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家书
作者: 黄卓才序
我父亲黄宝世是一个古巴华侨、地方侨领。1925年从家乡台山出国谋生,直到1975年在古巴逝世,他在地球另一边那个遥远的国度生活了50年,其间只于1937年回国探亲一次。在那漫长的50年里,他由苦工变成小商,以其艰辛的劳动,克勤克俭地赚取低微的收入养家糊口。他一生没有什么辉煌成就,但的确是老一代华侨中的优秀分子。凭着出国前只读过三年小学的文化基础、经常阅读书报的良好习惯以及聪明好学,他很好地掌握了中文和西班牙文。他见多识广、为人厚道、广交朋友、乐于助人,在华人社区威望很高,长期连选连任侨居地中华会馆主席,服务侨胞,死而后已。
从中学时代起,我就开始珍存父亲的家信。相隔半个多世纪之后,回过头来点数一下,还留下40多封,时间的跨度达20多年(1952-1975)。虽经时移世易、六次搬家,这些信件有点儿残缺、发黄,但毕竟保存下来了,成了传家宝,实属万幸。
这些家书发自同一个地点:古巴大萨瓜(大沙华)市——我父亲的侨居地。城市虽小,却是古巴中部的经济、文化和交通中心,以盛产农副产品和加工贸易而著名。1850年起就有契约华工在此工作,自由移民高峰时期华侨7300多人,占该市当时人口的五分之一。
40多封家书(同时也是银信、侨批)是40多只翻飞的鸿雁。在20世纪50-70年代没有民用越洋电话,没有E-mail、微信,没有别的通信渠道的情况下,只有它,从古巴凌云振翅,越过浩瀚的加勒比海,或越过太平洋,或辗转欧亚各地,历经大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然后来到中国,把天各一方的夫妻、父子和其他亲人联系在一起。
当我从古老的樟木箱箱底翻出这些陈旧的家书时,眼眶充满了泪水。当年,这些信我都是认真读过的,但那时候还年轻,好些事情未必能够深刻理解;而以后,工作忙碌,岁月匆匆,我竟顾不上多读两遍。直至退休了,才有时间把它整理出来,重新阅读,细心品味。这些家书,父亲是一笔一画十分用心地写下来的,内容丰富,文字简朴,书法秀美。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生活的真实记录,发自心底的肺腑之言。父亲信手写来,无拘无束,即使东拉西扯,也有一个主题贯穿全部家书的始终,那就是“回国”和“侨汇”,如果再加以浓缩,那就是一个字:爱!爱祖国、爱家乡、爱亲人,也爱古巴。落叶归根是老一代华侨萦绕终生的心愿。父亲身处特殊环境的古巴,这种愿望更为强烈。晚年,他朝思暮想、东奔西走,为的就是回国团聚;寄钱养家,以侨汇和捐助为兴业、强国添砖加瓦,是老一辈华侨自觉承担的义务。他竭尽所能,倾囊奉献,为的就是妻儿老小的幸福、祖国的富强。父亲家书的字里行间充分表现了老一辈华侨的崇高理念和可贵品质,为后辈树立了榜样。这是一份可以从中反映出一个家庭、一个时代的真实记录,一份可以交子传孙的宝贵精神财富。
如今无论是中国还是古巴,都已经发生了可喜的变化,改革开放成为两国共同的潮流。我们这个华侨家族由19世纪末第一代旅美先侨算起,历经百余年,逐渐发展、壮大,足迹分布更广。后来者居上,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出国的一代,即我的儿女一代,不但改变了祖辈从苦力起步的状况,以高学历直接进入侨居国社会的中上层,而且在事业上迅速崛起。这样,为家族、为祖国、为世界人类做出更大贡献也就成为可能。黄宝世的第二、第三代,已经涌现出三名博士,还有教授、作家、科学家、记者、企业总裁等职衔。尤其可喜的是,正处于中青年成长期的加拿大华人科学家黄雅凡博士,以其在国际上领先的作物抗旱保收方面的理论和技术突破,应邀于2006年4月4日登上了美国科学院的演讲台。第四代已有四人在读大学或从世界名校毕业……“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先侨当年背井离乡的苦泪没有白流,他们的付出得到了很好的回报。我相信,这对于读者认识人生奋斗的价值也会有所启发。
家书本来是私密的东西,但古巴老华侨越来越少,数十万古巴华裔的中文程度有待提高,新移民多借助电子通信,来自这个遥远国度的中文家书变得稀缺。我想,如果把它稍加整理,可能就是一份有价值的华侨家庭生活史,一本尚少有人涉足的古巴当代华侨史。如果再多花点儿工夫描述背景,演绎有关的人物故事,则或许还会引起读者回忆往事的兴趣。中国读者可以随我神游古巴,海外华侨华人读者则可从中了解中国侨乡。它或可在“讲好中国故事”活动和中国古巴民间文化交流中发挥一点作用。于是就有了这部百年往事与鲜活现实互相穿越的非虚构作品——亦可称为纪实文学或报告文学。
在这里,借《作品》文学平台奉献给读者的,是新近在西班牙出版西文版Padre & Hijo: Las memorias de un chino en Cuba y la trayectoria de sus cartas familiares(《父子:古巴华侨记忆与家书轨迹》后,注入了新材料的中文版节选本。其中,近年到古巴和广东侨乡进行田野调查获得的材料可能是一个亮点。
1. 读书人本色
1952年4月,由古巴大沙华寄到中国广东省台山县五十区永隆村:
接来手札,妥收一切,勿念。藉悉汝春季投考中学,名列廿六,经已入学读书,闻讯之余,无限快慰。
我前信已经详细讲过,如进入每一间学校读书,是必知道读书人的立场,求深造求上进,是为读书人的本色。对于金钱的用途,还须时时谨慎。况汝母亲在家身体多病,倘得时间许可,不时回家照顾为要。
我上月初旬由香港世赞处付上港银三百元,是否得收,来字报告。今再由香港世赞处寄上港银五百五十元,到步查收,以应学费和家用。此款我经向世赞说明,不可一次汇入汝收,成(诚)恐有意外发生,即系汝需要款项若干,即去信香港世赞兄付回,所余存留香港,较为妥善。据说汝外祖母年老壮健,可堪告慰。汝千祈交多少佢(她)(做)费用为要。
我目前身体安好,请勿在念。
小儿卓才收读
父 宝世 上言
一九五二年四月廿八日
故事的开头,并不是1952年。在此之前的十多年间,父亲给母亲和我写过很多信,可惜未能保存下来。
这封信是2006年我回台山永隆村老家时发现的。它在古老木衣柜的抽屉里安静地睡了54年,信笺、信封齐全。信封是中式的,它没有邮戳,是一封托人随汇款带交的银信,也叫侨批。当时,侨汇大多是通过商业银行寄送到香港的私人银号(钱庄),然后由银号派人带入侨乡,直接交给收款人。这一次,父亲是在古巴通过香港的黄姓兄弟世赞先生转来的,应该经过“走水客”之手,因为信封背面有“除汇费士担费20元”字样,而没有贴邮票(Stamp)。
信封上留下了虫蛀的痕迹,信封、信笺字迹溶化过,显然经过水渍。这种种情况,使它显得非常珍贵。而且,它一下子把我带回到半个世纪前,勾起了我少年时代的回忆。
我父亲黄宝世,古巴华侨。
古巴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古巴人是什么样子,小时候,我总觉得是一个谜。父亲为什么去古巴,而不去美国、红毛(加拿大)、南洋,也是一个谜。古巴离中国两万公里,天涯远隔,直到现在,许多人对古巴还知之甚少,知道得越少就越觉得神秘。美丽的哈瓦那和独特的加勒比风情,更让游客趋之若鹜。
为了深入解读父亲的家书,了解古巴,我阅读了所有能找到的相关图书、报刊文章和影碟,访问了知情人,开始研究古巴华侨的历史和现状。谜底露出了尖尖角,但没有全部揭开。正因为如此,我怀着极大的兴趣,在父亲家书的引导下,穿过历史的隧道,走进中古两国几十年前那个特殊的年代,走进一个老华侨的生活领地和内心世界……
我父亲黄宝世,1898年生于广东省新宁县(后改称台山县,现为市),名叫锡旋。“宝世”是他的“字”,也写作“保世”——按照我们黄姓江夏堂“道、德、尊、朝、廷;世、传、礼、义、重……”的辈分排列,他属于“世”字辈。我们那个村子叫永隆村,现属四九镇上朗居委会,曾以盛产优质番石榴闻名。永隆村到处都有,倒是土名“黄泥头”既贴切,又独一无二。黄泥头是个宁静的小村庄。它离台城八公里,离北峰山旅游风景区更近。村中现时只有18户人家,有几户是古巴侨眷,而全家侨居美、加、菲等国的则有七八户,是个典型的侨村。
我没有见过祖父,只从母亲的口中知道他属“廷”字辈,叫超廷,是一位教馆先生,当时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所谓“馆”,即指“书馆”,也就是私塾。“教馆先生”就是乡村教师。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我父亲排行第二,村人称他“二叔”。三叔名平安,赴南洋谋生,一去不复返,也无书信联系。如今在台山老家唯一可以纪念爷爷的,是一个便于肩挑的轻巧原木小书柜,据说这是他用来装书簿、挑着到别村去教馆的行头。
家里穷,父亲只读过三年书,十多岁就出来做小买卖谋生。后来到离我村仅一公里的五十墟的一家药材店做伙计,一干就是八年。他勤奋好学,通过读医药书、看医生处方、拣中药,不但认识了许多字,而且写得一手好书法。他精通业务,待客如宾,很快被提升为掌柜。
父亲长得白净帅气,在乡间被称为靓仔,人又斯文老实,聪明好学,所以特别讨人喜欢。父亲于25岁结婚。我母亲伍美意(别名美凤、金凤),时年20岁,出身于邻近村庄盘龙村(土名“炒米沙”)一个华侨人家。
1920年,由美国华侨陈宜禧发起集资兴建的民办新宁铁路建成通车。铁路贴着我们村边经过,附近还有一个车站——五十车站。来来往往、呼啸而过的火车,每天运载着许多来自海内外的旅客和货物,带来许多新的信息。西风东渐,洋气入怀,这里的乡下人不再闭塞,他们时刻思考着怎样寻找“出路”,于是就有越来越多出洋谋生的华侨。
台山是中国著名侨乡,岳父又是美国归侨,这无疑都会对我父亲产生深刻影响。结婚后不久,他以多年打工的积蓄,再向外家借了一点盘缠,与村人黄舜传(Fermin Wong)同赴古巴谋生。其时为1925年,我父亲27岁。
父亲选择古巴也许不是没有道理的。据古巴驻华使馆旅游办事处提供的数据,“20世纪初,在古巴华侨华人有二三十万人”。当时之所以有这么多中国人(其中九成是广东人)去古巴,一方面是因为美国、加拿大正在排华,而古巴早已结束了“契约华工”的历史,并与中国政府(清政府)签订条约,对移入的华侨给予最惠国待遇;中国则允许古巴在华招募自由移民。另一方面,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地处加勒比海的岛国古巴都没有受到战火的破坏,国际糖价上涨,糖产量居全球首位的古巴得益,城乡繁荣持续半个世纪。当时古巴正处于美国控制下,美资投入逐渐增多,经济发展迅速,就业机会多,古巴成为世界闻名的商业乐土、旅游天堂,也成为美洲华侨华人聚集的中心。因此,它对中国人,特别是正在寻找“出路”的台山人有很大的吸引力。面对中国侨民日增,古巴政府借机提高移民费,征收标准据说相当于中国的70银元,等于父亲在五十墟两三年的工钱。虽然如此,台山赴古巴谋生的人还是很多,四邑(台山、新会、开平、恩平)地区甚至出现好些“古巴村”。比如台山三合镇的松咀村、端芬镇的东宁里、广海镇的夹水村,新会沙堆镇的梅阁村、独联村等。沙堆镇这两个村子早在契约华工(卖猪仔)时期就有人去古巴,梅阁村古巴华侨曾多达2000人,独联村则曾有700人。
我父亲选择古巴,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侄子黄舜传的带引。黄舜传辈分低,年龄则比我父亲大,1920年就去了古巴。
我父亲到达古巴初期,曾经到种植园做工,当过理发匠、西班牙老板的私人管家,然后做杂货店小生意。他所起的西班牙文名字Fernando Wong是按照古巴人姓名的习惯,把名字放在姓氏的前面。我译作“菲那度·黄”,如果按普通话,可以译为“费尔南多·黄”。
古巴华侨、华人、华裔与其他国家的中华儿女不同之处,就是都有一个当地语言(西班牙文)的名字。这显示他们在保持自己民族传统的同时,与古巴民族的融合特别深。
写这封信的时候,父亲已经背井离乡27个年头了。
1952年,无论是古巴,还是中国,都有重大的政治风暴发生。在古巴,是巴蒂斯塔政变;在广东家乡这边,则是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