漆黑的眸子里对他带着怒火,冲突和分歧越来越大。他们产生了广阔的距离,远至盘古大陆分裂后大陆之间的距离。
随着布氏对拉鲁的愤怒反应,年轻人变得不喜欢她,他们对她更加怀疑。但拉鲁说,“她就那样,”然后提提他的裤子。
天又暗又冷,空中乌云密布。一场暴雨倾盆而泼,把万物变为泥土色。潮湿的地面无法及时吸收雨水,雨下了三天,水在地面到处奔流,汇成水池,映衬着天空的锡灰色。在土丘上,在任何可能的地方,男人们搭起了防水帐篷,我们留在了前线。晚上,大雨过后,两个女人带来了热米饭汤和新鲜浆果。“恰到好处,”朵拉茹日说。她椅子的轮子已陷进发软的湿土中。
施工暂时停止。工人们离开了,他们因天气让工资损失而沮丧。我们中一些被雨水浸透的人,他们回到家,换上干衣服,待在了暖和的屋里。
下雨期间,有台推土机遭到了破坏。两个小伙子被带去质问。朵拉茹日认为工人为了使对抗达到顶峰,自己干了这事。不管怎样,第二天,在图里克家,狗蜷缩在我脚边,一个穿着深色西装、蓝眼睛的男人走过来,站在门外。他撑着雨伞,试图说服是我们的过错。他跟我们“讲道理”,我注视着他,他的大衣和裤子下摆满是泥。他来谈和解协议。
“理智点,”他一边说,一边调整袖子。他环视着小房子,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图里克关掉了助听器,不再听了。他从口袋掏出一瓶阿司匹林,没喝水就吞了两颗。他不再理睬这个穿西装的男人。
“她很棒,非常棒!”图里克说奥洛拉。她的体重增加了,尽管骨架小,但是个胖乎乎的、快乐的婴儿。孩子放松自在,经常开心地笑。奥洛拉长得很漂亮,我们称她为“我们的未来”,朵拉茹日也对我这么说过。
天气变得炎热,似乎有什么被烧焦了,树木也干枯了。曾经有水的地方能闻到腐烂鱼的味道。在阳光的照射下,泥地边缘卷曲。奥洛拉留在了交易站,为避免她受烈日和雨后昆虫的伤害。我把艾格尼丝的大衣带到了交易站,她睡在上面,大衣能使她平静。
我们正唱着能重新焕发活力的古老歌曲,远处有人呼唤图里克。一个男人朝交易站跑来,大喊,“图里克!”他噔噔噔地走上台阶,“你的房子!”图里克已看到了烟。他一跃而起,两人朝房子跑去,一边跑一边说话,他们的声音在风中吹拂,浓烟在前面升起。
我赶快抱起奥洛拉,跟了过去。
我们到达图里克的房子时,火焰已从屋顶喷了出来,黑烟弥漫天空。图里克的小木屋是饥饿的火的一顿简易餐。房子注定毁了,没有理由去取水,即使那里有水。我们只能看着图里克的世界变成烧焦的黑色废墟。图里克不时跑进火堆,边咳嗽,边大声喊:“米卡。米卡。”他又朝火堆走去,寻找那只狗,看看能否找到什么。由于热气和烟雾,他无法靠近。他咳嗽,用胳膊捂着嘴,他的眼睛流着泪。
那一刻,我意识到是我们在给发生的火灾加燃料。有人纵火。没有狗能从燃烧的地狱出来。我们的生命也会像烟一样消失,变得无形、稀薄,升向天空。我默默祈祷:“求求你,上帝,帮帮我们吧。”
奥洛拉哭了。
“嘘,”我对她说,“没事的,”我撒谎。
烟雾向我飘来,我闪开了,紧紧抱着奥洛拉,她呜咽着。我感到疲倦,坐在了地上。奥洛拉站着,她的腿胖乎乎的,她搂着我,我用胳膊搂着她。她盯着火焰,愤怒的火焰渐渐变小,变成了黑色的木头和冒着烟的余烬。烧焦的黑房子倒塌了,变成了灰烬。阿尔利和其他人都赶来了,阿姨也一起来了,她一边哭,一边安慰父亲。
阿尔利绕房子转了一圈,想看看能找到什么证据。
“看,”他对图里克说。
我也看到了他所指的。房子周围到处都是狼獾的足迹。一股寒意直袭脊梁。图里克以为是他的狗,仔细看后,他沮丧地说:“不,这是人的恶作剧。有人想让我以为是女巫干的。”
没等火气完全降下来,图里克就穿行在废墟中用棍子戳,仿佛狗会在某处,还活着。因为热,他大口喘息着。
温度恢复正常后,大家开始拨弄残骸,扑灭剩余烟点,搜寻浓烟和煤渣。埋在灰烬和黑色木头里的,有捕猎器、一个盛立顿牌速溶冰茶的玻璃瓶、几个黑平底锅和靠在房子上的耙子。找到几个盘子。周围一股浓烈的烟熏味。不知能做什么,我坐在石头上,看着图里克清扫着狼獾的脚印。他相信能扫走麻烦。他的部分鞋底已烧掉,脚上起了泡。
“他们烧毁了图里克的房子,”朵拉茹日说。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们烧了房子。” 图里克的心都碎了,他的手握住她的手,她靠在他身上。
一连几天,图里克拖着疼痛的双脚,到处走,呼唤米卡。他在树林里寻找,他穿过圣线镇,通过工人的安置地。他的背驼了,极度疲乏。他希望狗被吓跑了。每时每刻,我都在期待米卡出来。米卡又老又壮,浅色眼睛,长长的腿。
我们一件一件地计算损失。平常不注意的突然变得意义重大,安眠药、照片、琥珀。我们最想念的是米卡。埃柯的书也没有了,在树皮上画着漂亮植物图片的书。露丝没有了放大镜,没有了阅读的工具。她只能耐心等待别人读给她听。图里克说,都变成垃圾了,他还惦念着他的海豹皮衣和三文鱼皮大衣,有细小缝线、能防水的鱼皮大衣。都消失了。在房子烧毁前他非常珍惜的收音机也消失了。
我,至少还有艾格尼丝的大衣。
我喜欢图里克的房子,喜欢一缕缕阳光照进房子里,就像神灵细长的手指,倾斜着,从不同角度温暖地触碰地板。
我意识到我们处在危险中,他们会把有长长白发的死神送来。就像埃隆在杀死我母亲前看到的死神,穿着白色长袍,有一双血淋淋的手。
露丝说女巫会把自己变成狼獾。“我亲眼看到过,”她说。
阿姨说失火那天下午,她本想在家睡觉,但却起床去了教堂。
“一定是你的守护神送你到那的,”奈特女士说。
阿姨脸色苍白。
“她救了你。”
奈特女士同意露丝的看法。“是的,这是真的,女巫为了做想做的事,把自己变成狼獾,老人们总这么说。像狼獾一样让自己隐形,从你身边经过,你会感到寒意或闻到味道。狼獾只是面具,面具下是男人或女人,能用四肢走路,已学会狡猾,像耳语一样轻地移动,你看到的只是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